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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品《断肠集》:朱淑真诗词传/孟斜阳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12.3

(古诗词里的百媚千红)

ISBN 978-7-5484-0887-1

I.闲… II.孟… III.朱淑真—宋诗—诗歌欣赏 朱淑真—宋词—诗歌欣赏 IV.I207.2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2)第001493号

书 名:闲品《断肠集》——朱淑真诗词传

作 者:孟斜阳 著

特约编辑:张坤

责任编辑:金金 路嵩

责任审校:陈大霞

封面设计:吕彦秋

出版发行:哈尔滨出版社(Harbin Publishing House)

社 址:哈尔滨市香坊区泰山路82-9号 邮编:150090

经 销:全国新华书店

印 刷:北京九天志诚印刷有限公司

网 址:www.hrbcbs.com www.mifengniao.com

E-mail:hrbcbs@yeah.net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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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绝代妖娆——一位宋代红颜的深情与挚爱

一、春天里,怀念那个穿淡红衫子的少女

二、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快乐的诗词文字游戏

三、初合双鬟学画眉——有一种心事只能告诉月亮

四、小院湘帘闲不卷——如果爱上了一个人,就是烦恼的开始

五、一轩潇洒正东偏——一场风花雪月的朦胧往事

六、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那一刻,天地间只有两个人

七、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一个人的七夕节

八、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一种惆怅,一段情殇

九、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我的心里下着雨

十、天易见,见伊难——当你孤单会想起谁

十一、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孤独是人生的一种痛

十二、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秋天里的寂寞情怀

十三、情知天上种,飘落深岩洞——八月桂花香里的寂寞往事

十四、谁剪飞花六出尖——冬天关于雪的记忆

十五、独自倚栏杆,夜深花正寒——红颜一生似梅花

十六、薄衾无奈五更寒,杜鹃叫落西楼月——好梦难圆,愁绪万千

十七、雪压庭春,香浮苑月——梨花影里的美丽哀愁

十八、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家乡与亲人是她心里的根

十九、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情花有毒

二十、读书论史,观世悯农——一个真实、多面的朱淑真

二十一、宁可抱香枝上老——荆棘鸟在啼血而歌

二十二、荼蘼花开的“末路之美”——醉饮千钟断肠花

引:绝代妖娆——一位宋代红颜的深情与挚爱

一、暗夜里的妖娆

孤独,是一朵在寂寞黑夜里盛开出来的花,暗夜里的妖娆。

宋朝是历代文人最向往的朝代之一,那里有江南绮丽的繁华与浮艳,有倚红偎翠,有柳岸断桥,风情无限。这个被诗词书画包围着的充满神秘婉约气息的朝代,想来就让人无限神往。

而在宋朝的晚风中,那个月下抚琴、花前吟诗的女子,便是幽栖居士朱淑真。

她的忧伤静静地幽栖在历史风烟里,与我们已有近千年之隔。而她留给我们的背影,模糊而又苍茫,宛如鸿雁飞过后留下的雪泥鸿爪。

小院深深,烟柳浓浓,她的双眉画得像远山一样浅淡而又悠长,纤纤指尖拨弹着箜篌古筝。孤独哀伤,如同秋后的霜叶,如那轮瘦瘦的秋月。

如果可以让我选择自己生活的朝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宋朝,在幽静婉约的江南定居。斜风中,小雨细细地下着,清晨寒风袭人;或轻烟缥缈,河滩上柳条疏朗,在阳光中摇曳。

我会去会一会那个时代最顶尖的美丽才女李清照、朱淑真,去领略她们的风姿与文采。女性美的极致是收敛含蓄的。只有温文尔雅的女儿风姿,才能和那个时代的温婉柔和相称。

于是,在静夜的灯下,我认真地读着朱淑真的《断肠集》,朱淑真那丰美而纤弱的内心安放在那些诗词文字里,即使我们今天读来,也可以听到她的玲珑心在风里一片一片碎裂的声音。平日里的浮嚣心情在她的诗词文字中慢慢地沉淀、安静下来。

人们传说中的那位宋代红颜才女朱淑真,她的心思、情感,她的个性和生活与李清照差别甚大。她没有李清照那样的高深学问和惊人胆识,也没有什么崇高的志向和博大的胸怀,但她有更清纯、更感性的审美意识,对生活、对爱情更具一种纯粹的女性眼光。她活得更加真实、更纯粹,给人的感觉只是一户普通人家聪慧美丽的小女孩儿。

她从小爱美,爱春光,爱一些美妙的小情调,爱那白衣飘飘、饱读诗书的帅哥才子,爱幻想自己未来的爱情奇迹,甚至有点敢于为爱情冒险的小色胆。和李清照诗词的大气雍容、清高绝尘相比,朱淑真的诗词和普通人更加接近。她笔下的风花雪月都透出一种亲切温暖的人间气象,更像一个邻家女孩儿的呢喃自语和自弹自唱,有一些清新绮丽的奇思妙想。

说得更形象一点,朱淑真如果活在今天,就和一个名校毕业后在外企领着高薪的小白领差不多。她一定会把所有的工资都用来买名牌时装,爱喝星巴克的咖啡,读杜拉斯的小说或纳兰的词,看王家卫的电影,会到音乐厅去听听古典音乐,偶尔也追追星。闲时会很讲究地描描眉,化点妆,写一点蓝调忧伤的、品味不凡的文字。遇上让她来电的男孩子,也许会故作矜持地耍点女生的小手腕儿,想尽办法让他注意自己。当然,也许更会不顾一切地主动去追。呵呵,朱淑真在她所处的那个年代,其实就是一个比较时尚前卫的“小资”、一个有点浪漫幻想的文学女青年,好比今天的安妮宝贝。

据学者考证,朱淑真的出生年代大约在高宗绍兴五年(1135年)前后,卒在孝宗淳熙七年(1180年)左右,在世四十多年。相传为朱熹侄女。她生于仕宦家庭,其父曾在浙西做官,家境优裕。这可是“小资情调”的经济基础。据说她“幼颖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素有才女之称。其诗词多抒写个人爱情生活,早期笔调明快,文词清婉,情致缠绵,后期则忧愁郁闷,颇多幽怨之音,流于感伤,后世常与李清照相提并论。

前面说朱淑真“幼颖慧”,有诗《书窗即事》为证:

一阵催花雨,

高低飞落红。

榆钱空万叠,

买不住春风。

这首小诗中颇有些绮思奇想,应是十一二岁时的童稚天真之作。书窗之前,落红纷飘,春风和暖,小才女遐思联翩,诗意满怀。少女时代的朱淑真,情窦初开,是一个典型的“罗曼蒂克”型的人物,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爱情至上”者。在她朦胧的想象中,未来的郎君应该和自己志趣相投,花前月下吟诗作赋,过着有情调的恩爱的夫妻生活。她甚至在一首《秋日偶成》的诗中想象未来爱情生活的情景:

初合双鬟学画眉,

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

分付萧郎万首诗。

追求美好的爱情,她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她当时家在杭州西湖之侧,曾与一位寄居她家准备赴京参试的书生相恋。那是她第一次遇上自己心仪的俊雅男子,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在她的眼中风度翩翩,飘逸如仙。和她少女时代的理想情人完全一致:

门前春水碧于天,

座上诗人逸似仙。

白璧一双无玷缺,

吹箫归去又无缘。

少女情怀总是诗:春水碧于天,少年逸似仙,结句“吹箫归去又无缘”,写尽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望着意中人却深叹无缘的遗憾。让人想起韦庄的一首《思帝乡》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样的憧憬,说她是追求格调也好,耽于浪漫也好,毕竟只是一个少女美好的梦想。

后来,朱淑真又写了一首《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真是温馨的月夜幽会。那个“人”是谁呢?是那个“逸似仙”的诗人吗?是那位赴试的书生吗?

她还曾作过一首《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其中“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一句颇为大胆,道尽了朱淑真的性情与个性。只是她长大以后,没能嫁给自己意中的情人,而是由父母做主,嫁给了一个没有一丝浪漫情调的俗人。在古代文献中,有的说她嫁给了一个农夫,有的说她嫁给了一个做生意的商人,有的说她嫁给了一个职务不高的小官吏。不过,她的丈夫究竟是什么职业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个人与朱淑真梦想中丈夫的形象完全不同,甚至格格不入。

可以肯定的是,朱淑真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也许,在她的那位丈夫眼中,朱淑真和其他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其他女人出嫁后就忙着做女红,低眉顺眼地孝敬老人、侍候男人、传宗接代。而这个朱淑真呢,似乎不愿意安分地和他守着过一辈子。成天看书写字,长吁短叹,嘴里念念有词。想和她谈点什么呢,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她说的很多话自己想听都听不懂,有时还爱使小性子。时间长了,做丈夫的就不满意了,后来就纳妾专宠。朱淑真也许从此守起了活寡,于是就有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那些故事。

直到后来,朱淑真独自回到了娘家。再后来,她抑郁难释,投水而终。

二、一生情痴《断肠集》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朱淑真在千年之前就与这位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意悄然契合。朱淑真活着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理解她、爱护她、欣赏她的人,至亲如父母,对女儿的心思和志向也是完全不能理解。在她死后,父母痛心不已,认为都是那些诗词文字惹的祸,于是,他们按照佛教的方式,居然将女儿毕生的心血和创造连同她的遗体全部一把火“荼毗”(焚烧)了。

虽然如此,朱淑真的诗词并没有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命运。父母烧毁诗稿后,她那“百不存一”的诗词作品,却在当世其他文人一些笔记和文集中保存下来。到1182年(淳熙九年)的时候,有一个名叫魏仲恭的人,将朱淑真的残存作品辑录出版,并为之作序。在《断肠集》的序文中,魏仲恭说:“比在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每窃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

这个生前没有知音的孤寂女子,一生的痴情语、伤心话,总算集结成一本《断肠集》,从而让这位真实地活在人间的红颜的诗词作品得以流传后世,让更多的后世人传诵知晓。

朱淑真的《断肠集》诗词,表现的是发自女性内心的感受,描写她敏感心思的无尽的寂寞生活。朱淑真在自己的作品里建构了一个幽、静、深、远的世界,具有女性诗词所独有的特色。朱淑真的闺中主题,绝大部分是个人生活的反映。她对自然时序非常敏感,每天阴晴晨昏细微的变化,都牵系着她的感情脉动,都在她的心灵世界里投下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影像。

如今,朱淑真在历史长河中的影像早已模糊不清。由于历史资料极为有限,我们对她的了解远不如对李清照那样详细具体,甚至对于她的籍贯、家庭、父母和婚姻的情况都是雾里看花。我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在品读她的那些清丽婉转的文字中来还原她的音容笑貌和气质仪态,从而理解、把握那一颗充满爱的激情和幻想的红颜幽心,进而体味那种深入骨髓的断肠之痛。

其实,所谓“断肠”正是古今文人一种深深的忧伤情结。古往今来,断肠诗词多矣!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冷寂宫苑里,老迈的唐明皇对着如水月华,想念那飘荡在马嵬坡的香魂艳魄,垂泪到天明。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李季兰携琴登楼,迎风而奏,孤灯一盏,芳心如秋。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黄昏时,无依的天涯游子怅望夕阳西下,枉自断肠。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西风落尽梧桐叶,还剩得、绿阴如许。想玉人、和露折来,曾写断肠诗句。”

……

断肠之痛,如同独自伫立于一场燎天大火焚烧过后的荒野之上,四面扑来的是无言的凄凉与孤独,一种绝望与颓败的气息。

数百年后,在一本清代笔记《湖壖杂记》中,出现了朱淑真的神异传说。

三、关于幽栖居士朱淑真的神异传说

儿家原住古钱塘,

曾有诗篇号断肠。

犹传小字在词场。

漫把若兰方淑士,

须知清照易贞娘。

朱颜说与任君详。

这首《浣溪沙》词出自清代陆次云《湖壖杂记》。这本笔记体野史里详引了这样一段故事:

顺治辛卯,有云间客扶乩于片石居。一士以休咎问,乩书曰:“非余所知。”士问仙来何处,书曰:“儿家原住古钱塘,曾有诗篇号断肠。”士问仙为何氏,书曰:“犹传小字在词场。”士不知《断肠集》谁氏作也,见曰“儿家”,意其女郎也,曰:“仙得非苏小小乎?”书曰:“漫把若兰方淑士。”曰:“然则李易安乎?”书曰:“须知清照易贞娘,朱颜说与任君详。”士方悟为朱淑真,故随问随答,即成浣溪沙一阕。随又拜祝,再求珠玉。乩又书曰:“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荼蘼绽蕊。偶尔话三生,不觉日移阶晷。去矣去矣,叹惜春光似水。”乩遂不动。或疑客所为,知之者谓客只知扶乩,非知文者。

大意是:

顺治辛卯(即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有一个“云间客”在片石居扶乩。“云间客”应是指经常云游四方的僧道。“扶乩”是一种占卜方法。扶即扶架,乩指卜以问疑,又称扶箕、扶鸾。两人合作以箕插笔,请来神灵在沙盘上划字,以卜吉凶。现在流行于一些学生中间的“笔仙”、“请笔仙”,其起源大概就是扶乩。

一位读书人前来向这位“云间客”卜问自己的吉凶,“云间客”经过一番占卜操作后,请到了一位神灵在乩书说:“这不是你这个凡夫俗子随便可以知道的!”

于是,这位读书人就问仙家从何处而来?乩书回答说:“我小时候原住古钱塘,曾有诗篇号《断肠》。”读书人又问仙家姓什么?于是乩书上又显示:“犹传小字在词场。”读书人不知道《断肠集》是哪位高人所写,听到“儿家”两个字,猜测这个扶乩请来的神灵是个女子。于是他问道:“难道是‘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的钱塘苏小小吗?”乩书回答说:“漫把若兰方淑士。”读书人又问:“是‘人比黄花瘦’的李易安吗?”乩书答道:“须知清照易贞娘,朱颜说与任君详。”读书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南宋才女朱淑真。难怪随问随答间,即吟成一阕《浣溪沙》。于是他随即又拜祝再求珠玉般珍贵的诗词篇章,乩书答道:“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荼蘼绽蕊。偶尔话三生,不觉日移阶晷。去矣去矣,叹惜春光似水。”说完后,那乩就不动了。

有的人怀疑是那个“云间客”故弄玄虚,有的说那个“云间客”根本就不识字,是个文盲,只知道扶乩。

这个传说反映了朱淑真诗词所具有的影响力。

一、春天里,怀念那个穿淡红衫子的少女

迟迟风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

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

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眼儿媚》

风和日丽,花香怡人。

一位穿着淡红衫子的女孩子行走在花间小径上,飘荡的春风轻弄着花枝柳条,花间一股暗香扑鼻而来,令人心醉。春天多么美好啊!转眼清明已过,落花飞絮,有云雾笼罩着朱楼绣户,眼中是一片不堪回首的阴霾。

午睡醒来,听到窗外莺声巧啭,不禁唤起了她的春愁。黄莺在何处啼叫呢?是在绿杨影里,还是在海棠亭畔,抑或是在红杏梢头呢?

《眼儿媚》,又名《秋波媚》,很明显是非常柔媚优美的一种词调。

这首《眼儿媚》是朱淑真《断肠词》里最阳光的一首词。文字温软和煦,薰人欲醉,风格清新亮丽,流露了朱淑真少女时代多愁善感的惜春情怀。

“迟迟风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开篇即是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春日和暖,杨柳风轻,花香薰人欲醉,令人骨酥心软。“迟迟”,语出《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迟迟”指日长而和暖。“弄轻柔”三字,状写暖风抚弄杨柳的柔枝嫩条。秦观《江城子》词中有云:“西城杨柳弄春柔。”王安石之子王雱有句云:“杨柳丝丝弄轻柔”。

接下来的“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却又写出一片好景不长的怅惘。清明过了,即是暮春,柳条轻柔、花香袭人的迟迟春日已经结束,现在眼中见到的是一片云雾缭绕,沉沉阴霾笼罩着的女子居住的红楼绣阁。这也许令朱淑真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在古典诗词里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情景,人们从梦中醒来时,常常会听到清脆的鸟叫声。温庭筠《菩萨蛮》就有句云:“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或者,人们的清宵好梦常常被鸟叫声打断。唐人金昌绪就有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朱淑真午睡醒来,听到的就是黄莺的婉转叫声。“巧”字写出莺叫声之清脆婉转。这莺叫声声唤起的却是她的一腔春愁。那么,这黄莺儿躲在哪里呢?循声望去,在她寻找的视线中分别出现了三个景致:“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那清脆婉转的莺声不时出没在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这就令我们不禁想到,这可能是朱淑真在猜测,黄莺叫声到底是从这三个地方之中的哪一处传来的;也可能是那黄莺儿从这一处飞到了那一处,结果处处好像都传来了莺啼声。

而少女朱淑真的心底愁绪也像这黄莺儿叫声一样,明明感觉得到,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愁从何来。这首小词以灵秀之笔创造出一个美妙的春意境界,也活画了一颗正在萌动的春心。

事实上,这首词里的“春愁”是很不确定、很模糊的,它并不是因某一事某一物引起的。“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这可能是引起春愁的原因。好景不长,春暮花落,云锁朱楼。一个“锁”字让我们感受到了少女朱淑真内心的某种被封闭感,某种淡淡的阴影。但这也许是当时所有养在深闺的女子共同的感受。特别是在春天将尽的时候,很容易引起她们对春日盛景的怀念与流连,引起她们对自己青春易逝、似水流年的联想和怅惘。

春愁,实际上是一种深闺女子的不自由感,是一种对即将流失的青春年华的忧愁,是一种没有满足的期待与梦想。

而对于未来,她们又充满了隐隐的期待和憧憬。当少女朱淑真从午睡梦中醒来时,清脆的黄莺鸟啼声就唤起了她这种春愁,也唤起了她的期待,唤起了她对这种期待与憧憬的寻找:“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这三个画面其实都是春天常见的景象,绿杨、海棠、红杏,都似乎与青春有关,甚至与爱情有关。黄莺儿的啼叫声让她的寻找指向了这些景象,也指引着她找寻内心的理想与激情。

所以,这首词其实是少女之眼对青春和人生的一次窥探和寻找,是她向自己人生中未来的春天抛去的第一个妩媚眼波。

是为《眼儿媚》。

读过《断肠集》就能知道,朱淑真是个对季节流转、风物变迁极为敏感的人。她的心随着自然脉搏的跳动而跳动。四季的每一次流转,日月的每一次升落能令她的心思千回百转,那些飘落的花朵、天空的流云、春鸟的啼叫声,都会蓦然牵动她的心绪。

她早年有两首小诗就充分体现了这种情怀:

花落春无语,春归鸟自啼。

多情是蜂蝶,飞过粉墙西。

——《书窗即事其一》

一阵催花雨,高低飞落红。

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

——《书窗即事其二》

既然诗名是《书窗即事》,想必此时正是朱淑真读书学诗的孩童之年。从诗意和文字来看,也是一派天真烂漫。从书窗向外看去,朱淑真眼里的春天是那样生机勃勃,哪怕是暮春花落时节,也有鸟啼蝶飞,落红如雨。有人曾说,每一个蝴蝶,都是死去的美丽女人的亡灵在寻找过去。彩蝶飞过“粉墙”去寻找春天的记忆,小小的朱淑真在寻找什么呢?

“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哪怕榆树枝头有榆钱万叠,也难买得春风长住。榆树早春未生叶时先开花,果实不久成熟,名“榆荚”,形状似铜钱,色白成串,俗称“榆钱”。因其称“钱”而有虽榆钱万叠也“买不住春风”之句,真是灵透的妙想。明代竟陵派的代表钟惺赞叹道:“飘宕处,妙在憨气,稚气。”

北宋王雱《倦寻芳》一首中也有句云:“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想来对朱淑真有所启发,但她以“榆钱”买春风的诗思显然更妙。“一阵催花雨,高低飞落红”,又仿佛是她命运的写照,也是古时许许多多红颜的命运写照。

这两首小诗显示了朱淑真早慧的才情。

有时,朱淑真会到春日里的西园去散步,也会惹动曼妙的情思:

闲步西园里,春风明媚天。

蝶疑庄叟梦,絮忆谢娘联。

踏草青茵软,看花红锦鲜。

徘徊月影下,欲去又依然。

——《春游西园》

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称:“其家有东园、西园、西楼、桂堂、依绿亭诸胜,绝非普通家庭俱有。”可见,官宦家庭出身的朱淑真的生活环境是很优裕的。她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且天资聪慧,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父母兄嫂的宠爱更是得天独厚地为她营造了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使她保持了一颗可贵的童心。

这首《春游西园》中的西园大概是她家里的后花园。在明媚的春光里,西园的花间蝴蝶翩翩飞过,它们扇动着美丽的翅膀,飘忽得像庄子笔下的蝴蝶迷梦。那空中纷扬飘飞的柳絮让她想起了东晋才女谢道韫咏雪的诗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她的脚踏在像绿毯一样柔软的草地上,而那些盛开的花朵则像红锦那样鲜丽明艳。她一直玩到傍晚时分,徘徊在那如梦如幻的月光下,准备回家却又依依难舍。

有时,她还会到那杭州西湖去泛舟游玩:

恋恋西湖景,山头带夕阳。

归禽翻竹露,落果响芹塘。

叶倚风中静,鱼游水底凉。

半亭明月色,荷气恼人香。

——《游湖归晚》

夕阳下的西湖令人流连忘返。眼前的归禽、荷叶、游鱼、明月,都沉浸在一种幽静的暮色中。而那月光下的荷花香气袅袅袭来,颇有些恼人。诗句间幽幽透出一种小女子情态。

春天过去,到了夏天。你看,这小姑娘在夏天里午睡的样子:

纱困卧日初长,

解却红裙小簟凉。

一篆炉烟笼午枕,

冰肌生汗白莲香。

——《暑月独眠》

纱:床帐。簟:竹席。夏日里,女孩儿的闺房是清静的。

外面的阳光正当午,朦胧纱帐里的朱淑真解去了红裙,躺在清凉的竹席上。香炉里篆香正在枕边袅绕盘旋,而这小姑娘的雪白肌肤上沁出了汗,一张白莲似的俏脸很是可爱。少女体香从嫩如白玉羊脂、滑若绸缎的肌肤里透出,自然如夏日荷塘中白莲香那般清新脱俗。

到晚上,这个女孩子又在水边的小阁里枕簟而眠,万籁俱寂,水风清凉,葛席之上爽透肌肤:

小阁对芙蕖,嚣尘一点无。

水风凉枕簟,雪葛爽肌肤。

——《西楼纳凉》

夏日里的少女永远是这世界上一道最亮丽的风景。你看,睡过了午觉,雪肤花貌的朱淑真穿着一身轻透的淡红衫子,携着诗书来到了水池边的楼阁里,静静地凭栏观水,迎着乍凉的水风读书:

淡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水阁虚。

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

——《夏日游水阁》

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这首小诗里,我们仿佛看到了一帧少女朱淑真的倩影小照:夏日的午后,她穿着轻透的淡红衫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清清爽爽,独自一人坐在水阁边凭栏望水,想着心事。一会儿,有清风吹来,让她蓦然惊觉,又翻开手中的诗书静静地看着。

正是这首《夏日游水阁》的小诗,让朱淑真在我印象中永远是那个一袭淡红衣衫的美丽少女,一个聪明而多情的宋代女孩子。

到了秋天月明之夜,月光如水,江风习习。江面波光粼粼,鱼游浅底。这个女孩子又来到了江中的船上,或许是出远门兴奋得睡不着吧,少女在船上一边咯咯娇笑,一边手握钓鱼竿,将钓钩掷向江中:

扁舟夜泊月明秋,水面鱼游趁闸流。

更作娇痴儿女态,笑将竿竹掷丝钩。

——《秋夜舟行宿前江》

可见,这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青春少女。烂漫青春,无忧年华,纯净欢乐的笑声在诗词中挥洒得酣畅淋漓。

富贵之家的优裕生活,良好的文学修养,江南天容水色的孕育,造就了朱淑真妩媚秀丽的容颜,清纯浪漫的情怀,敏锐而富于幻想的诗人气质。每当幽闺索居的朱淑真盘桓于周遭之中,花红柳绿,蝶飞蝉驻,夕照明月,晨露晚雨,皆触动了她的诗心情怀。这一时期朱淑真的诗词风格明朗轻快,“观之可亲”。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

