上一篇中我们谈到，尽管舍伍德·安德森同样关注时代变迁中人心迷惘的主题，但在其他方面，比如小说素材和表现对象，他与“迷惘的一代”作家群主体不太“合拍”。福克纳是另一个不太“合群”的作家。他自成一体，以自己的风格讲述自己熟悉的故事。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和多斯·帕索斯描写的是都市人，或者反映居住在异国的美国文化青年。福克纳则不然，他作品的描述对象，是美国的南方社会和南方人。其他同代作家立足于现代看现代，具有很强的当下性；福克纳立足于过去看现代，以深沉的历史意识对当代南方人面临的困境进行考察剖析。但他不仅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也同样表现一种旧体制（南方的乡绅社会构架）走向崩溃时，南方人面临的困境，产生的焦虑与迷惘，主题上与“迷惘的一代”文学遥相呼应。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是与海明威齐名的著名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出生于美国南方，家族在密西西比州历史上小有名望，但到他父亲一代已经家道中落。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后，他于1918年加入加拿大皇家飞行队，但在受训期间大战结束。退伍回乡后，他开始尝试写诗歌，出版了一部无甚影响的诗集。认识到自己不是个诗才，他转而投向小说创作，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由于他的贡献，美国南方这个曾被贬为“文学沙漠”的地区，出现了被称之为“南方文艺复兴”的文学繁荣。
福克纳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与他的一个明智决策有关：他听取了安德森的建议，将小说创作圈定在一个地理范围和历史时期，集中地、多侧面地反映以他自己家乡为蓝本的一个区域在近代发生的变迁。在福克纳洋洋大观的文学世系中，在他的小说王国中几代人沉浮起落的故事里，作家不仅将南方社会的近代历史艺术化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而且敏锐地捕捉到了历史变迁对南方人文化和心理带来的影响。福克纳说：“我发现我家乡那块邮票大的小地方值得一书，而且这一辈子也不可能穷尽它……这一想法打开了一个金矿，于是我创造了我自己的世界。” ［1］ 他创造了虚构的以杰弗逊镇为中心的“约克纳帕塔法”县（Yoknapatawpha County）这个小说世界，成功塑造了生活在其中的几大家族以及众多当地乡民，这些人物在后来的小说中反复出现，共同演示了一部活生生的南方史话。
1926年福克纳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士兵的报酬》（Soldiers'Pay, 1926），然后去了欧洲，到意大利和法国巴黎，但仅小住3个月后便返回家乡，一边写作，一边打杂谋生。1929年是福克纳文学生涯中最重要的年头。那一年他发表了两部重要著作：《萨托里斯》（Sartoris）和代表作《声音与疯狂》（The Sound and the Fury；又译《喧哗与骚动》）。这是一个伟大的开端，因为前者开始了著名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后者标志着福克纳创作艺术高潮的到来，也奠定了他后来在美国文学史上无可替代的地位。
从1929年至1942年发表《去吧，摩西》（Go Down, Moses）的这段时间，是福克纳创作的“伟大的中间阶段”。发表于这个“中间阶段”的重要作品还包括《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 1930）、《圣殿》（Sanctuary, 1931）、《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 1932）和《押沙龙，押沙龙！》（Absalom, Absalom! , 1936）等。除了上面提及的小说之外，福克纳的主要作品还包括：《没被征服的》（The Unvanquished, 1938）、《坟墓的闯入者》（Intruder in the Dust, 1948）、《修女安魂曲》（Requiem for a Nun, 1951）、《寓言》（A Fable, 1954）、《掠夺者》（The Reivers, 1962）和包括《村子》（The Hamlet, 1940）、《小镇》（The Town, 1957）和《大宅》（The Mansion, 1959）在内的斯诺普斯三部曲。
福克纳在他十几部小说中，创造了位于美国“边远南地”（the Deep South）的文学王国，并在这个想象中的典型南方社会中，跟踪几大家族的沉浮起落和众多成员坎坷的人生轨迹，对从南北战争结束到20世纪20年代末这段历史时期进行多侧面的反映，对南方社会变迁造成的文化和心理冲击做了切片分析。但是，由于福克纳的文字风格和叙述特点让很多读者不适，因此这些重要作品出版后，都一度受到冷遇，转变直到1946年才出现。著名批评家马尔科姆·考利编辑出版了《袖珍本福克纳文集》（The Portable Faulkner），为此系列写了重要序言进行推荐介绍，将这套文集推向大众，从此福克纳名声大振。
初看起来，福克纳似乎游离于当时的文化观念冲突和意识形态斗争之外，自顾自写他那些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南方故事。其实，他与安德森一样，反映的同样是变迁的时代中那些不幸的落伍者。在他笔下，由于工业化和北方资本的渗透，南方的经济基础被动摇，以贵族乡绅为基础的南方社会构架走向解体，维护这种构架的传统道德和价值观念开始崩溃。他的一个个故事是崩解的南方社会的碎块，就像历史遗骸的残片一样，可供细细考证和解读。
福克纳用几乎带象征主义风格的手笔，描绘了南方的不幸历史，让读者从中获得一种强烈的体验：南方的一切都在不可逆转地变化，一切都难逃厄运。“先是印第安人消失了，接着原始自然风貌消失了。……然后，拓居者、开发者和其他时间报复和历史讽刺的受害者们一个个都走了：那些剥夺印第安人权利的人自己被剥夺了权利，英雄时代的冒险家和不法分子被农场主、银行家和商人挤出了舞台。历史，也许应该说是时间，不断进行着撤换、扬弃、逐斥、更替，越接近当代，变化越快。” ［2］
变化的时代大浪淘沙，冲击着每一个处在历史风口浪尖的人。这种历史体验具有当下性，与其他“迷惘的一代”文学形成共鸣。尽管福克纳的作品在当时流传有限，影响不大，但今天的读者可以发现，这些小说呼应了“迷惘的一代”文学主题，同时又超越了它的限定，具有巨大的穿透力和阐释空间。福克纳被看成美国南方文学的当然代表和20世纪美国最优秀的作家，也是名至实归。
注释
［1］ James B. Meriwether and Michael Millgate, eds. Lion in the Garden: Interviews with William Faulkner, 1926-1962(New York: Random House, 1968), p.255.
［2］ Lothar Honnighausen and Valeria Gennaro Lerda, eds. Rewriting the South: History and Fiction (Tubingen: Francke, 1993), p.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