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

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忆秦娥·正月初六夜月》

这首词写的是朱淑真小时候关于正月初六那天的美好记忆。

正月初六,月亮细弯,如一钩新镰。“寒玉”本是玉石的一种,即常说的翡翠,这里以“寒玉”指代月亮。“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在女孩子眼中,那月牙儿像极了她所穿的三寸凤鞋,像极了那微微蹙起的一弯娥眉。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

“闹蛾”与“雪柳”都是古代女子的头部饰物,“闹蛾”亦称“夜蛾”、“蛾儿”,是用纸做成的灯蛾。宋代正月十五元夕夜,盛装女子头插闹蛾,发嵌雪柳,以应时节,盖取蛾儿戏火之意。宋范成大《菩萨蛮》词:“留取缕金幡,夜蛾相并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词:“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宋周密《武林旧事·元夕》:“元夕节物,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

“烛龙”又称“烛阴”或“逴龙”,是北方民族的原始图腾。“火树”原指凤凰木,因其鲜红或橙色的花朵配合鲜绿色的羽状复叶,被誉为世上色彩最鲜艳的树木之一。这里的“烛龙”和“火树”,指的都是元宵节的灯火。

“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元宵三五”就是说元宵节,亦即正月十五,正月十五的月亮,原不似初六那般细眉弯弯,所以,说“弯弯曲”,十五当然不如初六了。

在朱淑真的记忆里,正月初六是个快乐而热闹的日子,连元宵节都比不上。那个时候,待字闺中的少女朱淑真脚穿小凤鞋,戴闹蛾,佩雪柳,和姐妹们在灯火辉煌的街头追逐奔跑,在人流中穿梭,争看那街头的烛龙火树,一派无忧无虑的烂漫与天真。

快乐无忧的少女朱淑真当然没有什么断肠可言,时间如果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明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里也有记载:淑真钱塘人,幼警慧,善读书,工诗,风流蕴藉。

晚清词评家况周颐《蕙风词话》卷四考朱淑真行实略云:

幼警慧,善读书,文章幽艳,工绘事,晓音律。弹琴绘画,还写得一手“银勾精楷”的好字,是一位才貌出众的女子。父官浙西。夫家姓氏失考,似初应礼部试,其后官江南者。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越荆楚间。

应当说,朱淑真的父亲是一位钟爱女儿的慈父。在朱淑真的《璇玑图记》一文中,她这样描述:“初,家君宦游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虽重购不惜也。一日家君宴郡倅衙,偶于壁间见是图,偿其值,得归遗予。”她讲自己的父亲爱好古玩书画,宦游浙西时发现了珍贵的《璇玑图》就花钱买了下来,回来后送给了女儿。一位父亲对女儿的钟爱之情从中可以看得出来,也可知朱淑真父亲起初对女儿的诗文才华还是很包容称许的。

尽管朱淑真半生沉浸在无法排解的愁苦中,但童年生活仍像平常人一样充斥着无忧无虑的快乐以及备受家人爱护的幸福。《春园小宴》描述的就是和亲人们在花园中赏花观景宴饮的快活情景。

春园得对赏芳菲,步草粘鞋絮点衣。

万木初阴莺百啭,千花乍拆蝶双飞。

牵情自觉诗毫健,痛饮惟忧酒力微。

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晖。

朱淑真早慧俊美,从小喜爱诗词。古时,闺中女子是不得随便抛头露面的。难得有家宴设在春天的花园里,她自是开心不已。从诗的开头一句,即可看出朱淑真家教森严的一面。而女孩对花草的情有独钟令朱淑真面对满园春色早心向往之。“步草粘鞋絮点衣”道出了她满心欢喜、轻移莲步踏入春园的第一感觉。用词轻快,化用了杜甫《二月一日》诗中“轻轻柳絮点人衣”的意思为“絮点衣”。“牵情自觉诗毫健”一句,在无形中透露了诗人自负的一面。“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晖。”在春宴上和亲人们喝酒作诗,直到夕阳西下时她们仍然意犹未尽,恨自己没有办法锁住落日余晖,让时间停滞下来!

朱淑真,这个成长于钱塘湖光山色氤氲中的女子,舒展人性,亲近自然,集天地之灵秀,自幼聪慧好读。待字闺中时就对未来充满憧憬,“水风凉处读文书”,“花下抚琴闲弄曲”,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用生命活力和生花妙笔书写着花样年华里最美丽的优美诗章。对于诗词写作的爱好,她是这样解释的:“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掬水月在手诗序》)。

人们称赞她的诗词“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者所能及”(《断肠诗集序》)。朱淑真是明代以前女性诗人中写作诗词数量最多的人,被认为是可以与李清照齐名的宋代女词人。

读过她的这些诗词,我们会禁不住隔着八百多年的时空,怀念起那个穿着淡红衫子的青春欢快的少女。

二、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快乐的诗词文字游戏

朱淑真对语言文字的敏感,对诗词的热爱,还表现在她对一些诗词游戏的热衷。在她的《断肠集》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幼年闻说有一人鬻文于京师辟雍之前,多士遂令作一绝句,以‘掬水月在手’为题。客不思而书云:‘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嫦娥。’诸公遂止之,献金以赒其行。予喜此二句,恨不见全篇,因暇,谩吟续之。然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并成《弄花香满衣》一绝于后。

掬水月在手

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嫦娥。

不知李谪仙人在,曾向江头捉得么?

弄花香满衣

艳红影里撷芳回,沾惹春风两袖归。

夹路露桃浑欲笑,不禁蜂蝶绕人飞。”

这里,朱淑真说她在小的时候听说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位文人曾在京师辟雍门前以卖文为生。“辟雍”是古代的一种学宫,贵族子弟在里面学习作为一个贵族所需要的各种技艺,如礼仪、音乐、舞蹈、诵诗、写作、射箭、骑马、驾车等。可见,这个文人到这样的贵族学宫前卖文,就像一个武士到国家武馆前卖弄功夫。于是,学宫里的士子们便纷纷出来为难他。有人就以“掬水月在手”为题,让他作一首绝句。哪知这文人不假思索,当下就吟出两句来:“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嫦娥。”那些士子一听大为叹服,纷纷拿出钱来接济这位落魄的文人。

朱淑真对这两句诗很喜欢,只恨不知道全诗,于是在闲暇之时,总是在吟咏这两句,并想把全诗接续完整。她又认为,翰墨文章其实并非妇人女子的本分。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嘛,只不过她是兴趣爱好所在,只想个人吟咏自娱而已,不知不觉就传出了才名。

后来,朱淑真不仅将《掬水月在手》续完,还以《弄花香满衣》为题自作一首。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两句诗大意是,手中掬起一捧水来,月亮就像在手里了;在花丛里流连,连衣服都沾满了芳香。这两句诗出自唐朝诗人于良史的《春山夜月》,全诗为: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朱淑真的这两首诗都是游戏之作,但也颇见巧思。她在“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嫦娥”之后,续上“不知李谪仙人在,曾向江头捉得么?”意思是一个月夜,诗人闲来无事到江边玩弄水波,却蓦然发现捧到手里的江水中出现了月宫里的嫦娥。于是她想到了那位被称作“谪仙人”的李太白,据说他是在江上醉酒后为捞水中的月亮而沉江溺死。那么,今天我望着自己手中的月亮,不禁想问当年的李太白先生可曾也捉月在手吗。

想象奇崛,自有妙趣。从中可见朱淑真对诗词的那份痴爱。

朱淑真大概对文字游戏有所偏好。据说朱淑真还曾亲作《断肠迷》:

下楼来,金钱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

恨王孙,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难留;

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无下交;

皂白何须分?分开不用刀;

从今莫把仇人靠;千种相思一撇销。

全词十句话,抒发了自己断肠决绝之情。

有趣的是将每句话作为“拆字格”修辞的谜面,谜底正好依次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十个数字:

“下楼来,金钱卜落”,“下”字“卜”落去岂不是一?

“问苍天,人在何方”?“天”字“人”去就是个“二”。

“恨王孙,一直去了”,“王”字去“一直”即是三。

“詈冤家,言去难留”,“詈”字“言”去而为四。

“悔当初,吾错失口”,“吾”字“失口”正是五。

“有上交,无下交”,“交”字“有上”而“无下”,岂不就是个六?

“皂白何须分”?“皂”字分了“白”就剩下了七。

“分开不用刀”,“分”字不用刀就是八。

“从今莫把仇人靠”,“仇”字莫把“人”靠正是九。

“千种相思一撇销”,“千”字“一撇销”正好是十。

据民间传说,朱淑真还曾作一首《圈儿词》寄给丈夫。信上无字,尽是圈圈点点。丈夫不解其意,于书脊夹缝中见蝇头小楷《相思词》,顿悟失笑: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

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

整圈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

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

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丈夫阅信后,次日一早就雇船回海宁故里。

这首《圈儿词》纯是游戏笔墨,民歌风格浓重,未必是朱淑真所作。但这个传说表现了朱淑真的才气,也把她的含蓄幽默演绎得淋漓尽致。

从这些真真假假的游戏文字中,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到朱淑真的聪慧和才气,还有些难得的幽默感。

三、初合双鬟学画眉——有一种心事只能告诉月亮

初合双鬟学画眉,

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

分付萧郎万首诗。

这首诗名字叫做《秋日偶成》,字里行间透出一个怀春少女的浪漫心态。

“双鬟”是古代少女的发式,将头发挽成两个环形发髻,头上凭空升起两道虹影,看上去活泼可爱。

汉时辛延年《羽林郎》诗中有云:“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胡姬的双鬟窈窕可爱,举世无双,据说有千金之价呢!唐时白居易《续古诗》之五云:“窈窕双鬟女,容德俱如玉。”白居易笔下的这位双鬟女儿品貌俱佳,温润如玉,令人赞叹。北宋王安石有《仲元女孙》诗云:“双鬟嬉戏我庭除,争挽新花比绣襦。”这位宰相王安石家的庭院里,也有梳着双鬟的女儿们嬉戏玩耍,还争着比谁的衣裳花饰图案更漂亮、更新颖。

可见,古时梳双鬟的女孩子多在十五六岁。准确来说,“初合双鬟”应指女孩满十六岁,即所谓“二八”之年,朱家有女初长成。此时的朱淑真当已长成亭亭玉立、身姿苗条的妙龄少女。而十六岁则是当嫁之年,所以二八双鬟之年当是思春望嫁的时候。朱淑真也到了这个年龄,刚刚梳起双鬟,就开始学画眉了。

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曾经说到:“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古代的女子最具美感的两项闺中事就是梳发与画眉。“双鬟”是诸多发式中最清纯可爱、浪漫天真的一种,曾是未婚少女的特有发式。“画眉”则更有一种妩媚的意绪。古时候女子用在眉上的心思可谓深矣。曾经还有专门的《眉谱》来介绍各种各样的眉型。有的形如柳叶,“芙蓉如面柳如眉”(白居易《长恨歌》);有的纤细如线,“青黛点眉眉细长”(白居易《上阳白发人》);有的短阔如桂叶,“新桂如蛾眉”(李贺);有的形如远山,“一双愁黛远山眉”(韦庄);等等。

眉的功能不只是好看、美感,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传情。它和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一起共同传递着脉脉心语,所谓“起眉动眼”、“眉目传情”,即是此意。一个女孩子开始学画眉的时候,一定是春心萌动,情窦初开的时候。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二八之年的朱淑真在学着画眉时,一支眉笔轻扫淡眉,望着镜中顾盼有情的自己,不由心神荡漾。就很自然地想到:“未知心事属他谁”。谁来欣赏自己的容貌呢?如今,她到底为谁梳妆为谁容?

于是,她开始了一个少女浪漫旖旎的想象:未来的那个“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有道是“少女怀春,吉士诱之”。后世有所谓“白马王子”,在朱淑真那个时代大概流行的就是饱读诗书、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了。宋朝是个崇文偃武的朝代,而且不太讲究门第出身,寒门子弟只要用功读书就有金榜题名的机会,就能够出将入相。当时,文人士大夫的社会地位也非常高。当年苏东坡曾经乘船顺江而下,一路上出现沿岸万人争睹其风采的壮观场面,成为那个时代的“天王巨星”。

所以,在这种社会氛围下,爱读书、喜诗词的朱淑真心目中的情郎一定要有才华:“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萧郎”一般指中意的情郎。有说是从萧史与弄玉吹箫引凤的传说中而来,也有说是原指梁武帝萧衍。显然,这里就是指少女梦中的情郎,和“檀郎”意同。朱淑真在梳好双鬟,正在画眉的时候,望着镜中自己的冰雪容颜,顿时想到了未来的“萧郎”。等到花好月圆的那一天,一定要和未来的郎君一起赏读自己的万首诗歌。

在朱淑真的梦想中,和自己以诗酬唱传情的那个“他”,一定谈吐不俗,才华横溢,一定是一袭青衫,眉目疏朗,儒雅潇洒。和“他”一起花前吟诗,月下弹琴,至会心处对“他”羞涩一笑,两情缱绻,温馨无限。

这画面在少女朱淑真看来,那简直是世间最浪漫的事。

梳着双鬟的朱淑真自从学画眉后,慢慢开始发生了很多变化。后来她专门写有一首七绝《画眉》:

晓来偶意画愁眉,

种种新妆试略施。

堪笑时人争彷彿,

满城将谓是时宜。

清早起床后,她就开始梳妆打扮。在菱花铜镜前,这位爱美的女孩子用那眉笔细细描画弯弯愁眉。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瞧,皱皱眉,挤挤眼,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前两天在街上看到的各种新式妆容。她嘻嘻一笑,便拿起眉笔又细细描了一个眉式,看看,摇头,再试一种,再看。如是种种,居然把刚刚流行的新式眉妆都试着画了画。也许,她又按着自己的感觉和想法画出了别人没有的新眉妆,还得意地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搔首弄姿,摆出自己最美的仪态。这时,这个双鬟少女“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如果画了这个新式眉妆出门去招摇过市,也许很快会让别人惊艳,争着来学呢!这满城的人都会说我是最美丽最时尚的女孩子。

记得现代才女、沪上女作家张爱玲就喜欢标新立异,还穿着自己设计裁剪的新式时装旗袍照了张相,颇为得意。这方面,和朱淑真的个性倒有几分相似。

可见,朱淑真是位爱时尚、有个性的女孩子。从这首《画眉》诗里,我们能够读到一般男性诗人代拟的闺怨题材诗作中所看不到的一种女性意识。同时,我们也可以感知,朱淑真吟诗作词的基本动机其实是为了表达自己生活中的感受:“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掬水月在手诗序》)。

她写诗的目的是很纯粹的,那就是“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就是出于自我心灵的表达。这使她和当时男性诗人们的写诗目的有着很大的区别。她用不着用文章诗词来求取功名,所以也就不用“以诗载道”,不用在诗中表现圣贤之道,不用刻意表达那种天下情怀。她关注的始终是作为个体的女性心灵世界,关注自己的心灵感受和情感波动,关注的是自身的未来和命运。比如她还写有一首《浴罢》诗云:

浴罢云鬟乱不梳,

清癯无力气方苏。

坐来始觉神魂定,

尚怯凉风到坐隅。

这种写美人沐浴的诗到了那些男性诗人笔下,难免会有“花间词”那种风格味道,无非是对美貌、肌肤、云鬓、金钗、裙衣等等的精美刻画。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就写过这样的场景:“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再如晚唐五代的花间词人阎选长于描摹美人风姿和娇妍之态。有一首《谒金门》:

美人浴,碧沼莲开芬馥。双髻绾云颜似玉,素娥辉淡绿。

雅态芳姿闲淑,雪映钿装金斛。水溅青丝珠断续,酥融香透肉。

这首词写出浴后的美人就很是香艳,写水塘里莲花绽放、芳香四溢烘托美人出浴之美;以发髻如云、容貌如玉和素眉轻淡写美人的美貌与妩媚风姿,刻画得尽态极妍。显然,这里表现的是男性的视角,文字后面是一种赏玩、惊艳的态度。

对比朱淑真这首《浴罢》,两者的差别是非常明显的。这首诗由女性自己写沐浴后的感受,完全是一种源自生活中的真实感:洗浴后的发乱不梳,纤弱的身子经热汤泡浴后有些虚脱之感,直到坐下来才感到神魂方定,因为怕吹凉风还专门坐到墙角背风处。这首诗既没有深刻的思想内涵,也没有美艳绮丽的香艳画面,它只是女性对日常生活感受的一种真实表达,捕捉的是特定时刻的瞬时感受,仿佛是一首闺中的诗体日记。

前面朱淑真说过“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据说朱淑真一生确实写下了大量诗词,如今流传下来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一。可见,朱淑真确实爱好诗词创作,甚至痴迷于此道。她的生活感受,她的情感波澜,她的心灵历程,她的愿望和梦想,哪怕是梳妆、洗浴、试衣、画眉等生活细节,她都以诗词表达出来。

从她的诗词里,我们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一种女性的生命自觉,自觉地表达自我感受,自觉地表达所思所想所爱。

这是一位在诗词中享受生命阳光、呼吸新鲜空气的性情女子,一位将整个生命与灵魂都化作文字、交付诗神的女子。

在今天看来,女性写作是件多么平常的事情。但是在礼教森严的当时,女性想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表达自己的梦想,发出自己真实的声音,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女性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从属地位,往往使她们成为男性眼中的审美对象,男性的心理和态度决定了她们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

在那些“男子作闺音”的词作中,我们可以发现多是赞美歌女貌美如花、歌乐出众或是春心萌动:“燕燕轻盈,莺莺娇软”;“肌骨细匀红玉软,脸波微送春心”;“粉融红腻莲房绽,脸动双波慢。”或是写闺中女子的离情别绪、多情相思,思念远行游子不归:“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手捋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些词作后面其实有着微妙的男性自恋心理情结:认为自己在众多美丽女性中有着非凡的吸引力,足以让她们茶饭不思,憔悴度日,从而获取心理上的自我麻醉。这种心理在众多诗人、词人中形成了某种集体无意识的幻觉:“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

这种男权社会中的男性视角,造成了诗词中对女性真实心理的误读,至少是很大一部分的误读。男子作闺声为女性代言时,其实不自觉掺杂了自己的主观想象和愿望。那些女性的美丽多情常常是出自男人的愿望,至于她们自身到底在想什么,需要什么,渴望什么,都无意中被消解了。

如果我们再读读出自歌女之手的另外一些透露了真实想法的小词就更明白了: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

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抛球乐》

再看一位有名的歌女严蕊的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们很明白了!这些红颜多被那些风流男子的多情和薄幸所误,所以根本就不相信爱情。那些古代文人“男子作闺音”的词作,表现的多是一种士大夫的自恋情结。唯其如此,当我们读到李清照、朱淑真的红颜诗词时,才感到不啻是天籁之音。在她们的词中才真正表现了女性最纯粹、最真实的情感,我们听到她们内心深处发出的声音。

与李清照相比,朱淑真更是典型的闺中女子,被紧紧束缚在女性狭小的天地里,而她却能将敏感的心灵和如火的激情全部投放在自身的情感与命运上,达到了一种独特的深刻,为人们展示了一个细腻而狭深的女性心灵空间。

如今,朱淑真的真实形象在历史长河中早已模糊不清,但她纤弱幽怨的灵魂却还在那些断肠诗词中飘荡。

如泣如歌,如梦如幻。

四、小院湘帘闲不卷——如果爱上了一个人,就是烦恼的开始

春巷夭桃吐绛英,

春衣初试薄罗轻,

风和烟暖燕巢成。

小院湘帘闲不卷,

曲房朱户闷长扃,

恼人光景又清明。

——《浣溪沙·清明》

春天,街巷里的桃花灼灼开放。朱淑真刚刚换上轻薄凉爽的春衣,想去街上游玩。那吹面的软风、树梢上升起和暖的袅袅轻烟,令人感到心情舒朗。在屋檐下,啁啾飞过的燕子衔泥筑起了小巢。

然而,她却走不出这深深庭院,湘帘低垂,朱户长闭,回廊曲折幽深。(扃:关闭。)外面的明媚春光多好,可是一到清明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起句便是一句“春巷夭桃吐绛英”,似乎很清亮地展示出了一种绯红色的情怀。“夭桃”二字正有《诗经·周南·桃夭》中的寓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以艳丽的桃花起兴作比,赞美新娘年轻美貌,并祝贺她得到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清代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说“桃花色最艳,故以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

显然,这春巷桃花吐蕊绽放,在自幼饱读诗书的朱淑真眼里展示的正是这样一幅热烈美好的景象,引起了她情不自禁的联想。换上春衣的她洒浴在春光里,看到屋檐下的双双春燕正衔泥筑巢,心头也悄然萌动着这样一种美妙的意蕴:这样的季节里,连燕子都成双成对建起了新家。那么她的未来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惆怅起来。眼中的景象也忽然变得幽寂而沉闷。湘帘闲不卷,朱户闷长扃,让她心头刚刚燃起的激情与幻想骤然遭遇到冰冷的现实:外面的世界姹紫嫣红,她的世界却只有眼前这份孤寂与落寞。

李商隐《无题》诗中的名句:“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在孤独的守望中,她陷入了某种恍惚的回忆之中:

门前春水碧于天,

座上诗人逸似仙。

白璧一双无玷缺,

吹箫归去又无缘。

这首诗名为《湖上小集》,又名《春日杂书》。写的应当是朱淑真参加一次诗人雅集时发生的偶遇。至于这个“湖上”,根据朱淑真的生活环境和行踪来看,应当是江浙西湖一带。西湖是文人们心中的后花园,在西湖之滨,文人们以诗会友,以酒佐兴,应当是风雅之事。

朱淑真有幸参加了一次这样的文人聚会。“门前春水碧于天”,这一句直接从晚唐五代韦庄的一首《菩萨蛮》词中化出:“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写的正是泛舟江南的西湖之上。

正是在春光明媚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杨柳轻柔,湖水碧绿。那些士子书生雅集一处,可谓是高朋满座。在这众多的书生士子中,有一位气质高华、飘逸不俗的诗人格外让朱淑真注目留意。“座上诗人逸似仙”,一个“逸”字透露出朱淑真心中神往的男子形象。

什么是“逸”?《三国志·诸葛亮传》称:“亮少有逸群之才。”这里的“逸”是超越凡俗的意思。又如:“逸才”是指超人的才智;“逸伦”是指超越同辈;“逸操”是指高洁的情操;“逸品”是指超越流俗的人格魅力、艺术修养或艺术品,以及超绝凡常的嘉德。

可见,一个“逸”字,有超尘脱俗之意,也指才华、个性和品行超出常人。“逸似仙”则更是飘逸潇洒,有似神仙中人,令人悠然神往。

对此,她另有一首诗《题四并楼》可以看出这种情怀:

华榜危楼岂浪名,

人间四者此环并。

日知光景无虚度,

时觉清风满座生。

庾亮据床谈兴逸,

仲宣倚槛客愁轻。

到底什么是“逸”?朱淑真在这首诗里点出来了——“庾亮据床谈兴逸”。诗中提到的东晋士人庾亮,颇有魏晋名士潇洒自然、情趣高远的风度,那就是“逸”。《世说新语·容止》记载:“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

说的是时任太尉的庾亮在武昌时,一个气佳景清的秋夜里,他府中的使吏殷浩、王胡之等人在南楼吟诗听乐。这时,忽然听到函道中传来响亮的足屐之声,此人定是庾公。果然就见庾亮一行十多人步行而来,人们纷纷起身避让,那庾亮却慢慢说道:“大家不要拘礼了,我在这里也玩得很有兴致。”说罢就在一张胡床(似小马扎)上坐下,和人们一起谈笑吟咏,颇得放诞之乐。这里,身为太尉的庾亮与诸雅士不拘形迹,在风清气爽的秋夜吟诗作歌,谈笑风生,甚得逸乐的潇洒风采,正是朱淑真内心倾慕之所在。

可见,从《秋日偶成》中的“分付萧郎万首诗”,到《湖上小集》中的“座上诗人逸似仙”。读到朱淑真更多的诗词后,我们会感到她心目中理想的情郎形象更加立体丰满、呼之欲出了。令朱淑真神往的,不仅仅是通诗擅文的书生,还要有鲜明的个性风采。魏晋士人雅聚清谈、诗酒纵意的洒脱不羁,才是她心目中最有魅力的男子的形象。

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和社会交往的扩大,朱淑真的眼界也随之变宽了。仅仅能识文断字、能诗会文还只是及格线,刚刚具备“准入”的资格。显然,就我们现在读到的《断肠集》诗词而言,第一个真正走进少女朱淑真内心深处的理想“萧郎”,便是这位西湖之畔邂逅的“逸似仙”的诗人。用今天的时髦话来说,就是这样一位“文艺男”兼“气质男”。

当众多男人代表社会整体对女性容止美德提出种种要求的时候,朱淑真却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声音,提出了自己对意中人、对理想男性形象的标准。

“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这样“逸似仙”的人物仿佛不染尘土、毫无瑕疵的璧玉,犹如凤凰台上吹箫的萧史一样,乘龙而去却终与自己无缘。少女的内心充满了某种怅然若失,某种深深的叹息。

那一次的相见,却是一段或美丽或凄凉的开始。

曾经以为,遇见你是我人生最美丽的邂逅。遇见你在那个多情的季节,总似我多年梦寐中的向往。多少次虚幻想象中与你牵手,却终难赢得你今日的一次回眸。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朱淑真从此心底平添了一段愁绪。很多时候,她的心思意绪,她的悲欢歌泣,她的诗词文字,都会与此息息相关。

翠密藏鸦绿柳堤,

伤春懒矣步桃溪。

梦回窗下日当午,

一声林外啼。

这首《独座感春》的小诗里,我们看见浓密的柳荫深处,鸦噪声声。心事重重的朱淑真在桃花溪水畔懒懒地散着步。当她从午睡的梦中醒来时,忽然听到树林外传来一声的叫声。这是一幅深闺春暮图,画面凄清幽寂。置身于如此氛围之中,心情之凄怆尽在不言中。

“”即杜鹃。《后汉书·张衡传》:“恃己知而华予兮,鸣而不芳。”李善注:“《临海异物志》曰:‘,一名杜鹃,至三月鸣,昼夜不止,夏末乃止。’”张先《千秋岁》:“数声,又报芳菲歇”。

可见,这“”叫声就是在春末夏初时的杜鹃啼叫声,听来令人春愁顿起,魂伤哀感。杜鹃叫声即是人们常说的布谷鸟叫声。在李清照的一首《好事近》里,我们也听到了这样的一声叫声: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

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

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

的叫声常在暮春时听到,那时百花开始凋落,有如一声声好景不再、大幕将落的伴奏。

事实上,杜鹃声里,诗人内心升起的不只是春愁,还有那排遣不尽的悠悠相思之情。当一个人的影子深深印入她的内心深处时,总是那么多魂梦相牵。在梦醒后的“”啼声里,她又想到了那个人。这让我们想起了开头那首《眼儿媚》里依稀见过的情形:“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那个逸似仙的人儿,仿佛和这鸟叫声一样,无处不在。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到处是他明朗的笑容、飘逸的身影。

五、一轩潇洒正东偏——一场风花雪月的朦胧往事

一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

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

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晞子勉旃。

鸿鹄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

——《贺人移学东轩》

这首诗是朱淑真写给一位求学书生的诗。

中国香港学者黄嫣梨在她的《朱淑真研究》一书中认为:朱淑真在少女时代,在娘家认识了一位才华出众的年轻书生,并且相互爱慕,暗生情笃。其根据之一,就是这首《贺人移学东轩》诗。

在这首诗里,朱淑真写了这座叫做“东轩”的学舍:“一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东轩”坐落在朱宅东边,很是空敞洒脱,不拘一格。这里远离世俗尘嚣,远离人间浮华,显得清静自在。屋子里只有书籍典册为伴,翰墨书香,清幽绝尘,可见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美璞”是指具有良好质地、但未经雕琢的玉石。美好的璞玉就不要放过被雕琢成精致玉器的机会,涓涓细流积少成多终会形成渊深的大川。这两句诗说得十分恳切,正透出朱淑真热情、善良的性情,其中也不免有几丝对这位书生的钦羡与爱慕。

“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晞子勉旃。”这两句诗连用了四个典故。“谢班”中的“谢”指东晋时以咏雪著称的才女谢道韫。她的叔父谢安雪天合家聚谈,正值户外雪越下越大。谢安兴致勃勃地指着外面的飞雪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安侄子谢朗随口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接着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后大加赞赏,夸奖侄女才思不凡。“班”应是指班昭。东汉史学家班彪之女、班固与班超之妹,博学高才。兄班固著《汉书》,八表及《天文志》遗稿散乱,未竟而卒,班昭继承遗志,完成了《汉书》。善赋颂,作《东征赋》、《女诫》,是中国第一个女历史学家。

这里,朱淑真是说谢、班两位才女之后无人能继,我已经非常惭愧。“颜孟”分别指孔子的弟子颜回和亚圣孟子。这一句意思是你要多加努力,成为颜回、孟轲那样的人物还是有希望的。“鸿鹄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说是那鸿鹄的翅膀一旦生成,你冲天飞腾之日迟早会到来。这最后一句就是很热切地鼓励和期勉了。

朱淑真的这首诗显然是写给一位欲赴京应试科举的书生。从全诗的口吻来看,“东轩”是那位书生刚搬进的一间靠东边的书屋。朱淑真写了这首诗相贺,行文典雅,中规中矩,语句中有些客气。只是“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晞子勉旃”一句,倒有些“卿卿我我”的意味了:我这女儿身恐怕是赶不上谢、班那样的才女了,但你还是有希望成为颜、孟那样的人物。客气的嘉许之中,难免有一番暗暗的情愫,有一种不分彼此的亲切与友善。

从诗里透出的几分客气,又有几分诚挚和热情。我倾向于认为,朱淑真这首诗是写给一位因家贫借住在朱家的书生。那位在东轩读书的男子可能是一位远亲或是朱淑真父亲的故交之后,因家境贫寒,不得不借住在朱淑真家刻苦攻读,以求仕进。从此,朱淑真因家中住进一位通晓诗书的异性朋友,进而能够经常相互接触和了解。

在少年时代,遇到像朱淑真这样的事,多半是会有故事要发生的。

《红楼梦》里,也正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姊妹们先后进入荣国府,入住大观园,和贾宝玉等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所以才发生了那么多悱恻动人的爱情故事。那么,朱淑真家住进了这样一位读书应试的书生少年,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这一点,限于史料,我们无从得知。但是我们知道,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子如果在情感上发生剧烈变化,会对她的生活很多方面产生影响。当然,更不用说直接反映心声的诗词创作了。

在朱淑真的诗词里,婚前婚后的作品在风格情调上是有很大不同的。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写春夏秋冬四时景物。据多数学者专家研判,这些描写风花雪月等季节景物的诗词多半是朱淑真婚前所作,是深闺里表现清欢闲情之作。所以,这一类诗词中,我们可以寻找到她此时的心境和情感脉络。

我们来看看这首《春日即事》:

轻寒噤瘁花期晚,

皱绿差鳞接远波。

跃藻白鱼翻玉尺,

穿林黄鸟度金梭。

闲将诗草临轩读,

静听渔船隔岸歌。

尽日倚窗情脉脉,

眼前无事奈春何。

从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一位姿色秀丽的少女手拈一张诗笺,独倚窗前,托腮凝眉,细细地吟咏着诗句。不时抬起头静静去听那江里渔船上远远传来的歌声,眼里掠过一丝忧郁。她感到眼前的春色又将逝去,不禁神伤。

我们不禁要问,朱淑真手里的诗稿(诗草)是谁写的?她“临轩”而读,这个“轩”字一意为“窗”,一意为“轩阁”,所以可以解为“临窗”而读,也未尝不能解为“临东轩而读”。同时,诗稿可能是她自己创作的,但也可能正是东轩里的那个书生所写。她和他住得近,一开窗也许就能看见。所以“尽日倚窗情脉脉”一句顿时显得并非虚托,而是实写自己的情愫和心事。“眼前无事奈春何”,她对这段感情还是感到有些虚幻和渺茫。

春天过去,到了夏天。我们再读一读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夏日游水阁》:

淡红衫子透肌肤,

夏日初长水阁虚。

独自凭栏无个事,

水风凉处读文书。

淡红衫子透肌肤,如此轻薄飘逸的夏日红衫,能看见雪白的肌肤,任谁见了也会动心。这让我们想起了李清照《丑奴儿》里的那一句:“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夏日里,女孩子打扮成这般漂亮,还独自到水阁凭栏吹风,不时还在“水风凉处读文书”。这“文书”在古时一般作“书信”之意。那么,我们要问这是谁写的“文书”,为什么不在闺房里读,而是独自一人跑到水边的阁子边来读?

我们有理由问,凭什么说这“文书”就不是东轩那位书生所写呢?或许这时,朱淑真刚接到了“他”的书信,所以一个人趁大家都在午睡躲到这僻静的水阁边,读了一遍又一遍,情窦初开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

再看一首《探梅》:

温温天气似春和,

试探寒梅已满坡。

笑折一枝插云鬓,

问人潇洒似谁么?

正是冬去春来、乍暖还寒的天气,天气变得温暖了许多。朱淑真兴致勃勃地来到了郊外,只见那梅花已经开遍了山坡。于是,她笑着折了一枝寒梅斜插云鬓,然后问同行的人:“看,我漂亮吗?”诗中的语言欢快活泼,色彩亮丽,有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快乐。这个折花插云鬓的动作,这笑问别人自己是否漂亮的语气,都让我们想起了李清照的那一首《减字木兰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李清照买了一朵花插在云鬓上,首先想到的就是让情郎欣赏一下,看是花美还是人美。这里朱淑真插花入鬓,显然也是想让人看到她的美丽娇颜。

这一插花,一笑问,都是有所寓意。女为悦己者容,也为己悦者容。

可见,朱淑真的兴奋和快乐既是对春天到来的欣喜,也肯定与同来的人有关。我们不妨大胆假设,这同行探梅的人就是那位东轩的书生。只有他的存在,少女朱淑真才会感到“温温天气似春和”,才会忍不住“笑折一枝插云鬓”,才会笑着“问人潇洒似谁么?”就像有些性情温和文静的女孩子忽然话多起来,有些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忽然沉静下来,不用说是因为有了心事。朱淑真满眼春意,折花插鬓,还笑问旁人,这样一位性情洒脱开放的少女形象在诗词中是少见的,正如她后来所写的那一首首惊世骇俗的诗词一样。

朱淑真心境的明朗和亮丽,还可以从一首《下湖即事》中感受得到:

晴波碧漾浸春空,

邃馆清寒柳曳风。

隔岸谁家修竹外,

杏花斜袅一枝红。

潋滟水光,晴空万里,在深闺里只觉春寒料峭,柳条在风中摇曳。朱淑真隔江而望,只见那一片竹林深处,忽而斜斜地探出一枝红杏来。让人想起那句“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绿中点红,色泽明艳,反映出朱淑真心头的一丝欣喜,想来她远望风景的眼中,满是一派融融春意。

《礼记·乐记》中说“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行于声。”“红杏”这个美丽意象,总会让我们想起很多美好的情形。在晚唐五代的花间词人韦庄那里,我们读到过一首《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是的,杏花吹满头的春天就要到了,朱淑真也遇到了一位青春年少的书生。我们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朱淑真心中正在潜滋暗长的那种脉脉情愫,心头的那团温暖的火苗正在蓬勃地燃烧。

我们不禁要问:是这样吗?淑真姑娘,那位宋朝的纯情少女,隔着八百多年的时空,我好像听到了你的心声:“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山上的花儿到了春天就会开,姑娘长大了心里就有爱。

那么,她的那位心上人后来又如何呢?

春闱报罢已三年,又向西风促去鞭。

屡鼓莫嫌非作气,一飞当自卜冲天。

贾生少达终何遇,马援才高老更坚。

大抵功名无早晚,平津今见起菑川。

——《送人赴试礼部》

《送人赴试礼部》中的“人”,应该就是朱淑真那位有些才气、有些潇洒、又有些贫困的意中人了。所以,这是朱淑真赠送给那位即将远行赴京应试书生的第二首诗。

春闱,指唐宋礼部试士均在春季举行,故称“春闱”。在这首诗里,朱淑真鼓励他屡次落第后不要灰心丧气:“屡鼓莫嫌非作气,一飞当自卜冲天。”并且以西汉贾谊、东汉马援境况相勉励。贾谊虽才华横溢、少年得志,但自从被汉文帝贬往长沙后一生坎坷;马援到老方才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却功成名就,青史扬名。她希望书生此去赴试,不计从前的挫折,定能金榜题名。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朱淑真不仅感情丰富细腻,对失意之人也善作安慰和鼓励。这也说明,她是多么渴望这位书生能够一展才华,金榜题名,使自己终身有托。

此外,她还写有一首《春日亭上观鱼》:

春暖长江水正清,

洋洋得意漾波生。

非无欲透龙门志,

只待新雷震一声。

鱼儿漾上水面带起水波,一点点,一圈圈,荡漾开去犹如江面水纹。它并非没有一跃龙门化龙而去的志向,只是在等待那一声新雷。

有个典故叫做“鲤鱼跳龙门”。《淮南子·修务训》中说:“江本有水门,鱼游其中,上行得过者便成龙,故曰龙门。”我感觉,朱淑真的这首诗也是鼓励心上人的。她以鱼化龙的非凡理想追求来激励书生奋力一搏,赢取功名。“只待新雷震一声。”新雷起处,自是大地苏醒、万物争春的一派新气象。那时,也将是她和书生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刻。朱淑真对他一再鼓励,希望他能够金榜题名,一飞冲天,然后风风光光地抬着花轿来迎娶自己。

六、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那一刻,天地间只有两个人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清平乐》

烟轻露重,黄梅雨细。这个夏天,西湖的荷花开得极盛。尽管梅雨绵绵,我们携手湖畔,一起到西湖边赏荷。雨滴落到荷叶上,纤弱的花儿摇摇曳曳。一袭青衫的你,牵着我的手穿越红尘俗世的迷茫。这一路无语,却听得见怦怦的心跳。紧紧跟随着你分花拂柳,走遍那湖岸柳林,这是我今生孤独等待中所梦想的最美情节。

呵,这绵绵黄梅雨,牵动我多少甜蜜心绪。庆幸有你,一路握住我今生今世的美丽与哀愁。湖光山色间,我们冲破世俗的各色目光,即使伤得支离破碎,我也要奔向你的方向。在这浮世红尘里,和衣卧倒在你的怀里,用一生的痴情守望。时光的脚步,请你走得慢些,再慢些。这绝美销魂的一刻啊,长一些,再长一些,好让我清清楚楚地记住你的容颜和气息,生生世世都不要淡忘。

请让我微微地闭上眼睛,静静地贪恋这一瞬间的温暖。抱紧我,用你独有的美妙气息把我包围,将我融化。在你的怀抱里,我感觉自己是那样娇弱无力,那样地需要一个宽容而温暖的怀抱。别在意那些花儿的悄语、鸟儿的轻笑。让我们投入地醉一次吧,尘世间这绝美的一瞬,这难忘的一瞬。它在我的心中将化为永恒。

这一刻,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谁会为谁停留,谁会为谁等待,谁会为谁憔悴?山长水阔,云淡风轻,珍重这一场别离吧,珍重一生。记住我此时此刻为你绽放的最美的容颜吧,让我们约定,今生今世、梦里魂里永远相守。

握别你的手时,我心惨然,脸上却微笑如这西湖里的白荷。还是从容地放开手吧,让我优雅地在你的凝视下渐渐走远。是的,那个夏天,荷花都开好了。无数个魂牵梦绕的等待过后,终于和你完成了此生这场绝美的邂逅,这一刻的甘美足以抵消此前所有岁月的相思之苦。而今后所有的荒芜、痛苦与孤独都从此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我拥有了这个黄梅雨季里的娇痴与温存,拥有你那温柔缱绻的眼神,拥有你的怜惜与呵护。

从此后,我的梦境永远闪烁着你俊朗的面容、温存的目光、儒雅的笑容。那是我一生的珍藏。

此时,我回到了家里,闲倚妆台,茫然若失。菱花铜镜里,满是我的慵困与伤感。

朱淑真,一个绝妙的宋朝女子,写出一首绝妙好词。在这首《清平乐》词里,她以少女的激情与纯爱,宣告了她心中爱情的降临。

藕花初开,黄梅雨细,可见正是六七月天。“恼烟撩露”,表现的是一种黄梅雨时节的阴霾天气。一对相恋的年轻男女相约携手游湖,眼见得那满湖的莲叶荷花,清香阵阵。心情是欢悦的。“恼”和“撩”字用得精巧,表达出似嗔实喜的微妙心绪。

“留我须臾住”,少女心想这样可以多留一会儿,正好与他单独相处。这句承接上面的“恼烟撩露”,表达出热恋中少女的微妙心思。“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这对情侣携手漫步莲花湖畔,不料遇上了一阵“黄梅细雨”。正是这场雨及恼人的烟、雾,使他们不得不停步避雨。

“黄梅细雨”是江南特有的景象。贺铸有句云:“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一语道尽黄梅雨最是撩人思肠。但在此时,黄梅雨却恰好无意中成全了一种心愿:游湖赏花而遇雨,给恋人们制造了一个幽僻的环境和难得亲近独处的机会。词人抱怨“恼烟撩露”,嘴里说着遗憾,心里却感到喜悦。“一霎黄梅细雨”,雨中的游人纷纷散去。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两人在亭子里默默相视。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此时的少女满怀娇柔蜜意。她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热,大胆地、轻轻地把头靠在了恋人的肩上,羞怯地倒入恋人的怀抱,默默不语,如痴似醉,感受着人间最美好的欢乐。娇痴之状正是女儿家心愿已偿的状态。词人小儿女般的娇态和情不自禁的痴迷,真实生动得仿佛从字里行间走了出来。

在她和衣依人的娇痴中,又分明有一丝羞怯,有一份芳心暗许。

由于女子难得与情郎单独亲近,一旦相会于幽静场所,遂难自持,有了亲昵甜蜜的身体接触。大胆亲昵的行为,表达了自己对男孩深深的爱慕之情,其结果就是“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碧玉歌》)。“睡倒人怀”即拥抱伏枕于恋人肩上,正是南唐李后主词中所谓:“一向偎人颤”、“教君恣意怜”。这样的热情,这样的主动,大概已让人感到她似乎有些失态,不像是平时那个落落大方、知书达礼的朱淑真了。但沉浸在爱情中的少女已不顾那许多,“不怕人猜”,在特殊的雨后时分有了少女甜蜜的初恋体验。

或许这在现代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在“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这可算是惊世骇俗了!有学者评价说:“在那样的一个时代,一个女子敢于如此淋漓尽致、毫不掩饰地写出这样的词句,无疑是内在情感世界中的爱的倔强外化,是生命内驱力的呈现。这种向外喷射的激情,成了旷日持久的内心压抑的补偿、一种挣脱内心束缚的强烈的冲动。”(王乙《试论朱淑真的孤独意识》)

因为第一次,感觉也就特别强烈而持久。两情相悦,没有什么比这样浓烈的爱更醉人更令人迷恋。“最是分携时候”,天已不早,最后不得不分手了。分手时两情依依,难舍难分。“归来懒傍妆台”,回到家中,对镜自视,又何等魂荡神迷!她懒傍妆台,检视自己的仪容,久久回味着两人独处时的心跳,却为相聚时间短暂、不知未来如何而惆怅。一个“懒”字,写活了少女心荡神迷、无限眷恋的回忆。

“妆台”,在这里已不仅是女子深闺中的日常摆设,更是展露女性心态的一个窗口。少女对镜梳妆,也常常是在自我审视、自我观照。欢会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妆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看自己是否失态或是否还完美,或为刚才的迷乱而羞涩,或回忆刚才的幸福,或试图镇定一下迷乱的心态。何其真实生动入微!

所以,这首词的可贵之处在于写出了少女真实的爱情体验和心理历程。

词中,一位初坠爱河的少女,与意中人湖边幽会,从湖上携手漫游写到旖旎缱绻的情热心动;从甜蜜的欢情再写到痛苦的分别,归来后的落寞心情,将恋人间的心态很有层次地展现出来。两个人陶醉在爱情的阳光雨露中,雨中相依相偎,僻静处讲着绵绵情话,颇有现代的浪漫情调。可以说把一个夏日湖畔的恋情幽会写得有声有色。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也善写闺情,在一首《浣溪沙》中这样描写了少女初恋的情怀:

绣面芙蓉一笑开,

斜飞宝鸭衬香腮,

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

半笺娇恨寄幽怀,

月移花影约重来。

李清照笔下的女子纯情妩媚,笑颜如花。这其中的“眼波才动被人猜”之句,把少女的多情敏感、矜持妩媚刻画得惟妙惟肖。而“寄幽怀”和“约重来”则将期待与回味巧妙地融为一体,含蓄中透着内心浓郁的深情。而朱淑真爱的理想是浪漫的、完美的。爱的行为同样是充满温馨甜蜜的。她不顾“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与自己的情人幽会,爱的大胆痴迷。道学家们虽不免诋之为“淫娃佚女”、“有失妇德”,然而词论家仍不吝予以高度的赞扬:“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于言情。”(《莲子居词话》卷二)现代香港女学者黄嫣梨论析道:“淑真生于礼教森严的南宋时期,竟能在文字上作如此大胆的描述,可想见她的“行谊”,应该是敢作敢为的。所以,朱淑真婚外恋情的说法,我认为是可以解释的……”

朱淑真首先是一个女人,一个敢恨敢爱的女人,然后,才是一个词人。朱淑真的大量诗词,写的就是她的爱情历程。这些诗词,对于爱情生活的描写,非常坦率、大胆,旁若无人。那么,这些爱情诗词的男主角又是谁呢?是那位共游西湖的逸似仙的诗人?还是那位在“东轩”读书求学的书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朱淑真开始了她生平的第一次恋情。从此,她的内心再也不会平静。

默默深闺掩昼关,

简编盈案小窗寒。

却嗟流水琴中意,

难向人前取次弹。

——《春昼偶成》

这个深闺女子闭门无言,看着堆积于案的书籍,春寒料峭的小窗,默默地弹琴伤怀。俞伯牙在深山弹一曲《高山流水》能遇到钟子期这个知音,她叹息自己弹奏的曲子深意却无人会得。心中这一番脉脉清韵却向谁人弹呢?

事实上,自从朱淑真有了这一次和情人的约会,她的芳心早已暗许。接下来,她忧虑的是这样的儿女私情最后将是怎样的结果。她和那个湖畔携手而游的“他”接下来会终成眷属吗?

深闺寂寞带斜晖,

又是黄昏半掩扉。

燕子不知人意思,

檐前故作一双飞。

——《观燕》

黄昏时分,她半掩门扉,往外看去,只见斜阳依依,檐前燕子双双飞过,更触动了她的心绪。暗叹这燕子不通人意,明知自己现在和“他”无法再通音信,孤独落寞,偏还在眼前成双成对地飞来飞去。有时,她看见它们在空中毫无顾忌地追逐嬉戏,浓情蜜意令她也感到羞怯。不过它们的真爱却让她羡慕。在爱巢还没垒好,乍暖还寒的春夜里,她看见两只可爱的鸟儿停在屋檐下,紧紧地挨着,互相温暖着过夜。新的燕巢是它们的婚房,在暖暖的春日里,在和煦的春风里,在燕子幸福的生活里,它们温馨地下卵孵化。

停针无语泪盈眸,

不但伤春夏亦愁。

花外飞来双燕子,

一番飞过一番羞。

——《羞燕》

已是夏天,正在刺绣的朱淑真听到了外面燕子啁啾的叫声,不觉停下了手里的针线。等燕子飞远了,她才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不料,没过多久,那对燕子又飞回来了,在屋檐下亲亲密密,挤挤挨挨,互相啄着修理羽毛。

这情形让她心中禁不住又感到一阵酸涩,想起了雨中游湖时的甜蜜。“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一丝羞涩又让她脸生红晕。

平波浮动洛妃钿,

翠色娇圆小更鲜。

荡漾湖光三十顷,

未知叶底是谁莲。

——《新荷》

她又来到了西湖之畔。无边的烟雨中,她独自撑着一把素洁的伞,在湖畔款款而行。

湖面上浮动着翠绿色的点点新荷,娇小嫩圆,玲珑可爱,仿佛是洛妃的头饰碧玉钿。那波光荡漾的宽阔湖面上,不知在荷叶底下是谁家的莲?

读了朱淑真的这首《新荷》,让人想起晚唐五代的词人皇甫松写的《采莲子》:

船动湖光滟滟秋,

贪看年少信船流。

无端隔水抛莲子,

遥被人知半日羞。

湖光滟滟,两只船儿信水而流。如果就那么静静地随着流水,两船轻轻擦过,她和他会轻轻擦身而过,在彼此的世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不曾有这场相遇。是否就这么静静擦身而过?她在心里踌躇着。就在两船接近的时刻,她终于情不自禁地隔着湖水,随手抛给他一颗莲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哪怕只是那注目的一眼。当莲子抛出后,却远远被人看见,好像隐隐有笑声传来。少女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多么莽撞,多么不像平时的自己,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方才那一幕,定会取笑自己,而她会半日羞红脸。

这首词中洋溢着情窦初开的采莲女大胆和野性的浪漫。她痴痴暗瞅着那英俊少年,突然间隔着水向少年扔去一颗莲子。这充满戏谑、挑逗和爱慕的一掷,掷出的是一个暧昧而火辣的情感信号。“莲子”即是“怜子”的意思,在江南有特殊的寓意,曲折表达男女间的爱慕之意。不知那一抛,他可曾注意到她,发现她的美丽与真情?下次再相逢的时候,他还会记得隔水抛莲子的她吗?

所以在朱淑真的这首《新荷》诗中也有这样的句子:“荡漾湖光三十顷,未知叶底是谁莲。”这首诗中的“莲”也就是“爱怜”的双关语。读着这些莲花诗词,眼前就会浮现出那粼粼闪动的湖光,摇摇晃晃的小船,白色的水鸟,青青菱角,累累莲蓬,馨香的荷风,飞扬的裙裾,采莲少女的笑颜……一瞬间宛若清晨的水雾,扑面而来,沾湿了衣襟。

那美丽的采莲少女会是朱淑真吗?

南朝乐府《西洲曲》是最有名的抒情长诗,历来为南朝乐府的代表作。沈德潜称其“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古诗源》卷十二),陈祚明则谓之“言情之绝唱”(《采菽堂古诗选》)。诗中描写了一位少女从初春到深秋,从现实到梦境,对钟爱之人的苦苦思念,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感情色彩: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

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个少女穿着杏子红的单衫,梳起鸦雏色的发髻,于初秋下到西洲采莲,以排遣对恋人的思念。她微蹙娥眉,紧锁绛唇,目含幽怨,一边低头拨弄莲子,一边回忆以往相会的情景,愁肠百结,缱绻难消。

每次读到这首诗,就觉得眼前像展开了一幅清新而美丽的画面,情景和人物格外深情动人。

朱自清《荷塘月色》中曾选用《西洲曲》中的几句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两句描写的是秋天莲子成熟时的盛景,而“莲”谐音“怜”,“莲子”谐音“怜子”,“怜”者“爱”也,“子”者“你”也,表明了女子对情郎既怜且爱的深情。“忆郎郎不至,出门采红莲。”其实在南朝的时候,采莲不是目的,可以看做是“兴”,目的是在说“莲子”的“莲”——也就是“怜子”。因为古代“莲”字还有“恋”、“怜”之谐音意义,意为“爱恋”和“怜惜”。采莲会有藕有丝,“藕”者“偶”也;“丝”者“思”也。采莲当然就会与爱情有关。这就包括吴越少女种种细腻的感情:倾慕,思念,羞涩,幽怨……因此,南朝以来,江南地区流行的情歌,常不直接说出“爱恋”、“相思”之类的字眼,而用同音词构成双关隐语来表示。采莲成为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淑真,你好”,湖畔传来恍如远古早已熟悉的问候,涉千重水,隔万座山,飘然而至,暖暖地温润她寂寞的心田,任所有的深情从彼此的指间缓缓流出,任他款款地揽她入怀,心已醉,美梦当须留。

把那颗莲心尘封在深处,做永久的停留。

七、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一个人的七夕节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鹊桥仙·七夕》

《鹊桥仙》这个词牌名出自于古时关于“鹊桥”的神话。

《岁华记丽》引用《风俗通》“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的传说,是“鹊桥”最早的版本。至唐代民间传说更为普遍。农历七月初七的夜晚,天气温暖,草木飘香,这就是人们俗称的“七夕节”,也有人称之为“乞巧节”或“女儿节”。这是中国传统节日中最具浪漫色彩的一个节日,也是过去姑娘们最为重视的日子。

在晴朗的夏秋之夜,天上繁星闪耀,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银河的东西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遥遥相对,那就是牵牛星和织女星。相传,人间的牛郎与天上的织女结为夫妻,生有一儿一女。此事被王母娘娘知道后,勃然大怒,命令天神下凡抓回织女。牛郎回家不见织女,急忙担着儿女去追。眼看就要追上,王母娘娘拔下头上的金簪一划,霎时便出现浪涛滚滚的银河,阻挡了牛郎的去路。从此,牛郎织女只能隔河相望。他们的真情感动天地,王母娘娘便准许他们每年农历七月初七相会一次。每逢农历七月初七,人间的喜鹊就要飞上天去,在银河为牛郎织女搭成鹊桥。

古往今来,有许多诗人写诗吟咏牛郎、织女的传说,如李白《拟古》:“银河无鹊桥,非时将安适?”李洞诗:“若能携手随仙令,皎皎银河度鹊桥。”《鹊桥仙》的调名就来自于此。

其中,以秦观所填《鹊桥仙》最负盛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其中,“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历来为人们所传诵。因为秦观的《鹊桥仙》贴合了词牌名本身的含义,后人也有直接把它叫做《金风玉露曲》的。

朱淑真的这首《鹊桥仙》就从秦观的这首词意翻新而来:

纤巧的云彩装点着晚景,西风里暑气渐消,不时有小雨飘落,月儿在天际坠隐。那么牛郎与织女经过这反反复复的等待,还有多少离愁恨泪呢?他们在七夕之夜终是相聚了。但觉微凉穿透衣袖,相见之欢已经风生水起,这是一个天上人间都满意的结局,一个中国式的大团圆。

“天上人间满意”,天上满意于他的宽容,终究给了牛郎、织女一次七夕相会的机会,否则便永远不得相见。人间也满意,牛郎、织女通过自己的抗争终于赢得了一次七夕相会的机会,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但朱淑真并不满意这个貌似幸福的结局。这首《鹊桥仙》表达的就是朱淑真自己的爱情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赋予了牛郎、织女爱情永恒的意义,但是这份永恒好吗?死亡是永恒,可我们都不想要,而一年一次鹊桥相会的爱情是永恒,朱淑真也不想要。她更深层次地进行了一次追问:“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为什么本来是朝朝暮暮、恩恩爱爱、形影不离的爱情,却被更改成了只有年年岁岁才被允许见一面的结局呢?这是一次大胆的追问:既然是忠贞不渝、至死不休的爱情,那为什么不能每一天都厮守呢?却为何只能有七夕一年一次的相会呢?

爱情需要考验,但爱情更需要厮守,需要两人朝朝暮暮的灌溉。

《古诗十九首》,诗中这样写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纤纤素手、札札机杼、终日泪雨、脉脉不得语等意象一唱三叹,传达出来的是一个美丽女子对远离丈夫的痛苦思念。有情人被一道银河无情地分开了,被迫忍受分离之苦。

这个七夕之夜,朱淑真也应该是郁闷的,她可能思念着自己的情人,只不过连牛郎与织女这样一年一聚的机会也没有了,永远失去了。

一个人的七夕,就这样,伴随着孤灯,走完凄清的宋代之夜。

朱淑真还作过一首题为《七夕口占》的七绝小诗:

三秋灵匹此宵期,

万古传闻果是非?

免俗未能还自笑,

金针乞得巧丝归。

阴历七月初七夜,又叫“七夕”,又被称为“中国的情人节”。“三秋”,谓秋季三个月,即整个秋季;“灵匹”指神仙匹偶,牵牛、织女二星。

“三秋灵匹此宵期,万古传闻果是非?”

长久以来,人们都认定唯有七夕这个夜晚是牛郎、织女相会之期。这首诗的头两句提出了质疑:这自古相袭的传说究竟是有是无?那古老的传说是真的吗?她以理性眼光去审视古代的七夕故事,关注世俗生活。“免俗未能还自笑,金针乞得巧丝归”,“自笑”是自悲、自叹、自悔,是出自伤心人的肺腑之语。“巧丝归”系双关语,“丝”即“思”,是“免俗未能”的结果。尽管她不是太相信民间的风俗传说:她认为“牛女七夕相会”这万古传闻其实不一定真有,但仍然未能免俗,还是边自笑自叹,边拿出了金针来乞求织女赐巧丝。人们因情绪遭际不同,每临七夕便会生出不同思绪。想法归想法,行动上还是“未能免俗”,跟着风俗传说走。

历来的咏七夕诗,或着眼于风光风情,或着眼于双星际遇,都建立在相信牛郎织女传说的基础上。此诗则对双星传说之有无提出了怀疑,出语殊俗。前两句见思想深层有着种种疑惑,后两句则见其性情的随俗从众与通达宽和。

她还写有另一首《七夕》诗:

拜月亭前梧叶稀,

穿针楼上觉秋迟。

天孙正好贪欢笑,

那得工夫赐巧丝。

这首诗在《宋元百家诗》中作:“金井西风梧叶稀,穿针楼上月光微。天孙也赴今宵约,不赐人间巧样机。”语句稍有差异,但意思相同。

大意是说:秋天来了,梧桐的叶子也渐飘零,月亮也更皎洁。人们由于盼望着七月七日的到来而感到时光过得太慢,但那正是织女一年中难得团圆的一天,说不尽的卿卿我我,享不完的男欢女爱,她还怎么能顾得上为民间送巧呢?是啊,牛郎、织女聚少离多,一年一见,正该趁良辰美景倾诉离愁别绪,哪有时间和精力管这人间乞巧之事呢?

传说七月初七鹊桥会,织女、牛郎一相逢,民间的姑娘、媳妇们也在这时乞巧。诗人却认为这一良宵对牛女夫妻来说是多么珍贵,还有空去顾及人间的乞巧诸事吗?诗中流露出诗人对夫妻天伦的深深向往。

对于这首诗,《名媛诗归》笺评曰:“嘲笑天孙,无理无伦,拟议悲怨,兴情徒切。”香港女学者黄嫣梨分析说:“这里说出女子之拜织女,乃盼望织女恩赐良缘,因急于拜祭,又恐佳期延误,故觉秋迟也。然而织女一年一见,那得工夫赐人巧丝呢?写法亦极坦率,直道女儿心态,在古代的妇女创作中,极为少见。”

朱淑真的这两首诗都写到了七夕之夜“望月”、“乞巧”的民情风俗。

据史料记载,七夕习俗起源于汉代,东晋葛洪的《西京杂记》有“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俱习之”的记载,这是古代文献中最早关于乞巧的记载。后来的唐宋诗词中,妇女乞巧也被屡屡提及。晚唐五代和凝有诗云:“阑珊星斗缀珠光,七夕宫娥乞巧忙。”据《开元天宝遗事》载:唐玄宗与妃子每逢七夕在清宫夜宴,宫女们各自乞巧。这一习俗在民间也经久不衰,代代延续。

传说织女善织,精于针线女红,是天上编织彩霞的能手,是主丝帛针织的女神。所以,在每年农历七月初七牛女相会这一天的傍晚,家家户户都把庭院清扫得干干净净,民间女子当庭布筵,陈设瓜果备礼,仰对银河向织女星虔诚地跪拜,乞求织女保佑自己心灵手巧;并对月穿针引线,希望织女将她精湛的女红刺绣手艺传授给自己。所穿之针,用金、银、铜等特制而成。有五孔针、七孔针、九孔针,将线飞速穿过者为“得巧”,所以七夕节又称为“乞巧节”。自古迄今,“七夕”其实都应该说是女性的节日。

清人王士祯《香祖笔记》称:“七夕之说自三代以来,相沿旧矣。”夏商周是否有此节日无史料可据,但可以肯定秦汉时已有节日雏形。《西京杂记》说:“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俗。”

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是夕,人家妇女结彩楼,穿七孔针,或以金银瑜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七夕》:“至初六日七日晚,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妇女望月穿针,或以小蜘蛛安合子内,次日看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

《梦梁录》卷四:“七月七日,谓之‘七夕节’。其日晚晡时,倾城儿童女子,不论贫富,皆着新衣。富贵之家,于高楼危榭,安排筵会,以赏节序,又于广庭中设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斗列拜,谓乞巧于女、牛。”

可见这一天是不折不扣小儿女们的节日,倾城一派靓装笑语、温馨可爱的景象。在有些地方,甚至直称七夕节为“女儿节”。山东《临清县志》:“(七月)七日为‘巧节’。‘七夕’‘乞巧’相传最古,牛女佳话,妇孺皆知,亦称‘女儿节’。”河南《宜阳县志》:“七月七日为女节,陈瓜果,祀天孙以乞巧。”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乞巧”这一民俗其实有着很深厚的现实心理基础。那些古代女子对于心灵手巧的渴望,从根本上讲来自于未来婚姻生活的压力。唐代著名诗人王建在他那首脍炙人口的《新嫁娘》诗中,就作了生动描写:

三日入厨下,

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

先遣小姑尝。

古代女子嫁后的第三天,俗称“过三朝”,依照习俗要下厨房做菜。“洗手作羹汤”,“洗手”标志着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在婆家开始她的劳动,表现新媳妇郑重其事,力求做得洁净爽利。但是,婆婆喜爱什么样的饭菜,对她来说尚属未知。粗心的媳妇也许仅仅按照自己的口味,自以为做了一手好菜,实际上公婆吃起来却为之皱眉呢!因此,细心聪慧的媳妇想事先了解婆婆的口味,要让第一回上桌的菜就能使婆婆满意。“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这是多么聪明、细心的新嫁娘,想出了很妙的一招——让小姑先尝尝羹汤。

在我国许多地方,女子嫁后三日,不仅要把自己的针线活拿给公婆过目,还要向公婆展示自己做饭的技能。也许这时,她们初步感受到了媳妇难做。七夕节的“乞巧”为她们乞求心灵手巧的内心热盼提供了一种契机。可见,女孩子在乞巧活动中绝不单纯是为了娱乐,而是反映了她们对织女赐巧的内心渴望。

据乾隆四年《祥符县志》,“七日之午,妇女多乞巧。以碗贮水曝烈日中,顷之水膜凝面,举绣针投之则浮,谛视水底针影,有成云物花鸟之影者为上,有成剪刀牙尺之影者为次,谓乞得巧,女伴相贺;其影粗如槌、细如丝、直如矢则拙矣,幼女尤忌,或至垂涕泣,其母每曲慰之。”

说的是在七月七日正午,妇女们多来乞巧。用一个碗盛满清水放在烈日下,不久水面就会有一层膜。这时女人们就将绣花针放到水面上,然后观察水底下的针影。有的针影会呈现出云朵花鸟形状,这就为最好的结果;呈现剪刀尺子形态的,这样的结果为次。这两种结果都是“乞得巧”,女伴们就会祝贺她乞巧成功。那些呈现出粗如棒槌、细如丝缕、直如弓箭形状的,都是未得巧。年幼的女孩子特别忌讳这一种,往往痛哭流涕,以至于母亲不得不找出种种理由好说好劝。得巧则喜,不得则悲,可见她们内心的虔诚。

如今在陕西很多地方,民间还有妇女在七夕乞巧的民俗,乞巧的女子还被亲切地称为“巧姑”,意为心灵手巧、乐于助人的好女孩。

朱淑真在少女时期也曾“天资秀发,性灵钟慧”(宋·魏仲恭《朱淑真断肠诗词序》)。她的兴趣在于诗词文章,而非女红针线。她曾写过一首欢快明丽的《春景》诗:

斗草寻花正及时,

不为容易见芳菲。

谁能更觑闲针线,

且春光伴酒卮。

她要趁春光明媚而及时去寻觅鲜花,与女伴们斗草戏耍。这不仅因芬芳秾艳的春景不易常见而弥足珍贵,更重要的是大自然的春光唤醒了自己的青春之感,激发了对自己美好青春的珍惜之情,所以她不肯为闺中“女训”、“女诫”之类所拘束,去学什么无味的女红针线,而要欢欣雀跃地举起酒杯,邀请春天——这少女般的伴侣陪自己共度人生之良辰。

然而,就是认为织女没有功夫赐巧、认为牛郎、织女七夕相会传说非常可疑的朱淑真,也还是不能免俗,写下下面的《七夕口占》诗一首:

三秋灵匹此宵期,

万古传闻果是非?

免俗未能还自笑,

金针乞得巧丝归。

看,她也加入了乞巧女子的行列。这也许暗示了她最终无法抗拒世俗的力量,最终顺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接受了命运对自己未来婚姻的安排。这种内心真实情感与外界习俗压力的矛盾,也预示了朱淑真未来的悲剧命运。

农历七月初七的“七夕节”、“乞巧节”,是一种温婉清新的感受。加上七夕时常落雨,更有一种凄美的情绪在心中蔓延,亦真亦幻,似乎是跨越时空而来,又伸手可触。

唐朝诗人杜牧那首《秋夕》诗,则常常激发人们去回忆儿时七夕传说的那些美好梦想: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人们传说在七夕的夜晚,抬头可以看到牛郎、织女的银河相会,或在瓜果架下可偷听到两人在天上相会时的脉脉情话。

女孩们在这个充满浪漫气息的晚上,对着天空的朗朗明月,摆上时令瓜果,朝天祭拜,乞求天上的女神能赋予她们聪慧的心灵和灵巧的双手,让自己的针织女红技法娴熟,更乞求爱情婚姻的姻缘巧配。过去婚姻对于女性来说是决定一生幸福与否的终身大事,所以,世间无数的有情男女都会在这个晚上,对着星空祈祷自己姻缘美满。

虽然人们希望自己有美满幸福的爱情和美好的家庭生活。但现实生活又常常使她们的憧憬破灭。所以残酷的现实使她们开始充满了怀疑和不自信。牛郎、织女的天各一方,隔河相望,正是现实生活的一个隐喻,是女孩子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怀疑和不自信的深层表露。从一定意义上说,牛女传说既是古代“男耕女织”家庭模式的一种反映,同时也是巨大现实社会压力下理想的破灭。然而,富于幻想的女子们又以飞动的想象力,在牛郎、织女之间架起了一道浪漫主义鹊桥。可以说,这鹊桥不仅是为了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相会而搭建,更是为了女子们不甘心理想的破灭而架设,是她们“无意识的欲望的象征性的投射”。(张勃《压力下的憧憬——七夕节俗中的女性心理和情感分析》)

可见,朱淑真《鹊桥仙》词中的“巧云妆晚,西风罢暑”中的“巧”是其来有自的。而秦观词中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这一个“巧”、一个“恨”字都不是虚无。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古人编织的那份愁绪离我们好远,我们只能把握现在拥有的这份欢笑,将来回首,能有可以体味的记忆。纵然一切只是梦,我们也会在梦境里体会到真实的如水般的暖潮。不要让这里的这份感情变得枯燥,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八、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一种惆怅,一段情殇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

十二栏杆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

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谒金门》

春光已匆匆过去了一半,目光所及,繁花凋落,春天将要逝去。我整日斜倚栏杆,徘徊眺望,伤春逝去的愁怨,袭上心头,上苍也无法帮助摆脱。年少时,总会有那样一个人,带着温暖的笑容,突然闯进自己懵懂的青春。从此心里住上一个人,那些眼波流转,盈盈浅笑从此在心里深深地镌刻。很多年后,即使隔着遥远的光阴,关于他的一点一滴仍历历在目。温暖着,呵护着,想念着,铭记着,希望来生见面还能记起。

风和日暖的春光里,独自倚靠在栏杆旁。看时光缓缓穿越落日余晖的天空,穿越繁华的红尘,慢慢地流淌。那温暖的阳光里,双双对对的莺莺燕燕飞来飞去,快乐似神仙,而心中那淡淡的往事,曾经的那些记忆,曾经的灵魂悸动在此刻又清晰如昨。于是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美好的记忆,终究无法忘记!那些埋在时间里的秘密,如同暗夜里绝美绽放的花朵,静静地在回忆中散发幽香,回头遥望时,依然温暖美好,只是往事已随风飘散。有缘遇见,有如花开过,花香满庭院。

.落花满地,垂帘未卷,不忍看那花落春残的景象。只有那幽幽碧草连天而去,浩茫无际,望之令人断肠。锦瑟年华里,那些人那些事当时无论如何缠绵悱恻,都抵不过指间的光阴,一寸寸流走,在时光的流转中渐行渐远。那些缠绵往事终会让人恍若隔世。

唯有“十二栏杆闲倚遍”后,那一声“愁来天不管”的仰天长叹令人幽怀落寞。这也许是辗转千年的红尘孽缘与宿命。

一篇美丽的词,包容着她生命中最美的锦瑟年华。

从这首词中,八百多年后的我们读出的是一种无边无际、苍茫浩渺的春愁。这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如花红颜内心深处散发的弥天愁雾。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暮春时节,花落红飘,流水无情。在一个落寞伤感的女孩子眼中,触目皆是伤心景象。这一句令人想起李煜《清平乐》中的“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

“十二栏杆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她登上高楼,愁情满怀,竟倚遍了那十二道栏杆。“十二”极言其多,未必是确数。这里“栏杆”为女子闺阁的代称。女子倚栏看那花开花落,满眼满怀都是香消玉殒与年华渐逝的感伤。倚遍栏杆,愁苦难当之际,这弱女子不禁发出了“愁来天不管”的叹息和怨嗔。意谓:“老天,你怎么如此冷漠无情!”尽显心中愁意之深之广和郁结难解。可见,她心中已是心乱如麻,近于绝望。

朱淑真《伤别》一诗中也有云:“逢春触处须萦恨,对景无时不断肠。”纵有春光无限好,却令伤心人触目断肠,愁怨满怀。上片写的是时令和女子倚栏而惆怅的形貌动作。作为对生命意识和时令节序最为敏感的词人,朱淑真面对满眼春光,自然会触目生情。下片就点出了惆怅的因由。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风和日暖,春光明媚,百花竞放,万紫千红,到处呈现出盎然生机和春趣。这样的春光里,本当像上次湖畔同游一般,和心上人在一起同享游春之乐。不想春景虽好,自己心头愁怨难当,觉得满眼春光白白送给那些成双成对地享受春光的黄莺和燕子。“莺莺燕燕”双字叠用,点明是双双对对的情侣,作者在诗集《恨春五首》之二里写道:“莺莺燕燕休相笑,试与单栖各自知!”更突出了自己的孤独寂寞,表达了对知己情郎的深深思念。

“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帘不卷”却知“满院落花”,可见春景在心中早已了然。花开无语,花落无声。眼前那郁郁苍苍、绵绵不断的连天芳草,引领出一片茫茫无际的断肠情怀,一个幽远、清空的境界。

“断肠芳草远”一句,收得清空婉丽,意韵深沉,令人荡气回肠。朱淑真曾在《暮春有感》一诗中说:“故人何处草空碧,撩乱寸心天一涯。”《晚春有感》也有句云:“断肠芳草连天碧,春不归来梦不通。”由此可知,她所思念的人在漫天芳草的远方,相思而又不得相聚,故为之“断肠”。

这样的结尾,让人想起晏殊的“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踏莎行》)、李清照的“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点绛唇》),言有尽而意无穷。后来人们多以“断肠芳草远”一句来作为《断肠集》的注脚。

古时的女子常常不能自主婚恋之事,因此常常怨天尤人。《诗经·鄘风·柏舟》就是这样一首诗: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

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大意是:

飘来一条柏木船,飘呀飘在河中间。蓄分头的那少年,实在讨得我心欢。誓死不把心来变。我的娘呀我的天,就不相信我有眼!

飘来一条柏木船,飘呀飘在大河旁。蓄分头的那少年,实在是我好对象。誓死不把手来放。我的娘呀我的天,就不相信我有眼!

主人公原是一个待嫁的姑娘,她的意中人是一个青春少年郎——他披着两髦,可知尚未加冠。姑娘的选择未能得到母亲的同意,而母亲又强迫她嫁给另一个人,所以她满腔怨恨,誓死不肯,呼娘唤天,发誓要和母亲对抗到底:“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她希望母亲能谅察她的心,立誓除非死去,否则一定要和心上人在一起:“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样的呼喊声质朴、强烈而怆痛。

《诗经》里还有一首《将仲子》,盼望爱情而又不敢追求爱情的女子说: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岂敢爱之?畏诸人之多言。仲可怀也,诸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这是古代女子对真诚爱情得不到父母兄弟和社会承认的血泪叹息,同时也昭示了礼教的强大与可怕。朱淑真所在的南宋时代,正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深入民间的时候。相比《诗经》里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痛哭,朱淑真的这首词就含蓄得多:“十二栏杆闲倚遍,愁来天不管”、“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然而,从这首词中,我们隐隐感受到了朱淑真的爱情悲剧正在慢慢走近。朱淑真心中虽也有恋人,但她却不能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不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爱的人,因此,她的痛苦比《柏舟》中那个女子更压抑、更深沉。

其实,古今中外,在择偶的问题上,父母亲和女儿的意见都往往不能一致。母亲相中的,女儿不屑一顾;女儿中意的,母亲坚决不准带回家来。例如白俄罗斯民歌《妈妈要我出嫁》中,妈妈给女儿挑了好多人家,女儿的表态都是“妈妈我不嫁给他!”印度尼西亚民歌《哎哟妈妈》中,女儿为自己辩解说:“哎哟妈妈,你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父母和儿女的意见不统一,爱情就发生了危机。女儿要么放弃己见,要么作坚决的抗争。诗经《柏舟》中的女主人公是持后一种态度的,坚决到这种程度,父母也就难办了。但要父母改变主意也不容易。所以女主人公一面誓死维护爱情,一面从内心发出沉重的叹息。

但在礼教气氛浓厚的南宋时代,朱淑真却不得不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违心地嫁给了一个她原本不爱的人。从此,开始了她“一生抑郁不得志”的婚姻生活。

这是朱淑真命运的转折点。当爱的人消失以后,接着走进她生命的人又会是谁呢?

这个人的身份,历史上众说纷纭。有的说她“嫁为市井民家妻”,如收集朱淑真诗词之作的魏仲恭在《断肠集序》中说:“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市井民为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忧愁怨恨之语。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

受此影响,甚至有人认为朱淑真的丈夫是一个田野农夫或是市井贩夫走卒。明代《尧山堂外纪》中称:“其夫村恶,蘧篨戚施,种种可厌”。台湾作家柏杨也说:“像《断肠诗词》的作者朱淑真女士,以一代才女竟嫁了个不识之无的庄稼汉……”但是,以上种种都是以讹传讹。试想在当时门当户对盛行的时代,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怎么会嫁给贩夫走卒呢?如果是这样,那位一心应试科举的书生似乎是更符合朱家父母的心愿。

其实,根据朱淑真自己诸多诗词透露出来的情况,她后来的夫君是一位官吏无疑。朱淑真《断肠集》中的大量作品都是对孤寂感情生活的哀伤感叹,而不是因为市井家庭生活困苦潦倒而倾诉悲辛。在《春日书怀》中,朱淑真更是直接点明:“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她曾经跟随丈夫宦游东西,也曾经以夫人的身份出入王谢府第,还曾经在《江上阻风》一诗中写道:“拨闷喜陪尊有酒,供厨不虑食无钱。”可见她是从来不为钱财操心的。她在《酒醒》一诗中写道:“梦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贪眠唤不应。”在《睡起》一诗中又写道:“侍儿全不知人意,犹把梅花插一枝。”有酒喝,还有侍女、侍儿,又岂会嫁得市井民家?

这一切都证明她嫁的是一个衣食无忧、生活优裕的官吏。不管何种说法可信,有一点是相同的:即她所嫁非偶,婚后很不幸福。朱淑真父母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逼得朱淑真舍旧情,作新妇。如果是一般女人,对于这样的婚姻可能也就满足了。可朱淑真天赋才情,情感丰富,“才色冠一时,然所适非偶”(《渚山堂词话》),因而对于精神世界的交流更加看重。传说朱淑真于抑郁中别有所恋,她的《元夜》诗中有云:“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断肠芳草远”,当是喻指词人心目中热切思念的人。

这就注定了朱淑真的婚姻是一个悲剧。世间不如意之事多矣。婚姻不幸,实在是众多不幸中的大不幸。无怪乎魏仲恭在《断肠集序》中感叹说:“观其诗,想其人,风韵如此,乃下配一庸夫,固负此生矣。”朱淑真以一个弱女子之力,是无法与强大的世俗礼教对抗的。她只得独自无奈地接受现实的安排,默默品尝那无爱的苦果!

下面一首词就表现了她痛别知己的惆怅:

黄鸟嘤嘤,晓来却听丁丁木。

芳心已逐,泪眼倾珠斛。

见自无心,更调离情曲。

鸳帏犹,望休穷目,回首溪山绿。

——《点绛唇》

清晨时分,黄莺清脆的啼叫声将女子从梦中惊醒。窗外传来“丁丁”的伐木声。这一刻,她的芳心已随着鸟啼声和伐木声飘然远走,眼泪却如斛珠倾洒。

她已无心观望,坐在琴边轻抚一曲离情乐。夜里独寝鸳帐,苦苦凝望也不能望尽天涯路,回首间,那溪山一片葱茏绿意。

这首词一开头便借用了《诗经·小雅·伐木》的诗意: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咚咚作响伐木声,嘤嘤群鸟相和鸣。一只渴求知己的小鸟自深谷里飞到高树上鸣叫,寄托着求友的心声在鸣叫中。

在这女子柔软而倔强的心里,一个能够相知相悦的知己,远胜那朝夕相处却咫尺天涯的名义丈夫。而真正的爱情是种在内心深处的一种花卉,属于灵魂深处的风景。

所以,她心目中的爱情是一只鸟儿,“伐木丁丁,鸟鸣嘤嘤。”这只鸟儿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爱情鸟儿从幽谷飞到高大乔木的枝头,那嘤嘤叫声是为了寻找真正堪托终身的知己。

然而那只鸟儿已经飞走了,飞远了,也许永远不会再来到她的身边了。因为她的命运已经被父母决定了,“芳心已逐,泪眼倾珠斛。”那种惆怅与无奈,那种绝望与感伤,永远定格在那“伐木丁丁,鸟鸣嘤嘤”里。

万事皆休,无心流连,只是琴边独奏离情心曲。“鸳帏犹望休穷目,回首溪山绿。”只有在孤独的梦里,她回首才看到了那溪山的葱茏绿意,才有那一脉森森的清凉。

九、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我的心里下着雨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

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蝶恋花·送春》

这首词是朱淑真情景交融、非常动人的名篇。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暮春时节,空气清澈澄明,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楼外庭院中的千万缕杨柳枝条悬在空中,在阳光照射下悠悠晃晃、袅袅娜娜、飘飘荡荡,迎风飞舞,就像千万双纤柔的手在招舞,像无数条细细的绳在飘扬,多么想把春天挽系留住。但是,春天还是去了,并没有稍稍停留一会儿。以“垂杨千万缕”来“系青春”,生动写出了词人爱春惜春、欲留住春天的心情。

这里的柳树除了传统的送别、劝留、相思之意以外,还象征春天的好时光、人生的青春好年华。那种葱茏如烟、朦胧如雾的景象,正与那女子的妙龄芳年相一致。因而又是相思女子对时间流逝的一种叹息,对年华不与、韶光易逝的某种感慨和焦虑。

“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柳条没有挽留住春光,而那痴情的柳絮还在风前飘扬。她悄悄地跟着春天的脚步,要把春归的去处看个明白,把它找回来。就像黄庭坚在词中透露的:“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清平乐》)。这里,通过柳条的“系”、柳絮的“看”,作者把人的感情注入了原本无情无知的植物中,将“春”作为少女青春而人格化,透露了对青春消失无限深情的惋惜。朱淑真因婚嫁不能如愿,这里运用情景交融的手法,将心中的苦闷通过词的意境含蓄地表达出来。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春风吹拂,绿满山河,杜鹃啼鸣,其声悲切。像飞絮一样,哀鸣的杜宇(杜鹃鸟的别名)也是残春的象征。远望着这暮春的山野,听到传来杜鹃鸟的凄厉叫声,词人于是猜想:杜鹃即使无情,也在愁苦地发出哀鸣。即使是那无情的人儿听了,岂不也会愁绪满怀?“绿满山川”原本是赏心悦目的美景。忽然听得一声“不如归去”的杜鹃悲鸣,的确会使人心生惆怅。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春要归去,她也只好举起酒杯送春天,而春天默默无语,黄昏时候却下起了潇潇阵雨。“把酒送春”,是极想挽留春天而又无法挽留的一种表现。“黄昏却下潇潇雨”,一个“却”字颇令人玩味,点出“潇潇雨”是欲归去的春天对词人把酒送别的感应与惜别,它既是送春时天上的雨滴,其实也是词人留春不住的伤心泪水。此句与王灼《点绛唇》中的“试来把酒留春住,问春无语,帘卷西山雨”有异曲同工之妙,颇是耐人寻味:这雨是不是春天临去时的惜别之泪呢?

在这首词的开篇,那依春、恋春的多情杨柳,正是朱淑真自我心灵与情感的外在投射。通过对春光匆匆消逝的描写,她委婉地倾吐了心头的苦闷:系春不可能,随春也无结果,看风前飘絮,听绿野鹃鸣,只有无奈地“送春”。一系列复杂的心理情感轨迹由远到近、由热望到激越再到沉郁终至缥缈……给人以缜密而又清朗的审美感受。阴历三月末为春离去之日,词人最后“把酒送春”,春却默默无语,她看到的只是在黄昏时下起的潇潇细雨。这样以“黄昏却下潇潇雨”作结,凄凄然,茫茫然!那暮色苍茫、细雨淅沥的悲悒氛围,益发令人黯然神伤。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读朱淑真这首词,会有一股幽怨的春愁顿时郁结在心中。曾经记忆里风景如画的江南,如今像梦一般凄婉迷茫。那烟雨朦胧、柳丝飘舞的画面在脑海中久久不能消散。

春天的雨是最适合想念的,心绪蔓延,思念如线,雨水渐渐地湿润了双眼。这种湿润缠绵的心情就是一首美丽的词。写春雨的词是轻灵杳渺的,词人在沉吟之际常取细雨轻云一类轻柔流动的物象。在写雨的词中,雨与柳的结合则使愁绪更细微幽曲。“柳”在古诗中本具有别离相思的感情色彩,一经被“雨”浸润,此种色彩更为浓厚。“雨”和“柳”的结合,历来在诗词中屡见。如《诗经·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唐人王维《渭城曲》中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等。而在晚唐五代词中则显得更为细腻、轻灵,花间词人温庭筠更善于将细柳与细雨两种意象融在一起,营造出缠绵纤细之境。柳枝细长如丝,细雨绵绵不断,二者交融,纤细缠绵之极。怀春、惜春的思绪被作者用雨丝和柳丝编织成缠绵幽曲的情网,浑然一体。

当暮雨飘然而下,那湿润飘拂的枝条愈发令人黯然销魂。此时,耳畔会悠悠飘来千百年前的琴声,那是数百年前宋朝女子拨弄的丝弦,让你的心顿时变得轻盈而丰润。

这首《蝶恋花·送春》词由惜春到送春,始终凝聚着对春天对人生的青春的缅怀珍惜之情。人们之所以伤春悲秋,是生命的体验,是对于时光流逝,年华老去的无奈和留恋!词人既痛感于年华飞度、青春易逝,而自己对美好人生和心灵自由的执著追求却并未改变。

宋代有不少惜春之作,如欧阳修的“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如苏轼的“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朱淑真的这首词以拟人语气写景写情,委婉多姿、细腻动人,与黄庭坚的这首《清平乐》意味颇多相似: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这种情怀,我们还可以从朱淑真的另一首词《清平乐》中感受到: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

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

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

——《清平乐》

这首《清平乐》是非常独特的一首词。它写的是阴历三月三十这一天,春天的最后一个尾巴。

词的起句十分奇崛:“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春天的风光以“紧急”来形容,很是警奇。后又紧补一句“三月俄三十”,三月里,俄顷间又到月末三十这天了,语气间自有一种“救春如救火”的紧迫气氛。

在三月三十这个临界的日子里,春天就要远行、消逝了。“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春天已被设想为即将远行的游子,而大自然的绿野烟露等诸多风物都急欲挽留。暮春时节,红瘦绿肥,树木含烟,花草滴露,都似为无计留春而感伤呢!实际是词人自己留春不住的感伤心情之流露。这种与春惜别的心情,颇有柳永笔下“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味道。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眼前的“春宵”是春光在世间的最后一霎,然后渐行渐远。所以需要使者追上去传递词人心意。于是,城头画鼓声就充当了这传语春宵的使者。唐宋时城楼定时击鼓,日击二次,城门随之启闭。所以,这城头画鼓声就代表了时间,请它追着春光匆匆的脚步传达心语,实是奇思妙想。而这鼓声“敲”得很“轻”,有一种委婉微妙的感情色彩,有一种温存软语的意味。

“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临歧”二字更是一种煞有介事的渲染,使送别春天更有人间临歧分手的场面感。最末一句“临歧嘱付”的“缱绻”情话是“来年早到梅梢。”这一句说请春天来年早到梅的枝头,颇是耐人寻味。“早到梅梢”实为妙笔生花。百花迎春以凌寒独放的梅花为最早,谓“早到梅梢”,盼归之情急切强烈。

词人盼春早归的心情具象化为早梅之开放,意象极美,使全词在结尾处灿然生出一种明丽。

有人曾经形容,和一位内心和煦、仪态可亲、谈吐投机的朋友在一起,感觉是“如坐春风”。反过来看,这词里的“春宵”未尝不是一位难分难舍的朋友,一位情意深长的知己。你看,又是“拟欲留连计无及”,又是“倩谁寄语春宵”,最后还“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朱淑真俨然是在与一位倾心相爱的朋友兼知己在依依话别。词意之外,莫非别有所寄托?

唐代贾岛《三月晦赠刘评事》诗云:

三月正当三十日,

风光别我苦吟身。

共君今夜不须睡,

未到晓钟犹是春。

贾岛的诗是寄语朋友,在三月三十日这天晚上,干脆就不睡觉了。只要晓钟没有敲响就还是在春天,表达了惜春、留春之意。这诗意颇是新奇。朱淑真根据这首诗的意蕴作词,词意更奇更巧。她模拟人间送别情境,创造了一个颇有奇幻色彩的送春场面:送别的时间是三月三十这天,欲远行者是“春天”,送行愁泣者是“绿野”,给春天寄语的信使为城头轻敲的“画鼓”。

而朱淑真内心惜春之意,充溢于字里行间,读之妙趣横生。

读朱淑真这两首词的时候,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时光的记忆,一种青春的感伤,一种生命意识的萌动。

显然,当并不如意的婚姻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方式强加给这个宋代女子时,她的第一反应是美好的青春结束了,而且结束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即将到来的、完全陌生的新生活,让她心生怯意,让她频频回望来时的路,让她总是流连自己过去的美好时光。

朱淑真为什么对青春如此留恋?为什么对人生短促、青春易逝如此感叹不已?因为她的婚姻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婚后生活枯燥落寞。因而,只有短暂的青春时代是幸福的。

少女时代的朱淑真生活优裕,性格活泼开朗,天真烂漫,终日赏花吟月,赋诗抚琴。她的早期诗词作品情调轻松明朗,活泼欢快。所以,青春是生命中的一抹亮色,正如大自然的春天一样美好。大自然的春天是明亮、温暖的,充满生机与希望。而如今春天要走了,就如同青春要逝去了。眼前那千万缕的垂柳似乎可以将春系住,但春只作短暂停留,又匆匆离去。继而杨柳生絮,随风飘荡,又寄希望于柳絮,盼望着轻柔的柳絮可随风飘舞,跟随春的脚步,探寻春的去处。用杜鹃的哀鸣寄托送春之情,以酒送春,春不语,待到黄昏时刻,潇潇暮雨,仿佛是春在作答,亦或是作者寂寞的泪水?

其实,也许还有一份深隐的情怀在词中潜藏:那个西湖之畔逸似仙的诗人,那位东轩读书的少年书生,从此也许将从她未来的生活里退隐了。我们可以读一首她的《暮春有感》:

倦对飘零满径花,

静闻春水闹鸣蛙。

故人何处草空碧,

撩乱寸心天一涯。

原来,暮春之际,落红满径,春水蛙鸣,草色空碧,她在怀想远在天涯的那位“故人”。此时,她也许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但心里想的念的却是远在天涯的那个人……

这让人想起一首曾经流行的老歌《心雨》:

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沥沥下着细雨。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最后一次想你。

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把酒问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这雨也是内心的天空里下的雨……

十、天易见,见伊难——当你孤单会想起谁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

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

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因缘。水云间,悄无言。

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

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江城子·赏春》

这首词透出一种心灵深处的凄凉愁意:当一个女人孤独的时候,她会想起谁?

朱淑真已为人妻之后,夫君对她不习女红而痴迷于诗文很不理解,更与精通诗词书画的她无法进行精神上的沟通。婚后的日常生活渐渐变得枯燥无味。

时当春日,朱淑真独对孤樽,愁眉不展。阵阵春寒中的“斜风细雨”,勾起了她对许多“前欢”往事的回顾。我们知道,她曾经和一位潇洒飘逸的少年郎携手做伴,同游西湖,正好遇上一阵黄梅雨,两人便到僻静处躲雨。她和衣倒进那少年的怀里。那真是惊心动魄而又甜蜜的一刻,曾让情窦初开的她心魂摇荡。所以,“斜风细雨”所勾起的“前欢”,应当是少女时期与恋人游湖遇雨的甜蜜与欢乐,是探梅时她斜插云鬓时对情郎的娇声俏问:“问人潇洒似谁么?”斜风细雨中,往事历历在目。

“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那时的她寂寞无欢,只有手拈梨花,任泪水流淌过如花的脸际。白居易《长恨歌》中有句云:“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这里,朱淑真信手拈来写自己雨打梨花般的寂寞悲情。

“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还记得南浦分别时的情景:芳草萋萋,云烟漠漠,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那一刻,朱淑真柔肠寸断,泪眼模糊,无语独看高高的青山。“芳草断烟南浦路”,自屈原《河伯》之“送美人兮南浦”及江淹《别赋》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以后,“南浦”一词便成为情人别离地点的代称了。这里再配以“芳草断烟”的凄迷之景,以衬茫茫悲情,充满浓郁的感伤色彩。

由于春寒的斜风细雨勾起了对从前欢会与离别的回忆,马上想起了昨夜梦中的情境:“昨宵结得梦因缘,水云间,悄无言。”梦魂之中,水云之间,与伊人喜结重聚之缘,心思缱绻间竟悄然无语。梦中欢情正如水云渺渺,倏忽即逝。“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如故。回思梦中幽欢,面对眼前寒衾,辗转反侧,备觉凄凉,懊恼、嗟呀、哀叹,全然无济于事。于是,从那饱受创伤的心灵深处发出了凄凉绝望的哀鸣:“天易见,见伊难!”

词在绝然痛语中戛然作结,犹如凄厉的旋律达到高潮时而弦绝声止,虽然曲终韵歇,但那哀痛的余音却经久不息地震荡在人们的灵府空间。

这首“赏春”词实借春以抒写其胸中不平之气。

世人多证此词为朱淑真不满委身一庸夫而追忆前欢之辞。与“萧郎”的无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扼杀,朱淑真爱情的花朵逐渐枯萎。婚后不和谐的生活,使她更加思念那位逸似仙的“萧郎”,那位携手游湖的少年。于是她写下了这首《江城子·赏春》。

词中“昨宵结得梦因缘。水云间,悄无言”,先由现实的回忆转向梦境的追寻,营造出一种迷蒙、灰暗、凄凉的气氛:初春时节,斜风阵阵,微雨横飞,寒意袭人,它给人的感觉本来就是抑郁沉闷的,更何况对愁思郁积的女子呢?

她是如此的执著,似乎能看到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还是纯情地痴痴地爱着,等待着。她曾经和他携手梅花山间小径,艳红影里携芳回;她爱那春天里的梦,爱在花丛中追逐嬉笑;爱那娇痴在眸底流转,让笑靥绯红了的容颜……那一刻,率性纯真,大胆直白,快乐如风。

转而又从梦境回到现实。乍暖还寒时节,本该是柳丝夹岸的江河水,却成了一湖愁雨挽柳色,好似走进了烟雨的浓愁薄恨中。风绕过一丝绿意的柳丝的缠与绕,却转不过烟雨朦胧的愁与怨……回忆起以前的快乐时光,于是希望与萧郎在梦中相会。梦中的缠绵,梦醒后的凄冷,使诗人再无力承受现实生活的分离。思念与失望不断聚积,诗人满腔的深怨迸射出了毫不掩饰的直白心声:“天易见,见伊难。”这痛绝之语作结显出了沉郁顿挫的风致。

这种情感还表现在朱淑真的一首《恨别》诗中:

调朱弄粉总无心,

瘦觉宽余缠臂金。

别后大拚憔悴损,

思情未抵此情深。

自从和初恋的“他”分别之后,她已无心再调朱抹粉,梳妆打扮自己了。在刻骨的思念中,她已然茶饭不思,夜不成寐,形容憔悴,身瘦骨轻,手臂上的缠臂金也宽余了不少。这种思念令人肠断情伤,令人梦萦魂牵。

读这首词,最念念于心的便是“天易见,见伊难”一句。“天易见,见伊难”短短六个字,把心境的孤单寂寞和思念的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天是多么的宽广无垠,但我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而你呢,我想你了,想见你却是这么难。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一切都还好吗?你还幸福吗?

是的,自己已做他人妇,而他也许已经有了一个“她”。云水苍茫,人隔两处,君自有妇而妾已有夫。这样的情况下,再见他一次该有多难!举世滔滔,人海茫茫,红尘漫漫,也许此生再也难睹君颜,相聚无望。哪怕她再难割舍,再难抑制内心思念的冲动,却只能和他在梦中相遇了。“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一切缠绵如今只能在梦里重温。

从古至今,已数不清有多少诗词来书写相思。“为伊消得人憔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其实这样的思念是幸福的,毕竟那个远方的人终究会回家,相思之苦终能有所报偿。而幽栖居士朱淑真的那句“天易见,见伊难”,道出的又岂止是短暂的离别相思之苦,它表达的是某种难以再相见的绝望,某种内心与过去种种美好情愫撕裂般的疼痛!

如今,月落星残,也不见伊人的身影,她只能站在瘦瘦的词卷里,任时光来雕刻自己的岁月与容颜。尘掩画堂空,泪滴孤樽浊,心中千回百转的是说不尽的寂寞与苍凉!

朱淑真还有《寄情》诗一首云:

欲寄相思满纸愁,

鱼沉雁杳又还休。

分明此去无多地,

如在天涯无尽头。

欲寄相思,满纸是愁意绵绵,书信写就,却面临鱼沉雁杳的境地。伊人此去,犹如去了天涯海角,杳无音讯,只恐再无相见的时日。

一首《浣溪沙·春夜》也透露了词人这种绵绵相思与愁意:

玉体金钗一样娇,

背灯初解绣裙腰,

衾寒枕冷夜香消。

深院重关春寂寂,

落花和雨夜迢迢,

恨情和梦更无聊。

这女子形貌娇媚,头饰精美。她背着灯解下裙衣就寝。那被衾寒冷,孤枕凄清,香雾渐消。外面庭院深深,重门紧锁,春夜寂寂无声。不多时,外面传来了雨声,她于是想象那落花被风雨打落,孤独的夜里该是何等漫长。而女子的怨意在梦境中也更显慵闲,更加百无聊赖。

“深院重关春寂寂”一句,写得幽深、寂静、凄清、孤独,有种万籁俱寂,悄无人声的感受。同时,写的是重门关锁的深深庭院,也是深闺女子内心情感世界层层封闭的写照。“落花和雨夜迢迢”则显出一种梦幻般的凄婉与迷茫,一种想象中夜雨落花的幽深邈远之境。在重重关锁中,女子的想象却飞扬起来,在夜雨与落花间徜徉,透出一种惋惜与自怜的叹息。结句“恨情和梦更无聊”略显直白,直接点出了女子心绪不宁,幽怨丛生,时梦时醒,半梦半醒,顿有了无生趣、百无聊赖之感。

下片这几句写出一种烦恼、情愁、幽怨的交织与纠结,写出一种夜色下半梦半醒、如梦似幻的特殊情绪状态,类似于一种无意识状态或潜意识状态。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词人处于极其压抑状态的情感之流,一种抑郁难释的心态。“深院重关春寂寂”中的一个“春”字,透出了几许情殇气息,意味着女子无眠的愁意与爱情与青春有关。当然,这是一首春宵之夜怀念良人的词,意境幽深而含蓄。

这首词也有说是唐朝诗人韩偓所作。韩偓字致尧,号玉山樵人。曾任河中节度使幕府、左拾遗、左谏议大夫。

“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而是因为想你才寂寞”。

没有你,我始终都是寂寞的。也许几百年前的朱淑真也是为祭奠自己的寂寞才写了这么多感人肺腑的词,留下了一纸的悲伤。

“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深院重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好梦易醒,醒时只不过是多了一页诗笺,多了一阕伤情词。也许哪天我们不经意抬头看到天空时,也会有幽栖居士那样的惆怅:“天易见,见伊难。”

你的心情总在飞,什么事都想去追

想抓住一点安慰,你总是喜欢在人群中徘徊

你最害怕孤单的滋味,你的心那么脆

一碰就会碎,经不起一点风吹

你的身边总是要许多人陪

你最害怕每天的天黑

但是天总会黑,人总要离别

谁也不能永远陪谁

而孤单的滋味,谁都要面对

不只是你我会感觉到疲惫

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你想不想找个人来陪

你的快乐伤悲只有我能体会

让我再陪你走一回

十一、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孤独是人生的一种痛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减字木兰花·春怨》

这首词《减字木兰花·春怨》与朱淑真以往诗词风格却完全不同:惆怅已极,寂寞已极,最深刻地记录了朱淑真一生悲惨凄凉的境遇,饱含她内心抑郁孤独的愁绪。

一开篇就是“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两句,连用五个“独”字,逐层铺排词人内心强烈的孤独感:她是走也惆怅,坐也孤寂,卧也凄凉,独倡独酬,心意迷乱,烦闷难当,大有心魂欲裂之感。这五个“独”字凸显了词中女子茕茕孑立、愁病交加之状,具有很强的表现力。让人不禁想起李清照《声声慢》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孤独,使得词人感觉不到红尘人间的温暖,故有“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她只是凝神伫立,独自伤神,自己折磨着自己。特别是“无奈春寒著摸人”一句,写出了对季节气候的敏感。“轻寒”一词是词人对外在环境的感受,透露出春天的信息。“著摸人”,宋人诗词中屡见,有撩拨、沾惹之意。如杨万里《和王司法雨中惠诗》云:“无那春愁着莫人,风颠雨急更黄昏。”“著摸”即“着莫”,意即“撩拨人”,可理解为“折磨人”。春寒为什么撩惹春愁,会有折磨人的感觉呢?因为人的心境决定了人对外物的感觉判断。如寡居的李清照感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声声慢》)。对自己的婚姻深感不满的朱淑真“伫立伤神”之际,也不禁发出“无奈春寒著摸人”的吟咏。

如此折磨她的是什么呢?是内心的孤独寂寞,是不幸的婚姻,是多舛的命运。下片进一步抒写词人愁怨。“此情谁见”四字既指上片的孤独伤情,又兼指下文的“泪洗残妆无一半”,写出了朱淑真以泪洗面的愁苦。结句“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描绘自己因愁而病,愁病相因,以致夜不成眠。

愁能伤身,朱淑真《睡起》诗说:“腰瘦故知闲事恼,泪多只为别情浓。”《秋夜闻雨三首》之三说:“似篾身材无事瘦,如丝肠肚怎禁愁?鸣窗更听芭蕉雨,一叶中藏万斛愁。”无事而身瘦,是因为“闲事恼”,是因为“别情浓”,是因为如丝(思)肠肚禁不起日积月累的“剔尽寒灯梦不成”的愁情的折磨,所以才“为伊消得人憔悴”,才“轻减了小腰围”。

“剔”,这是个感觉很轻微、很平常的动作,却充满了一种愁意、一种无聊、一种微微的痛感。“孤灯”既是唯一相伴的微弱光亮,也是心头稀薄的希望,明明灭灭、起起伏伏。“梦不成”,那梦中的欢愉是聊以慰藉心灵的幻觉与麻醉,可是依然“不成”。连梦都做不成——生活就好比被逼到悬崖边上,下面就是绝望了。

“剔尽寒灯”这小小的动作,画出了词人形单影只、独对寒夜、百无聊赖的形象。朱淑真已是愁病缠身,独自对着寒灯哭泣,满脸泪痕,悲伤不已。即令一遍一遍把灯花剔尽,仍是不能入睡。

朱淑真待字闺中时就已经有了心上人,那个人的文采风流正是她心中所属意的。然而她一路走来,一路芬芳,一路坎坷与抗争,一路悲歌与绝望。我们读她的诗词,其实是在检阅一个生命,在追寻一种精神。

她还有诗《无寐》(其二)云:

背弹珠泪暗伤神,

挑尽寒灯睡不成。

卸却凤钗寻睡去,

上床开眼到天明。

这首诗与《减字木兰花·春怨》中的意境完全吻合:“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夜静更深,她含泪神伤,反复挑着灯无法入眠。哪怕解衣卸妆想睡一睡,却总是一个人睁着眼睛到天亮。现实是如此残酷,已经断绝了她对生活的任何幻想,她除了剔一剔寒灯,还能够做什么呢?余下的,恐怕只有春蚕到死愁断肠的等待。“寒灯”的孤冷意象,“剔尽”的无意识无聊,营造出寒气袭人、冷漠寂寥的氛围,暗传出词人心灵的战栗,引人入境,余韵悠长。

朱淑真的孤独感不仅仅是来自爱情婚姻的不谐,更有深刻的时代内容。

在礼教森严的时代怎样做女人?女人应不应该有文化?知识女性的独立人格觉醒后怎么办?这大概是那个时代知识女性面临的一个共同困境。

认真研读朱淑真诗词,会感到她已经开始从性别视角思考女人的价值。在《自责》(其一)一诗中,她以自我解嘲的方式表达了初始觉醒:

女子弄文诚可罪,

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成何事,

绣折金针却有功。

从诗题《自责》和“女子弄文诚可罪”、“磨穿铁砚成何事”的诗句,她似乎是忏悔,但从作者自身的所作所为来看,却屡屡违背礼教,又是为自己的才能和悖逆抒发心中的快慰。她知道女子舞文弄墨为礼教所不容,但自己却不仅饱读诗书,还写了许多所谓“有伤风化”的诗词。据魏仲恭《断肠集序》记载“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可见,朱淑真是死于非命的。父母承受不了外界的压力,不得已将女儿大部分作品一举焚烧。

从诗的感情色彩、遣词造句以及语气来看,《自责》(其一)的前两句似乎有悔恨之意。在对“成何事”、“却有功”的否定和肯定中,在酸楚的自我解嘲和无可奈何中,却表达了强烈的反叛冲动,蕴涵着自己心中深深的不平和愤怒。“那堪咏月更吟风”却表现了自己的生命价值在“咏月吟风”中得到确认时的愉悦和满足。

如果说《自责》(其一)是作者愤愤不平的控诉,那么《自责》(其二)则体现了作者的几许无奈:

闷无消遣只看诗,

又见诗中话别离。

添得情怀转萧索,

始知怜悧不如痴。

朱淑真长期身处寂寞孤独的深闺,在百无聊赖之际,她“闷无消遣只看诗”。可是诗书并没有给她带来心灵的慰藉,因为“又见诗中话别离”,诗书中的离情别绪处处可见,都能引起她对现实生活的怀想。“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怜悧不如痴。”朱淑真很有才情,在那个时代,女性才情却是一种异数,会令人心灵备受煎熬。朱淑真在才情与“妇德”的关系中陷入了两难境地,对自身的命运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因此,她的诗词一方面表现出少有的自信,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受世俗影响。正如在七夕乞巧问题上的困惑一样:她一方面在女性角色自我认同和定位上表现出了强烈的个性独立意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对强大的社会习俗妥协,向女性传统角色回归,从而呈现出非常矛盾的心理特征。因而,她时常陷入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和困惑之中。这种孤独感和困惑,与她同时代的李清照也有过。李清照晚年曾经想收一个聪明的小女孩儿为徒,教她平生所学,哪知那小女孩儿却说读书写字不是女子的本分,让多才多艺的李清照备感辛酸与孤独。

显然,这种才女所独有的寂寞孤独感,这种在世俗眼光笼罩下的不安与困惑,也是词中“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的缘由。

朱淑真是一位才貌出众、善绘画、通音律、工诗词的才女,一个才情出众、心性高傲的知识女性,内心世界情感细腻丰富。

年轻时她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有过美好的期许:“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怀中月,分付萧郎万首诗。”(《秋日偶成》)可见,宋代上层知识女性不再满足物质生活的优裕,择偶标准更多地倾向于情感方面,希望对方是懂得自己的感情,精神上与自己互为知音的才子。

由于她现在的丈夫学浅才疏,不懂吟风弄月,夫妻间没有共同语言。她的丈夫既不喜欢,也没有能力欣赏她的才情,更谈不上与她一起吟诗作赋。试想,当她刚刚写出一篇情深意切的诗词,兴冲冲地拿到丈夫面前期望一起赏读,得到的却是敷衍、冷淡甚至是讥讽和嘲笑时,她的心里该是怎样的失落!每当此时,她肯定会更加怀念自己那位虽然落魄,但却有些才气、有些潇洒的初恋情人。再以后,无论她写出多么美妙的诗词,也不会再拿到丈夫面前了。本来就很脆弱的婚姻,没有了共同语言,夫妻关系只会更加冷淡。这一种痛苦是优越的物质生活所无法弥补的。

她的诗词中,最常见的是孤独无侣的寂寞:“夜半无人倚空楼”,“独坐小窗无伴侣,可怜霜月向人圆”,“独倚阑干昼日长”,“向花时取,一杯独酌”“黄昏院落雨潇潇,独对孤灯恨气高”,“如今独坐无人说,拨闷惟凭酒力宽”……都是对这种孤寂生活的记录。由于跟丈夫根本无法在精神上进行交流,落寞就像是一剂毒药,时刻侵蚀着朱淑真的心。少女时代喜欢的春日美景,此刻无疑成了令人伤心的景象。她多次以春景来反衬自己的落寞,如下面这首《晴和》:

海棠深院雨初收,

苔径无风蝶自由,

百结丁香夸美丽,

三眠杨柳弄轻柔。

小桃酒腻红尤浅,

芳草寒余绿渐稠。

寂寂珠帘归燕未,

子规啼处一春愁。

朱淑真在诗里描写了春天海棠开放,蝴蝶飞舞,丁香花芬芳美丽,杨柳枝条轻柔飘荡。桃花花瓣好像醉酒一样鲜艳,小草长成绿茵一片。可是朱淑真孤独寂寞,连燕子也不归来看她。只有远处杜鹃在啼血,声声哀鸣,带来了无限的春愁悲伤。

即便物质生活优裕,朱淑真的精神世界却是空虚的,她的内心也是痛苦的!这一点,朱淑真大概会羡慕李清照与赵明诚这一对天作之合的伴侣,羡慕他们一起吟诗作词,研赏金石,赌书泼茶,心心相印的美满婚姻。

婚后,朱淑真的丈夫常常奔走他乡,四处漂泊。寂寞的她只能悲叹“独倚妆窗梳洗倦,祗惭辜负好年华。”(《春词》)刚开始时,朱淑真跟随丈夫,一去就是三年多。这在她的诗中有记述:

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

已无鸿雁传家信,更被杜鹃追客愁。

日暖鸟歌空美景,花光柳影谩盈眸。

高楼惆怅凭栏久,心逐白云南向浮。

——《春日书怀》

跟随丈夫宦游在外最是身不由己,想起千里之外的故乡亲人总会泪水长流。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来自家乡的书信,不知亲人情况如何,心中牵挂不已。那一声声杜鹃叫声仿佛追逐着这远在异乡的人,让人乡愁难释。眼前虽是一片日暖鸟欢、花光柳影,却难解我心头郁结。独自登楼凭栏怅望,一颗心总是追着那悠悠白云向南飘去,飘向我的家乡、我的亲人。

随夫在外,两人常常无法沟通,了无情趣。身体近在咫尺,心灵却相隔天涯。朱淑真在这个时期的诗中所抒写的是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山色水光随地改,共谁裁剪入新诗。”(《舟行即事》其一)“对景如何可遣怀,与谁江上共诗裁。”(《舟行即事》其五)“岁暮天涯客异乡,扁舟今又度潇湘。颦眉独坐水窗下,泪滴罗衣暗断肠。”(《舟行即事》其六)行舟江上没有可以彼此吟诗唱和之人,丈夫不仅不了解她的才情志趣,甚至和她连感情上的交流与共鸣也没有。诗人心灵寂寞,怨恨之情溢于言表,表现出极度失望:“吟笺谩有千篇苦,心事全无一点通。”(《寄恨》)“纵有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圆子》)毫无共同语言,现在的丈夫与自己理想当中的才子佳偶形成了巨大反差,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朱惟公在《断肠诗词集序》说道:“其夫殆一俗吏,或恒远宦于外,淑真未必皆从,容有窦滔阳台之事,未可知也。”据有关学者考证,朱淑真婚后与丈夫不睦,后来其夫可能在外纳妾,蓄有侧室。这导致朱淑真情感上更受重创,她的内心大多是凄苦的。故诗词中“多忧愁怨恨之语”:

一夜凉风动扇愁,

背时容易入新秋。

桃花脸上汪汪泪,

忍到更深枕上流。

——《新秋》

这首诗颇有班婕妤《怨歌行》之深悲幽怨。新秋凉风一起,那纨扇也会被丢弃了吧?纵是年轻貌美,面若桃花,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人深更半夜在枕边独自流泪。这是一个忍气吞声的怨妇。她心中这份孤寂和委屈无人理解。她的很多诗句都充满了这种忧愁幽怨:“独宿广寒多少恨”(《秋夜闻雨》,“杜宇能飞却不归”(《闻子规有感》),“人间何处无春色,只是西楼人未归”。

鸥鹭鸳鸯作一池,

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

何似休生连理枝。

——《愁怀》

朱淑真自比鸳鸯,把丈夫比喻为鸥鹭,喻两个貌不相称、志不相投的人强成夫妻,表达了对婚姻的强烈不满。最后,诗人由失望、伤心而对上天发出怨愤:“作恶东风特地寒”(《又绝句二首》其一),“惆怅东君太情薄”(《恨春五首》其一),“冬晴无雪,是天心未肯。”(《念奴娇·催雪》)“独占秋光盛,天工信有偏。”(《中秋玩月》)“不许蟾蜍此夜明,始知天意是无情。”(《中秋夜不见月》“痴汉常骑骏马走,巧妻偏伴拙夫眠。老天若不随人意,不会作天莫作天。”(《悲怀》)在“从宦东西不自由”的仕途生活和不和谐的婚姻双重折磨下,她日渐憔悴。“起来不喜匀红粉,强把菱花照病容。腰瘦故知闲事恼,泪多只为别情浓。”(《睡起》)所嫁之人不是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丈夫,使朱淑真陷入深深的愁苦之中。

十二、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秋天里的寂寞情怀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帏寂寞无人伴。

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

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菩萨蛮》

这首《菩萨蛮》词中,表达的是一种秋日里的寂寞幽冷情怀。

正是“秋方半”的中秋时节,山亭水榭的风光当是分外迷人。但在深闺帷帐之中的红颜女子却无人相伴。“愁闷”又添,“颦眉”依旧,春愁方罢,秋心又起。这一旧一新之间,足堪细细体味。女孩子心头的愁意是连绵不绝的,季节的流转丝毫未能使之停歇。而愁意连绵,只因日复一日的孤独寂寞,可见良人远游已非短时。

仔细体会“凤帏寂寞无人伴”一句,当知是女子独卧空床,孤枕难眠。颦眉叹息之间,她辗转反侧之际,于是“起来临绣户”,起身走到了深闺的窗边。深夜的窗外,“时有疏萤度”,不时有萤火虫飞过,像一粒粒小小流星在眼前闪过,如梦如幻。仰头望天,那天上的月亮好像也同情她的孤独之身,凄凉心意,居然今夜没有圆。

一轮缺月,高挂中天,它因怜悯闺中人的孤独无依,不忍独圆。苏东坡在《水调歌头》中有云:“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朱淑真则有:“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一个是问月为何总在分别时圆起来,一个是谢那天上缺月怜我孤单,不忍独自圆。真是慧心妙语,各擅胜场。只是,朱淑真因缺月获得某种心理安慰,不啻是一种含泪的自我慰藉,一种幻觉中的自我怜惜。却道出了无数孤寂深闺中人的共同心声。无怪魏仲恭在《朱淑真断肠诗词序》中评价其词为“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同岂泛泛者所能及”。

朱淑真的爱情生活很不幸。作为一位女词人,她多情而敏感,见秋起悲怀,见月思团圆。“起身临绣户”之际,她看到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飞过。“时有疏萤度”一句让我想起了朱淑真的一首《夏萤》:

熠熠迎宵上,林间点点光。

初疑星错落,浑讶火荧煌。

着雨藏花坞,随风入画堂。

儿童竞追扑,照字集书囊。

诗里写的是夏季里林间闪动着点点萤光。下雨的时候,它们都藏在花坞里,天晴了又随风飞入画堂。孩子们追逐着捕捉它们,一个一个装进书囊里,用来夜间读书时照明之用。写得颇有情趣童心。大概是朱淑真对自己童年的记忆,也许是眼前所见所感,总之别有一种天真之趣。

作为出身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朱淑真的童年生活其实是很幸福的。从她的很多诗词里,我们都能感受得到一种欢快明亮的情绪,一种清澈纯净的情怀。当成年后的她独守深闺寂寞难耐时,看到点点疏萤恐怕也会勾起对往日时光的留恋与怀念。只是这并不尽如人意的婚姻,将她的生趣和灵性牢牢套住了。她内心深处的孤独寂寞,如同这夜色一样深沉浓俨。

同样写中秋之夜,她还有一首《中秋闻笛》:

谁家横笛弄轻清,

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

非干吹出断肠声。

这首诗写得意境幽寂凄清,深婉动人。中秋月圆之夜,枕上无眠的闺中人听到有人在吹笛。那笛声悠扬婉转,声声唤起离人心头的无限愁情。有道是“伤心人别有怀抱”,笛声其实是悠扬动人的,只是在伤心人耳中听来,却别有一番令人断肠的愁意。朱淑真以她多舛的命运和细敏的心性,诗词往往多愁善感,情感细腻动人。

风倍凄凉月倍明,

人间占得十分清。

可怜宋玉多才子,

只为多情苦怆情。

这首《对秋有感》也写得十分凄清悲凉。“风倍凄凉月倍明,人间占得十分清”,秋风萧瑟凄凉,秋月圆满明亮,使得人间变得清寒萧瑟。这两句诗将人间秋风萧瑟明月凄清的感受进一步放大,笔力重拙。“可怜宋玉多才子,只为多情苦怆情”,联想到自己的多情与才具,不禁对千年前的那位才子有了惺惺相惜之感。正是这样的物候季节里,人间的那些敏感多情的才子,内心变得格外悲苦凄怆。中国古代的文人中,宋玉堪称最早的风流才子。他形貌清俊,才华横溢,却终生抑郁,襟抱未开。他自述伤情的《九辩》开篇即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这种感伤情绪带上了文人特有的忧患和失落,正是他的悲秋感怀开启了古代文人的悲秋传统。这首诗里,朱淑真写宋玉的身世与悲怆情怀,寄托了自身不幸的情感之路。

她还写有一首《秋夜有感》:

哭损双眸断尽肠,

怕黄昏后到昏黄。

更堪细雨新秋夜,

一点残灯伴夜长。

这首诗写得更是声泪俱下,凄寒至极。新秋雨夜,凄凉来犯,淑真愁情难抑,泪下如雨,双眸已红肿。在如豆的昏黄残灯下,她兀自默默凝思,哀意绵绵。还有一首《秋夜闻雨》(之三)也是令人感伤不置:

似篾身材无事瘦,

如丝肠肚怎禁愁。

鸣窗更听芭蕉雨,

一叶中藏万斛愁。

愁苦忧郁的她身体日渐消瘦,像竹篾一样弱不禁风,细小肚肠哪禁得起愁苦?听窗外雨打芭蕉,每一片叶子都深藏着无限哀愁。秋夜落雨,淅沥连绵,点点滴滴打在外面的芭蕉叶上。那雨落芭蕉“滴滴答答”之声,仿佛是点点滴滴打在憔悴瘦弱的朱淑真心上。雨中芭蕉憔悴零落正如诗人的心境,也如诗人日渐衰落的身体与容颜。一叶芭蕉,好似藏有万斛愁意,令人夜不能寐。

这些诗让人想起《红楼梦》里林妹妹的《秋窗风雨夕》。在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这样写道: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霢霢,阴晴不定。那天渐渐到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

此情此境何其孤寂凄凉!

我们也许会惊讶地发现,作为美女兼才女的林黛玉在很多方面与朱淑真有着某种相似的地方。同样的冰雪聪明,同样的心高气傲,同样地追求一份知己的真爱,却都是以悲剧收场。

两人一生做的都是那悲凉惨淡的红楼女儿梦。

朱淑真自小读书习文,喜作诗词,不知不觉中已经受到古代文人意识和观念的熏染。她的春愁秋感就带有浓厚的文人习气和特质,有一种浸入骨髓的风雅志趣。

她还作过一首《菩萨蛮·秋》:

秋声乍起梧桐落,蛩吟唧唧添萧索。

欹枕背灯眠,月和残梦圆。

起来钩翠箔,何处寒砧作。

独倚小栏杆,逼人风露寒。

读这首词,“秋声乍起梧桐落,蛩吟唧唧添萧索”颇是令人怀想不已。

秋风阵阵,桐叶飘落。秋日的梧桐是寂寞的、幽怨的,是无数文人悲秋所系。在唐宋诗词中,雨中梧桐寓意离情别恨是很多的。李白《秋登宣城谢朓北楼》有句云:“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白居易《长恨歌》中有句云:“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诗人以昔日春风桃李的盛况和眼前秋雨梧桐的凄凉作对比,描写唐明皇回宫后,目睹旧物,触景生情,生离死别和山河破碎的情感色彩尤为强烈。唐孟郊《烈女操》有云:“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梧桐是忠贞的爱情树,雌雄同株,传说梧为雄树,桐为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

温庭筠的《更漏子》则令人心醉魂移:“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南唐李煜《乌夜啼》也有句云:“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清秋的森森庭院里,梧桐萧然独立,落叶飘零,白衣的李后主一脸忧伤与落寞。那意境很凄美很浪漫呵,细细玩味之下,让人的神思很是恍惚了一阵子。苏轼《木兰花令》中有云:“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吕洞宾也有词云“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一句,使人幽怨顿生,怅然若失。柳永《倾杯·金风淡荡》中化用了吕神仙的这几句:“空赢得,悄悄无言,愁绪终难整。又是立尽,梧桐碎影。”意境幽清寂寞之至。

李清照有《行香子》一词起句云:“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与朱淑真这首词中的两句“秋声乍起梧桐落,蛩吟唧唧添萧索”很相似。她的《声声慢》也有句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丈夫去世后,独守空房的李清照遭受国破家亡的痛苦。因此,女词人独立窗前,雨打梧桐,声声听来格外凄凉,孤独无助的她深切地怀念着亡夫。这阴阳相隔的思念直令人哀痛欲绝,愁苦终日。号称“清朝第一词人”的纳兰性德居然也化用过温飞卿的这一意象:“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人生境界仿佛就是如此的寂寞、苍凉和无奈。

朱淑真早年所写的一首《秋夜》(其一)里,梧桐明月构成美丽幽凉的意境:

夜久无眠秋气清,

烛花频剪欲三更。

铺床凉满梧桐月,

月在梧桐缺处明。

这里的梧桐与明月让人感到幽清美好。“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更是堪称妙句,让人似乎看到了疏桐下斑斑点点的朦胧月光。但在她的另一首《闷怀》里,梧桐秋风就格外令人愁意断肠:

黄昏院落雨潇潇,

独对孤灯恨气高。

针线懒拈肠自断,

梧桐叶叶剪风刀。

秋日的梧桐树应该是忧郁的、凄清的、内敛的,它从骨子里透露出一种落寞和悲凉。一片片宽大的桐叶,满载着哀愁、忧伤与凄凉,自枝头轰然坠落,铿锵有声地砸在诗人的心头;眼前景如此,心中情何以堪!

“蛩吟唧唧添萧索”,蛩者,蟋蟀也。词人长夜不寐,听到蟋蟀细微的叫声,备觉情怀凄切。在一首《早秋有感》诗里,朱淑真也写到了这小昆虫的低低吟叫声:

西风淅淅收残暑,

庭竹萧疏报早秋。

砌下黄昏微雨后,

幽蛰啾啾使人愁。

西风收暑,庭竹萧疏。黄昏微雨后,台阶下草间传来低低虫吟,令人愁意缭绕。另一首《早秋》写得更是秋意凄清萧然:

一痕雨过湿秋光,

纨扇初抛自有凉。

雾影乍随山影薄,

蛰声偏接漏声长。

季节的转换常常在朱淑真心里引起敏感的呼应,她的心灵与天地是一起呼吸的。

当梧桐叶落,蛩声萧索之际,朱淑真斜倚山枕,背灯而眠。在朦胧残梦醒时,正看见窗外那轮圆月。于是,她起身来搴起帷帐,忽然听到远远地传来捣衣的砧声。这声音在月夜里听来不胜凄寒孤寂。她独倚栏杆,周遭是一片逼人的风露寒凉。

“起来钩翠箔,何处寒砧作”,“砧”是古代捣衣用的石头。古时妇女多在秋季拆洗缝制衣服,忙到深夜。李白《子夜歌》有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这是妇女在明月之夜听捣衣声怀念远征丈夫。秦观《满庭芳》有云:“有时近重阳也,几处处、砧杵声催”;李煜《捣练子》:“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毛熙震《更漏子》有云:“更漏咽,蛩鸣切,满院霜华如雪”,这些都是表现听砧声而思离人。李清照另一首《行香子》也有云:“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这首《菩萨蛮》结句也颇有特色:“独倚小栏杆,逼人风露寒。”像一幅电影里的特写镜头:秋夜深沉,桐影摇落,蛩声低吟,寒砧声声。月光下,一位深闺美人独倚栏杆,若有所思。秋风里不时感到阵阵寒意,营造出一种空寂、凄清、幽静的月夜意境。

独自凭栏,一番落寞无穷远。她在想谁呢?这个美丽多情、寂寞愁苦的宋朝女子,若是时光穿越,我定不会让她去听梧桐叶落,蛩吟唧唧,寒砧声声,不让她深夜独自在风露里倚栏独伤。至少,我会为她披上一件寒衣,与她在月下轻声地晤谈。会心一笑间,她会明白,秋天也是多情而温暖的。

看过了朱淑真那么多萧索凄怆的诗词,忽又想起她早年的一首小诗《对景漫成》所写:

半窗残照一帘风,

小小池亭竹径通。

枫叶醉红秋色里,

两三行雁夕阳中。

秋日斜阳,小池竹径,枫叶醉红,雁阵南翔。这样的秋色,多美,多么令人留恋!

十三、情知天上种,飘落深岩洞——八月桂花香里的寂寞往事

也无梅柳新标格,也无桃李妖娆色。

一味恼人香,群花争敢当。

情知天上种,飘落深岩洞。

不管月宫寒,将枝比并看。

——《菩萨蛮·木樨》

朱淑真是喜欢桂花的。

宋之问有诗云:“桂子月中落,云香天外飘。”这是我格外喜欢的两句诗,文字间有一种神驰天外、飘然欲仙的格调。故后人亦称桂花为“天香”。

桂花开时,正值中秋前后,所以它和月亮天然地联系在了一起。月宫中的桂花树不是没来由的。在古代,桂花被认为是从月中移栽到凡间的,所以农历八月自古又称“桂月”。此月既是赏桂的最佳时期,又是赏月的最佳月份。芳香的桂花,中秋的明月,让诗人们浮想联翩。除了宋之问的这两句,南宋诗人杨万里有《丛桂》一首:“不是人间种,移从月宫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朱淑真也在《秋夜牵情》诗中有句云:“移根蟾窟不寻常,枝叶犹沾月露香。”这首诗写出一种清清逸逸的仙气。

桂有多种,花白者名银桂,花黄者名金桂,花红者名丹桂。常生于深山之中,冬夏常青,以同类为林,间无杂树。秋天开花者为多,其花香味浓郁。正因为桂花被认为来自仙境,本非凡品,同时多生于深山野崖之间,不以貌炫世,不以色诱人,温馨清雅,香飘人间,颇有隐逸君子之风,因而历来受人们推崇。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云:“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谢榛的《中秋宴集》有道:“江汉光翻千里雪,桂花香动万山秋”,将桂花香气写得一派馥郁芬芳。宋之问有两句诗云:“为问东山桂,无人何自芳。”李白也有诗句咏道:“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唐朝一代名相张九龄也有诗云:“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的诗句,赞颂了春兰与秋桂芳洁的美质,有着逸尘高标、不同俗流的寓意。王维《鸟鸣涧》这样吟道:“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闲情悠悠,万籁寂寂,格外有种幽人独处、自赏高洁的禅意。

朱淑真在这首《菩萨蛮》中也这样称它:“情知天上种,飘落深岩洞。不管月宫寒,将枝比并看。”这样一种有着神奇来历的桂花,其实并不艳丽:“也无梅柳新标格,也无桃李妖娆色。”然而,桂花虽无殊色,却有其百花所不及的独特之处:“一味恼人香,群花争敢当。”淑真的词没有华丽的词藻,却蕴涵着细腻而动人的情感,就像一枝清香、淡雅的八月桂花。

这让我想起了李清照的那首《鹧鸪天·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桂花色淡性柔,情怀淡泊。即使远在深山,那浓郁的芳香也常飘人间。对她而言,何须要深红浅绿的艳丽色彩取悦于人呢?那份清雅的馨香,那淡泊的性情,自然就是群芳之中的第一流名花。

这里,朱淑真这首咏桂花的《菩萨蛮》与《鹧鸪天》的词意是一样的。朱淑真笔下的三秋桂子,更像一位秉性清雅高洁的幽谷佳人,自是傲睨群芳,倾国倾城。这也许正是朱淑真的自我写照。

“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朱熹《咏岩桂》)

这就是远避尘嚣,开放在山林之间的桂花。远远的,隔着一张薄薄的书页,我仿佛闻到千年前传来的淡淡桂花香。

那是开在八月金秋的桂花。朱淑真轻轻掐下一枝作案头清供,满室便漾开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清甜的清香。她沐浴在那清香之中,心思也渐渐沉淀:

弹压西风擅众芳,

十分秋色为君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

人与花心各自香。

——《咏桂》

在八月的秋夜,看着如水月色,品着馥郁芳香,深浅不一的心事便在桂花的余香中悉数泛开来。年少时,朱淑真有过的梦一般的初恋,以为有着美丽结局的爱情,亦如满树桂花在风中荡漾。如今那些日子已成追忆,只有一缕桂花香在心底暗自飘过。

因此,在秋天的晚上,在秋天桂花轻开的晚上,她将一枝清桂插在书窗前的花瓶里。然后,在这渐次沉淀的阵阵清香里,她安安静静地回忆那些过往。回忆里有着寂寞的香气,香气里有着寂寞的往事。

人的心与花的蕊都在清香中沉醉了。这感觉,真好。

桂花是朴素的。它花色淡黄或浅红,因此人们常说“金桂飘香”或“丹桂飘香”。桂花的香是最令人沉醉的。我所在的是一座南方小城,城中的绿化植物就是桂树。每到夏秋之交,满城的空气中都飘溢着一股清雅的、微带点甜甜味道的桂花香。有时,在街上从小贩手中买来几枝开满桂花的树枝,插在案头或茶几上清供,满室花香让人顿时神清气爽。

所以,我特别能理解朱淑真折下清桂、书窗独赏的那份悠然与美好。

在那清秋月圆、桂子飘香的夜晚,她会一丝睡意也没有,是因为中秋未到月倒先圆了。她满心欢喜:

凉天如水夜澄鲜,

桂子风清懒去眠。

多谢嫦娥知我意,

中秋未到月先圆。

——《秋夜》其二

记得,她还有一首很有趣的诗,《堂上岩桂秋晚未开作诗促之》:

着意裁诗特地催,花须着意听新诗。

清香未吐黄金粟,嫩蕊犹藏碧玉枝。

不是地寒偏放晚,定知花好故开迟。

也宜急趁无风雨,莫待霜高露结时。

这首诗大概是朱淑真早年所作,专为催促堂上的岩桂开花而作的。诗里有一种天真稚气,她说自己有着满腔心思,专门为那画堂上迟迟未开花的岩桂写诗:桂花儿啊,可要好好地听懂我这首新诗。你看你清香未吐,黄蕊未绽,嫩嫩的花蕊还羞涩地藏在碧玉般的枝叶里。嗯,我知晓你的心思,不是因为地处寒冷才迟迟不开花,定是你知道自己的花特别迷人、特别娇贵才姗姗来迟。不过,你这桂花儿呵,也要趁着眼前没有风雨之际赶快开花吐蕊,不要等到霜露来临之时,那时你想开,只怕也要受寒挨冻了。

这世上大概很少有不喜欢桂花香的女孩子。少女时的朱淑真可真是位芳心可可的妙人儿。

很早以前,曾经读过郁达夫的书信体小说《迟桂花》,小说中处处写到桂花的清香。这种花香飘散在灵秀的山水间,飘散在一种美好而朴素的山村田野间,飘散在天真无邪的年轻姑娘的笑声中。那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仿佛能把人们的宿梦摇醒,把人们的灵魂涤净。郁达夫在这篇小说里把女性比作桂花。那桂花之香其实是一种女性纯洁美好的精神气质。现在回想起来,那郁达夫笔下的文字都仿佛带着桂花的香气。

而唐朝诗人王建的《十五夜望月》中的桂花寄托的是一份怀乡之情:“中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桂花幽香,明月皎洁,冷露无声,诗人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情思悠远的秋夜望月怀人图,表达了对远方友人的思念与怀想。“冷露无声湿桂花”一语令人读之怅然。南宋辛弃疾记忆中的桂花则是另一番感怀:“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明月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清平乐·忆吴江赏木樨》)。年少时豪饮高歌,一夜醒来,眼前是明月清光团团,桂影婆娑,十里水沉烟冷。这景象令人想起柳三变的那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意境如梦如幻,令人沉迷。

《红楼梦》里有多处对中秋桂花的描写,如第七十六回:“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又:“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

这份幽冷,这份婉约,真让人情牵神迷。

恍惚间,我会以为那叫朱淑真的宋朝女子,宛然也是红楼梦中人。她的身世仿佛也是可以入得那十二钗图册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怎不令人叹息,为之一掬清泪!

宋朝的月亮又照到了今天,那淡淡的桂花香是否就是那一缕芳魂归来?

十四、谁剪飞花六出尖——冬天关于雪的记忆

朱淑真对冬季里的事物,充满了一种孩童般的欢喜与期待。比如,她喜欢冬天的雪,喜欢雪地里的梅。喜欢在有雪、有梅,还有月光的晚上喝酒、赏月、品梅:

一树梅花雪月间,

梅清月皎雪光寒。

看来表里具清彻,

酌酒吟诗兴尽宽。

这是朱淑真所写的一首《雪夜对月赋梅》,诗里的梅、月、雪等字眼都重复使用,本算是犯了诗家之忌,但这里看得出来她是有意为之。“看来表里具清彻”一句,让人不禁联想到了张孝祥的那首《念奴娇·过洞庭》:“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可见,朱淑真是化用了此词中的意境。这首诗写得未必有多好,但表达了她心中对“梅清月皎雪光寒”这样一种美好境界的向往,对一种冰清玉洁、表里澄澈的人格的推许。

当冬天没有雪时,就像春天没有花开,冬季就失去了灵魂。这对于诗人性情的朱淑真来说,是落寞而不可忍受的:

冬晴无雪,是天心未肯,化工非拙。

不放玉花飞堕地,留在广寒宫阙。

云欲同时,霰将集处,红日三竿揭。

六花剪就,不知何处施设。

应念陇首寒梅,花开无伴,对景真愁绝。

待出何羹金鼎手,为把玉盐飘撒。

沟壑皆平,乾坤如画,更吐冰轮洁。

梁园燕客,夜明不怕灯灭。

——《念奴娇·催雪》

冬日里天晴无雪,并不是造化(大自然)无能,而是它不情愿。“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老天不让雪花飞落人间,只留在那广寒宫里,让嫦娥独赏。“云欲同时,霰将集处。”《诗经》中有“如彼雨雪,先集维霰。”霰是凝雪前的一种软冰粒,俗称“雪子”。正当云霰将汇聚到一处造雪时,天上红日已上了三竿。所以哪怕雪花已被剪裁好,却不知把它们洒放到何处。

老天哪,你应当怜及那陇上的寒梅孤独绽放,却无雪相伴。什么时候有那能工巧匠来飘洒下玉盐般的点点飞雪,填平天下的沟壑,使天地风景如画,再让那一轮明月飘出云中,清光照临天下。那些在园中赏月、看雪、品梅的人们,到了夜间也不怕灯灭。“梁园”原指西汉梁孝王家中林苑,十分奢华。后来代指家中庭院和花苑。这里“梁园燕客”指的是那些富贵人家、书香门第的宴饮酒席上的文人酒客。

这里,词人好像是替那孤独的陇上梅花代言,寻求一种“沟壑皆平,乾坤如画,更吐冰轮洁”的图景出现,寻求那梦想般美好的理想境界。

写了一首还不够,她还有第二首同题的咏雪词:

鹅毛细剪,是琼珠密洒,一时堆积。

斜倚东风浑漫漫,顷刻也须盈尺。

玉作楼台,铅镕天地,不见遥岑碧。

佳人作戏,碎揉些子抛掷。

争奈好景难留,风僝雨僽,打碎光凝色。

总有十分轻妙态,谁似旧时怜惜。

担阁梁吟,寂寞楚舞,笑捏狮儿只。

梅花依旧,岁寒松竹三益。

——《念奴娇·催雪》

鹅毛大雪绵绵密密自天空洒落,在大地上堆琼积玉。这些大雪凭倚着东风纷纷扬扬,顷刻间堆积得差不多满一尺了。一时间,大地上一片琼楼玉宇,天色灰暗迷茫若铅所熔,看不清远处山岚之色。美丽的女孩们揉搓着雪块,互相抛掷,打起雪仗。无奈好景难留,凄风苦雨一下子就破坏了这宁静与安谧。即使冬雪美丽姿态万千,曼妙无比,但已无人像过去的古人那样怜惜赏爱了。让那些歌舞一下子寥落了下来,只剩下随手捏的雪狮子罢了。只有那梅花依旧绽放,是冬雪成全了梅花与松、竹的气节与坚贞。

这两首词中透露的是一个女孩子对冬雪的喜悦心情。

雪是冬的精魂所在,有了雪,整个冬天都充满了诗意。雪与梅花总是联在一起的,再加上月光,能构成一个异常清寒美好的境界。一些头脑中充满诗情画意、有着浪漫气质的女孩子,就格外向往这种理想的境界。这样一种“沟壑皆平,乾坤如画,更吐冰轮洁”的境界,只有冬天的下雪后才可能出现。

由此,我们可以读出朱淑真内心深处所渴望的那种完美与浪漫的诗意。那种完美与浪漫是超越世俗的:只有雪才可能让那些平日里裸裎的沟沟壑壑全部弥平,那些肮脏难看的土石垃圾被雪白所掩遮,天地间呈现出一派如画的诗意与美好。再有一轮玉洁冰清的月轮出现在天际,地上的红尘似乎成了天上的人间。

朱淑真面对真实的美丽雪景时,也会有一种笔力不逮的感觉,比如《咏雪》诗中道:

六出飞花四面来,连山连水皓皑皑。

玲珑天地苍茫合,的园林烂熳开。

庾岭腊梅寒散乱,章台风柳絮萦回。

自言空有孤吟癖,览景惭无谢氏才。

“六出”:雪花呈六角形,故以“六出”称雪花。唐时高骈《对雪》诗中有句云:“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雪来四面,山水浩茫,大地一片白茫茫。“庾岭腊梅寒散乱,章台风柳絮萦回”一句用典含蓄,笔致飘忽,一下子联想牵扯到了岭南寒梅和章台柳絮,有很强的画面感,令人神思飞动。这首诗写得景象苍茫,浑然大气。结句自称空有对诗词的酷爱,对如此美妙雪景却缺少谢道韫那样的咏雪之才。

她还写有《雪二首》。

其一:

一夜青山换玉尖,了无尘翳半痕兼。

寒鸦打食围沙渚,冻雀藏身宿画檐。

野外易寻东郭履,月中难认塞翁髯。

梅花恣逞春情性,不管风姨号令严。

一夜大雪,改天换地:“一夜青山换玉尖,了无尘翳半痕兼。”以下,描写雪天的寒鸦、冻雀,写月夜野外雪景,颇有写实之感。而结句“梅花恣逞春情性,不管风姨号令严”,则透露出一种打破雪天沉寂、放纵春意性情的快意。

其二:

谁剪飞花六出尖,素娥肌肉莹相兼。

分明幻玉迷青嶂,轻薄随风入画檐。

冻笔想停诗客手,寒蓑宜拥钓翁髯。

长安陋巷多贫士,可见鹑衣透胆严。

这首诗与前一首用韵完全相同,是步韵之作,但旨趣颇异。前六句写雪花形貌质地,“分明幻玉迷青嶂,轻薄随风入画檐”写雪花飞舞迷茫之态颇是生动。“冻笔想停诗客手,寒蓑宜拥钓翁髯”则写雪对人的影响。而结句则透出一份博爱同情之心,颇有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情怀。

而这首《对雪一律》当是朱淑真写于中年以后:

纷纷瑞雪压山河,特出新奇和郢歌。

乐道幽人方闭户,高歌渔父正披蓑。

自嗟老景光阴速,唯有佳时感怆多。

更念鳏居憔悴客,映书无寐奈愁何。

这首诗里,“纷纷瑞雪压山河”的景象引出的是“自嗟老景光阴速,唯有佳时感怆多”的伤时感世。雪落之时,正是隐士闭户高卧、渔父披蓑高歌而出之时。“更念鳏居憔悴客,映书无寐奈愁何。”两句透出一种深沉绵长的思念,一种岁月不居、年华老去的孤寂与伤感。诗中的那位“鳏居憔悴客”究竟为何人?居然引得朱淑真一直念念不忘。雪夜里,就着雪光读着来自远方的书信,她心中愁意难释。

后世有学者猜测,这首诗里的“鳏居憔悴客”当是那位和朱淑真早年相爱的男子。此时,他们都已经人过中年,那人大概一直郁郁不得志,生活也比较贫困潦倒,以致让朱淑真心里时常挂念。

那漫天的大雪啊,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如此寄寓着绵绵扯不断的人间愁怨和思念。

十五、独自倚栏杆,夜深花正寒——红颜一生似梅花

湿云不渡溪桥冷,蛾寒初破霜钩影。

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

独自倚栏杆,夜深花正寒。

——《菩萨蛮·咏梅》

梅花,似乎是宋代红颜们最为喜爱的花卉之一。

读过李清照《漱玉词》的人大概都记得,对梅花的欣赏和喜爱几乎伴随了易安居士一生。而她也几乎以梅自期自许,走完了坎坷多舛的一生。朱淑真对梅花的偏爱似乎也不遑多让,在遗存下来不多的词作中,题咏梅花的词就有四首。

这首《菩萨蛮·咏梅》是我个人很喜爱的咏梅词。全词没有一个“梅”字,而梅香无时不沁人,梅影无时不摇曳。诚如宋人沈义父《乐府指迷》所言“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本词深得其妙。

天上森森的积雨云一时凝集一处,盘旋不去。而一阵轻寒冲破了东风乍暖的氛围,让人感到一丝寒意。桥下哗哗溪流声清泠悠长,不时送来一缕幽香。这幽香弥漫在朦胧的月光之中,沁人心脾,涤人魂魄。上片描绘出梅花周遭的环境氛围,犹湿冷的云,水声潺潺的溪流,溪上的小木桥,还有月光下的梅花,总体氛围森冷、清寒。“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一句堪称妙句。“一枝”当指梅,正与“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意同,犹如林和靖“众芳摇落独暄妍”的高妙,展现了梅枝凌寒傲骨的幽姿逸韵。“和月香”写出了梅花芳馨幽艳的卓异风姿,给人以嗅觉、视觉、味觉、触觉并生的通感联想,生发出无限妙趣。

下片则写人与梅花的情感交流。词人对梅花的痴爱一如过去,始终未变;但梅花却不知道她已日益憔悴了!深夜,寂寞红颜独倚栏杆,那梅花却寒意正浓。梅是一种和人心有着某种神秘交流与沟通的花,是一种亘古以来注定与人的精神气质和人格特质酷为肖似的花。“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一语传递出词人内心某种不为人知的孤寂。她对梅花满怀怜意,而梅花却不解她的心,不知她因何而形容消瘦。

“独自倚栏杆,夜深花正寒。”于是,她就默默地独自倚栏杆,看那深夜里的梅凌寒开放。呼吸梅的馥郁芳香,领略梅的姿容美好。“我看梅花多妩媚,料梅花看我应如是”,相看两不厌,脉脉一心知。

梅花是她一生的影子。

寒阴渐晓。报驿使探春,南枝开早。

粉蕊弄香,芳脸凝酥琼枝小。雪天分外精神好。

向白玉、堂前应到。化工不管,朱门闭也,暗传音耗。

轻渺。盈盈笑靥,称娇面、爱学宫妆新巧。

几度醉吟,独倚栏杆黄昏后,月笼疏影横斜照。

更莫待、单于吹老。便须折取归来,胆瓶插了。

——《绛都春·梅花》

与前一首森寒淡远的《菩萨蛮·咏梅》相比,这首《绛都春·梅花》写得笔墨浓丽,妩媚生姿,洋溢着一股青春气息:

寒意料峭的夜色渐渐消逝,曙色渐明。深闺中的她刚刚从朦胧梦乡中醒来,竟闻到一脉细细的清香。推窗一看,谁料想,南墙下的那株梅树早已悄然开放,向探春的驿站使者报道了春的消息。你看它粉红的花蕊散发着清香,美丽的花瓣凝如奶酥,琼玉般雕琢的花枝娇小俏丽,雪天里看起来格外风韵美好。深深庭院也关不住这天地造化的绝妙尤物,朱门虽闭也会隐约透出梅花的缕缕暗香。

若有若无的缥缈花香里,深闺女子镜前梳着新巧的宫妆,明眸娇笑,格外美好。微醉间吟哦着那些梅花的好句,在黄昏后的栏杆上斜倚。只见月光轻笼着梅枝,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不要等北风吹老了梅花再叹息,先折下了最美的一枝春意插在胆瓶里吧。

这首《绛都春·梅花》当是朱淑真少女时代的词作,风格轻快亮丽,文笔妩媚。词中最后的结句:“更莫待、单于吹老,便须折取归来,胆瓶插了。”让人想起了李清照《人娇·后亭梅开有感》中的最后几句:“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待西楼,数声羌管。”

是啊,梅花开时须剪插,莫待无花空寂寞。

唐时的杜秋娘曾有一首《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说尽了青春易逝,美丽难以保鲜。清人袁枚的《随园诗话》中有云:“有佟氏姬人名艳雪者,一绝甚佳,其结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两句诗更写出了一种女人心中难言的悲怆。

古代红颜的惜花之情,其实与她对自身未来命运的关切联系在一起,那是一种莫名的寂寞与忧伤,指向生命最终的依归。那花宛然是女人生命的一个隐喻,摇曳在红尘中,随风轻轻摆动,经历着一样的风雨和悲欢。

正如《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中所道:“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这里说的正是闺中女子对青春易逝的哀伤:蕙兰含英,蓓蕾初绽,如若此时不采,蕙兰也将随同秋草而凋萎了。郎君哪,不要错过了时光,我就在这里等待你那迎娶的轩车!

美人迟暮,对古代红颜而言大概是永远难以挽回的悲哀。

竹里一枝梅,映带林逾静。

雨后清奇画不成,浅水横疏影。

吹彻小单于,心事思重省。

拂拂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

——《卜算子·咏梅》

朱淑真的这首《卜算子·咏梅》写得风致清逸,很有文人情趣。

上片“竹里一枝梅,映带林逾静”,有如一幅雨后竹梅图,竹梅掩映,幽清寂静。“雨后清奇画不成,浅水横疏影”,堪称简洁,生动如画,寥寥数笔尽显清逸之气。

“吹彻小单于,心事思重省。”“小单于”是曲调名,军中号角常奏此曲。《小单于》乐曲的声音呜咽悲凉,听着这乐曲令人心事重重,沉郁忧思。“拂拂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风里飘来暗香,月光侵染花色,描画出一种幽寒芳馨的境界。

“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杨维桢)梅花以其清逸高洁,历来为文人们所尊崇。有宋一代,重人格气节的士大夫莫不以梅花为人格高标。北宋隐逸诗人林和靖曾有“梅妻鹤子”的佳话,陆游也曾有一首《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驿亭之外的断桥边,梅花自开自落。黄昏时梅花孤苦无依,又遭风雨摧残。梅花并不想争艳,对百花的妒忌也不在意。即使凋零被碾作泥,化作尘,梅花依然和往常一样散发出缕缕清香。这首《卜算子》表达了自己孤高雅洁的志趣。这正和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濂溪先生以莲花自喻一样,作者亦是以梅花自喻。

往日读葛虚存著的《清代名人轶事》一书,在卷五文艺类有“愿为人妇”一则,记载清代乾嘉时期川地著名诗人张问陶的轶事:“船山先生诗才超妙,性格风流,四海骚人,靡不倾仰,秀水金筠泉孝继忽告其所亲,愿化作绝代丽姝,为船山执箕帚。又无锡马云题灿赠诗云:‘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以船山夫人有‘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之句也。其倾倒之心,爱才而兼钟情,可谓至矣!”

张问陶后来得知,戏成二律以谢云:

飞来绮语太缠绵,不独青娥爱少年。

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

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痴情欲放颠。

为告山妻须料理,典衣早蓄买花钱。

名流争现女郎身,一笑残冬四座春。

击壁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

只愁隔世红裙小,未免先生白发新。

宋玉年来伤积毁,登墙何事苦窥臣。

此外,朱淑真还有三首《柳梢青》咏梅词:

冻合疏篱。半飘残雪,斜卧枝低。

可便相宜,烟藏修竹,月在寒溪。

亭亭伫立移时,拼瘦损、无妨为伊。

谁赋才情,画成幽思,写入新词。

——《柳梢青》

雪舞霜飞。隔帘疏影,微见横枝。

不道寒香,解随羌管,吹到屏帏。

个中风味谁知,睡乍起、乌云甚欹。

嚼蕊妆英,浅颦轻笑,酒半醒时。

——《柳梢青》

玉骨冰肌。为谁偏好,特地相宜。

一味风流,广平休赋,和靖无诗。

倚窗睡起春迟,困无力、菱花笑窥。

嚼蕊吹香,眉心点处,鬓畔簪时。

——《柳梢青·咏梅》

这三首词都写得颇有意味。上片多是描绘梅花形貌风神,而下片则写赏梅人的心境情态。

如第一首:“冻合疏篱。半飘残雪,斜卧枝低”,这是梅姿的远景,疏篱落落,残雪飘零,而一树梅花斜卧雪中,梅枝不胜覆雪重压,横枝斜逸,其状有如烟藏修竹,月在寒溪,显出一种清寒隐逸的意境。下片“亭亭伫立移时,拼瘦损、无妨为伊。谁赋才情,画成幽思,写入新词。”则表露了词人痴爱梅花清逸高标之情,充满了诗情画意。

第二首上片:“雪舞霜飞。隔帘疏影,微见横枝。不道寒香,解随羌管,吹到屏帏”,这是从屋内隔窗看梅,梅影隔帘显出绰约之态,梅香随悠扬笛声吹送入帷。下片“个中风味谁知,睡乍起、乌云甚欹。嚼蕊妆英,浅颦轻笑,酒半醒时。”写醉梦中的深闺女子被梅香唤醒,鬓发倾泻如云如瀑。她以梅蕊为餐,以梅花为妆,浅笑盈盈,犹有醉意。写得妩媚轻妙,摇曳生姿。

第三首在《历代诗余》卷二十与唐圭璋的《全宋词》里,收录在清代杨无咎《逃禅词》中。从词笔风格看,颇有晚唐五代的“花间词”意味,或为男子词作。

上片:“玉骨冰肌。为谁偏好,特地相宜。一味风流,广平休赋,和靖无诗。”这是写梅花的玉骨冰肌和高洁气质。“广平”指唐代名相宋璟年轻时所写的《梅花赋》,后来他晋爵广平郡开国公,故称“广平”。“和靖无诗”是指北宋著名隐逸诗人林逋,性孤高自好,喜恬淡,后人称为和靖先生,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他的《山园小梅》诗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绘出梅花清幽香逸的风姿,被誉为千古咏梅绝唱。

下片:“倚窗睡起春迟,困无力、菱花笑窥。嚼蕊吹香,眉心点处,鬓畔簪时。”与第二首情境相似。深闺女子春睡迟起,娇困无力,对镜自赏。她轻嚼梅蕊,口吐清香,以梅花轻点眉心,又在鬓发间斜簪梅朵。

这三首词均有共同的特点,上片写梅,下片写人。而下片中的深闺女子总是爱梅成癖,或亭亭伫立在梅树前,为伊瘦损亦不悔;或是醉梦中被梅香唤醒,拈花入口咀嚼香蕊;或是贴在眉心妆点姿容;或是将一枝梅花插在云鬓间,显得楚楚动人。

此外,朱淑真还写有不少关于梅花的诗。如《梅花》二首:

其一:

园林萧索未迎春,独尔花开处处新。

只有宫娃无一事,每将施额斗妆匀。

这一首写的是皇宫中宫女与梅花的闲情。春意料峭之际,园林中一片萧索寒意。独有梅花新绽,处处红影,惹人怜爱。只有那深宫中闲散无事的女子每每摘下梅花饰于额间,扮以“梅花妆”。

其二:

消得骚人几许时,疏篱淡月着横枝。

破荒的香随马,春信先教驿使知。

淡月清光之夜,诗人来到稀疏篱笆前,欣赏那横枝斜逸的梅花,为梅花的幽香与高洁流连忘返。而梅花则往往随着奔驰的马匹被带向远方,使驿站上的信使,最先得到报春的消息。诗人在此赏梅,不写梅花的形态,而侧重表现梅花的神韵,通过梅花的幽香盛赞它冲破严冬的冰雪,最先向人间报告春天的信息。这一结句“春信先教驿使知”,与前面《绛都春·梅花》中的“寒阴渐晓。报驿使探春,南枝开早”一句,词意颇是相合。

诗中的“的”(读作“得利”),为“明亮”、“鲜明”之意。司马相如《上林赋》里有句云:“明月珠子,的江靡。”形容明珠光彩夺目。这里是形容梅花绽放,鲜艳耀眼。

朱淑真似乎很喜欢这个词,在《冬日梅窗书事四首》(其四)中又用到了:

的江梅浅浅春,

小窗相对自清新。

幽香特地成牵役,

不似梨花入梦频。

这里的江梅也开得十分鲜艳耀眼,她在窗前看去感到清新悦目,那梅花的阵阵幽香常常让她魂牵梦萦。

哪怕是病了,让她感到安慰的还是那一枝梅花:

病起眼前俱不喜,

可人唯有一枝梅。

未容明月横疏影,

且得清香寄酒杯。

——《冬日梅窗书事四首》其三

梅花以其清逸高洁,历来受文人们所尊崇,北宋隐逸诗人林和靖曾有“梅妻鹤子”一说。一位大学国文老教授曾告诫其门下女弟子说:“我们读中文的要像梅花一样高洁,纵使不能如梅花一样,起码也要像菊花!”

爱梅者代不乏人,清代诗人张问陶的夫人林韵徴为川中才女,名“颀”,号“佩环”。能诗善画的张问陶为妻子画像一帧,佩环看了,芳心缱绻,遂在画上戏题《自题小照呈外》一首:

爱君笔底有烟霞,

自拔金钗付酒家。

修到人间才子妇,

不辞清瘦似梅花。

意谓:因为爱慕你的才华横溢,所以我拔下金钗给酒家供你喝酒。如果能够嫁与你这样的才子为妻,即使像梅花那样清瘦孤苦我也能忍受。

张问陶十分感叹,依韵和诗一首:

妻梅许我癖烟霞,

仿佛孤山处士家。

画意诗情两清绝,

夜窗同梦笔生花。

真是一对爱梅的璧人。后来,有位仰慕张问陶的无锡女子写诗云:“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其倾倒之心,爱才而兼钟情,可谓至矣!

也许,朱淑真心目中所爱者正是张问陶这样风雅的才子。只可惜,他们隔了数百年的时空。

张问陶(1764—1814),清代诗人,字仲冶,一字柳门。因故乡四川遂宁城郊有一座孤绝秀美的小山,形如船,名船山,便自号船山,也称“老船”;又因貌似猿,亦自号“蜀山老猿”,其诗被誉为清代“蜀中诗人之冠”。问陶与兄问安去成都参加乡试,因问陶所写诗歌传抄者众,诗名大噪。成都盐茶道林儁(号西厓)爱慕其文才,将其女林韵徵(名颀,号佩环)许配给他。问陶《砚缘诗四首》其四写道:

袖中已遂襄阳癖,林下犹逢谢女才。

娶妇也须无俗韵,生儿应免出凡材。

诗里充分表现出对这位可为之画眉、可与之讨论诗书画的佳人才女的深切爱意,得遇知音的遂心得意之情流露不尽。张问陶25岁进京赶考,中第后又留京学习,离别的日子里小夫妻相思情重,张问陶频以诗词相寄,《春日忆内》曰:

房帏何必讳钟情,窈窕人宜住锦城。

小婢上灯花欲暮,蛮奴扫雪帚无声。

春衣互覆宵寒重,绣被联吟晓梦清。

一事感卿真慧解,知余心淡不沽名。

数年张问陶山与林颀一起入京,有爱妻相随,奔波也甜蜜。《车中赠内》诗说:“春衣互覆五更寒,铃语遥遥梦转安。一笑车箱稳如屋,闭门终日坐相看。”可见伉俪情深。

十六、薄衾无奈五更寒,杜鹃叫落西楼月——好梦难圆,愁绪万千

梦回酒醒春愁怯,

宝鸭烟销香未歇。

薄衾无奈五更寒,

杜鹃叫落西楼月。

——《阿那曲·春宵》

“梦回酒醒春愁怯”,词人以酒浇愁朦胧入睡,但很快惊醒。醒后因春愁难遣,以致心绪更加忐忑不安。这一句与南唐中主李璟《摊破浣溪沙》中的“细雨梦回鸡塞远”颇为相似。“宝鸭烟销香未歇。”“宝鸭”是指铸制成宝鸭形的熏香铜炉。香炉中的香料已熄灭而香气还在弥漫。那“烟”已消而香仍在,渲染出一种香冷人寂的朦胧凄清氛围。

“薄衾无奈五更寒,杜鹃叫落西楼月。”虽已是春夜,薄衾仍抵挡不住五更天的寒气侵袭。而此时人之所以畏寒,缘于愁思郁结,苦梦难遣。唐人戴叔伦就有过“金鸭香销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的意境。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也有名句“罗衾不耐五更寒”。

愁思萦怀,幽绪缥缈,春夜的阵阵寒气中,词人拥衾独卧,辗转难眠,直至明月西沉,东方欲曙……在这怫郁凄楚的境界中竟又传来杜鹃鸟的声声悲鸣。

杜鹃又名杜宇、杜魄、子规。每年暮春时节,也即春末夏初,人们在郊外常常可以听到“布谷、布谷”的叫声,或者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种声音清脆、悠扬。当听成“不如归去”时,常常让人感到惆怅、忧伤。人们都叫它“布谷鸟”,实际就是“子规鸟”,也叫杜鹃鸟。

相传,子规鸟是蜀国望帝杜宇死后化成的。据晋阚骃《十三州志》记载,古时蜀国国王名杜宇,号望帝。杜宇王朝统治最强盛时期,古蜀国势力北抵陕西汉中,南到青神(今青神县),西达天全(今四川天全),东临嘉陵江,古蜀国的版图第一次跨出了成都平原。相传在杜宇为王的统治晚期,古蜀国遭遇了一场跟尧舜时期一样汹涌的洪水。《蜀志》载,杜宇任命有才能的大臣鳖灵为相,治理洪水。鳖灵治水去后,杜宇爱上了鳖灵美丽妩媚的妻子。事后杜宇又深感惭愧,觉得自己德行不如鳖灵。当他看到鳖灵为相后,治水有方,百姓安居乐业,便禅位于鳖灵而去。鳖灵后在蜀为王,号“开明”。此后望帝杜宇隐居西山修道,死后灵魂化为子规鸟,故子规鸟又称为“杜魄”。每到暮春时节,子规鸟因思念故国,思念亲人,尽夜悲啼,其声哀怨凄悲,以致口中滴滴鲜血洒在地上,化作了漫山的杜鹃花。这就是成语“子规啼血”的来历。悲啼以致口中流血,因此古代文人常借以写人的愁思与悲苦,用“望帝啼鹃”比喻冤魂的悲鸣。

如《唐诗纪事》中引有“望乡台上秦人去,学射山中杜魄哀”,白居易有“杜鹃啼血猿哀鸣”,后人还有“杜鹃啼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心长”的佳句。

当理想的爱情渐渐远去后,知音难觅,好梦难圆的愁绪绵延不断。于是,朱淑真便借酒浇愁,蒙眬入睡,但是还没熟睡又被清寒触醒,触醒后又因愁绪难遣以至于不能继续入睡,而心里更加难安。所以,这首词的结句“杜鹃叫落西楼月”堪称绝妙,在凄清悲楚的意境中,杜鹃之啼,西楼之月,构成一幅令人回味深长的画面。

有道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伤心人总是别有怀抱,在朱淑真的诗词里总不乏这样因鸟啼而惊心,因春深而生愁的作品:

满眼春光色色新,

花红柳绿总关情。

欲将郁结心头事,

付与黄鹂叫几声。

在这首《愁怀》诗中,满眼春光,花红柳绿。她却欲将那些郁结于心的往事,那些旧日的情恨,都一并交付给春日枝头的黄鹂,在它的清脆啼叫声中如云烟般袅袅散尽。

再如她的《旧愁二首》:

其一:

银屏屈曲障春风,独抱寒衾睡正浓。

啼鸟一声惊梦破,乱愁依旧锁眉峰。

床前银色屏风将春风阻挡在外,而她独自拥衾而眠。这时一声鸟啼惊破了她的春梦,残梦愁绪都留在她紧锁的眉峰里。

其二:

花影重重叠绮窗,篆烟飞上枕屏香。

无情莺舌惊春梦,唤起愁人对夕阳。

窗前映满了重重叠叠的花影,山枕与屏风间袅袅升腾着篆香的气息。只是那黄莺鸟的一声啼叫惊残了她的春梦,让起床的她怀着愁意在窗前看着西沉的斜阳。

而吴淑姬《祝英台近·春恨》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粉痕销,芳信断,好梦又无据。

病酒无聊,攲枕听春雨。

断肠曲曲屏山,温温沉水,都是旧、看承人处。

久离阻,应念一点芳心,闲愁知几许。

偷照菱花,清瘦自羞觑。

可堪梅子酸时,杨花飞絮,乱莺闹、催将春去。

深闺女人由听春雨想到春意盎然的屏山,温温的沉水等美景都将随着春天的逝去而消失,内心充满惆怅。三春将去,春意阑珊,春雨淅沥,这一切外部景观只不过是词人诸多闲愁外化的中介。也正因词人心中无限惆怅,才觉得春花增恨,春雨添愁。在这样的心境下偏偏又逢杨花飞舞,黄莺乱叫,已是暮春偏将远去,令女词人分外感伤,此情此恨不吐不快,故以一句“闲愁知几许”直抒胸臆。

“阿那曲”,词牌名,本为七言绝句。唐人以之入乐府,宋人又名《鸡叫子》。这里,朱淑真以这个词牌写出了一首情味深厚、意境优美的好词。

《阿那曲》相传旧题为唐代色艺双绝的美女杨玉环所作。这位唐玄宗开元天宝时代的贵妃不但能歌善舞,而且擅长赋诗,她有一首《阿那曲》传唱至今:

罗袖动香香不已,

红蕖嫋嫋秋烟里。

轻云岭下乍摇风,

嫩柳池塘初拂水。

“红蕖”指荷花,“嫋嫋”即“袅袅”,摇曳状,“秋烟”是秋天的烟霭。杨玉环这首词写了池塘边罗袖飘香的美女,秋日烟霭中摇曳的荷花,轻云岭下乍起的轻风,池塘边拂水的嫩柳。词中意象信手拈来,构成一篇清新华美的作品。清末民初学者刘声木评杨玉环《阿那曲》云:“玩其词意,甚为清丽,是贵妃不独丰于色,且丰于才。”

杨玉环的《阿那曲》与朱淑真的《阿那曲》意境自是大为不同,王国维论词时说:“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以个人品来,朱淑真这首《阿那曲》词中的境界更为高妙。

据说,唐朝时还有一位少见的才女叫姚月华,生卒年不详,生于富贵之家,美丽聪慧,自幼多才多艺,能诗文,善丹青。《琅缳记》有载:“笔札之暇,时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鲜及。然聊复自娱,人不可得而见。尝为杨达画芙蓉匹鸟,约略浓淡,生态逼真。按佩文斋书画谱列入宋,无声诗史列入明,历代画史汇传从之,今依玉台画史引文列入唐。”

据《词苑丛谈》卷十二记载:“姚氏月华随父寓扬子江,与邻舟书生杨达相遇。见达《昭君怨》诗,爱其‘匣中纵有菱花镜,羞向单于照旧颜’之句,私命侍儿乞其稿,遂相往来。一日,杨偶爽约不至,姚作《阿那曲》云:‘银烛清尊久延伫,出门入门天欲曙。月落星稀竟不来,烟柳曈昽鹊飞去。’”

这位姚月华据说自幼就失去母亲,与父亲一起住在扬子江畔。一天,姚月华看到了邻舟一个叫杨达的书生的诗《昭君怨》,十分欣赏其诗中的“匣中纵有菱花镜,羞向单于照旧颜”两句。她私下让侍女去讨来杨达的诗词,并把自己所写的诗词也送过邻舟,让那书生杨达指教。就这样二人开始交往,并且暗暗相爱。他们以诗歌相互答赠,向对方表达自己的爱意。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邻舟忽然不见了。杨达的家搬走了,心上人竟然不辞而别,让毫无思想准备的姚月华大失所望,万分痛苦……

陷于相思中的姚月华写下了《阿那曲》两首:

其一:

芳草萋萋春水緑,

对此思君泪相续。

羞将离恨付东风,

理尽秦筝不成曲。

其二:

与君形影分胡越,

玉枕经年对离别。

登台北望烟雨深,

回身泣向寥天月。

这两首词写得情深意切,“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泣向寥天月”一句尤其哀感欲绝。这位唐代痴情女子爱而不得、缠绵悱恻的情怀,与宋代的朱淑真何其相似!

十七、雪压庭春,香浮苑月——梨花影里的美丽哀愁

雪压庭春,香浮苑月,揽衣还怯单薄。

欹枕徘徊,又听一声干鹊。

粉泪共、宿雨阑干,清梦与、寒云寂寞。

除却是江梅,曾许诗人吟作。

长恨晓风漂泊,且莫遣香肌,瘦减如削。

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

况天气、妆点清明,对美景、不妨行乐。

翻着。向花前时取,一杯独酌。

——《月华清·梨花》

“雪压庭春,香浮苑月”,起句何其清旷皎洁,如梦如幻,像一幅唯美的画面:月光下,暮春的庭院又被一树树雪白梨花深深包围。梨花白得清纯,白得无瑕,如雪一般晶莹。站在花如雪的深深庭院里,淡淡花香在月光与花色间流漾,人心也如冰似雪。这种人心中的离情别绪遭遇到大自然的热切回应,无边的花海、无边的思念扑面而来,漫天的飞花飘絮淹没了那颗孤独的心。“揽衣还怯单薄”一句又尽显女儿蒲柳弱质、楚楚可怜之态。一庭梨树花如雪,香浮空蒙月如霜。深闺中卧榻倚枕的女子不胜春寒,揽衣而卧。

“欹枕徘徊,又听一声干鹊。”孤枕上辗转难眠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喜鹊啼叫声。“干鹊”即喜鹊,其性好晴,其声清亮,故名。这里的“干鹊”也应指鹊声噪劲清亮。“粉泪共、宿雨阑干,清梦与、寒云寂寞。”这两句写闺中女子默默流泪,窗外有夜雨淅沥,恍惚入梦,如冬云清寒寂寞。

“长恨晓风漂泊,且莫遣香肌,瘦减如削。”“晓风”此处当暗指在外漂泊的良人。三句是寄相思憔悴、身心瘦损之意。“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此两句为双关,既指暮春时节杏花桃花已然凋零飘落,也指自己如花容貌和青春年华正在慢慢消损。

“况天气、妆点清明,对美景、不妨行乐。”好在清明时节风景明丽,词人劝解自己不妨放下心头的愁绪,及时行乐。“翻着。向花前时取,一杯独酌。”于是,她便对着那树树梨花,饮酒独赏。

据学者研究,朱淑真与丈夫婚后生活因志趣才识等原因隔阂渐生。后来其夫在外纳妾,常让朱淑真独守空闺。此阕《月华清·梨花》中的“梨花”即见梨花思远人之意。“梨”借作“离”,谐音双关,在汉乐府诗中常见。

同时,“梨花”也隐指眼泪,如“泪带梨花”。梨树在春末开花,其花色白而艳美,故古人常以梨花之飘落来形容女子楚楚动人的眼泪。“泪带梨花”最著名的诗句有唐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这是形容唐杨贵妃哭泣时的姿态,犹如沾着雨点的梨花一样。北宋欧阳修《渔家傲》有:“三月芳菲看欲暮,胭脂泪洒梨花雨。”宋赵令畤《商调蝶恋花》:“弹到离愁凄咽处,弦肠俱断梨花雨。”唐刘方平《春怨》:“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以及宋李重元的《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晚唐五代的花间词人韦庄有句云:“细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画帘金额。”(《清平乐》)“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应天长》)李清照《怨王孙·春暮》:“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她的一首《浣溪沙》也写到了雨中的梨花:“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写轻风吹动细雨,而美丽娇弱的梨花似乎承受不住风雨意欲凋谢。写出梨花在雨中楚楚可怜的娇弱之态。

其实,梨花在不同的人眼中却自有不同的情怀。长春道人丘处机笔下的梨花是一派仙风道骨:“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花间词人笔下则不然,温庭筠有词云:“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韦庄的一首《清平乐》中也有句云:“春愁南陌,故国音书隔。细雨霏霏梨花白。”这里的梨花就是“离花”,表达离别之情。刘方平《春怨》诗则巧借梨花飘落,暗喻美人迟暮:“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唐崔道融《寒食夜》则满是思念之情:“满地梨花白,风吹碎月明。”这里写梨花均为“以哀景衬悲情”的笔法。

朱淑真一首《生查子》也写到了梨花:

寒食不多时,几日东风恶。

无绪倦寻芳,闲却秋千索。

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薄。

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

寒食节,亦称“禁烟节”、“冷节”、“百五节”,为夏历冬至后一百零五天,即清明节的前一天或前两天。在这一日,禁烟火,只吃冷食,所以叫做“寒食节”。在后世的发展中逐渐增加了祭扫、踏青、荡秋千、蹴鞠、牵勾、斗卵等风俗,寒食节前后绵延两千余年,曾被称为民间第一大祭日。

寒食不久,东风又吹了几天。春光渐逝,词人已无心看花赏景,对荡秋千也了无兴致。“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薄”两句生动传神,由慵懒而病瘦,有层次地描绘出一个情思缱绻,忧伤不已的幽怨少妇。词人自己身体消瘦下去了,也变得弱不禁风。此时此际,她竟不忍卷起帘子,怕看到梨花寂寞地飘落。

古诗《西洲曲》有云:“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南朝民歌)。这里朱淑真也是以景语作结:“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寒食已过,垂帘之外想必是洁白如雪,纷纷飘落的梨花。如卷帘见梨花之飘舞堆积,恐将悲不自胜:悲“花落枝头,凋谢枯萎树寂寞”;悲“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梅尧臣《苏幕遮·草》);更悲自己如花那样身世飘零人寂寞,故“不忍卷帘”是不敢卷帘矣!

这里的“梨花”宛然就是词人自己的形象写照,也就是那个“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薄”的孤弱女子。她形容憔悴——“水火眉细眼,削肩长项,面色清癯,腰肢瘦损”……(见元人白描《朱淑真卷帘望月图》)。同时,“梨花”所谐音表征的“离别”之愁也呼之欲出。原来,这女子不仅仅是伤春,不仅仅是多情敏感,还深深藏有一腔寂寞的孤怨与离愁。哀婉幽怨之情韵,袅袅不断。

正因如此,寒食后的东风也堪“恶”,对赏花和荡秋千也厌倦了,了无心情,一个“倦”字传神地描摹了词人的颓废心态。从她的慵懒显现出了她的孤闷、惆怅、失望……最后连卷帘也不忍,怕看到寂寞的梨花——就好像看到孤苦无依的自己。自从婚事不谐,她便陷入了痛苦深渊而不能自拔。

无论大自然多么美好,她感受到的只是落寞萧条,愁肠百转,心绪烦躁,连心爱的秋千也闲置起来。

再看朱淑真的一首《西江月·春半》:

办取舞裙歌扇,赏春只怕春寒。

卷帘无语对南山,已觉绿肥红浅。

去去惜花心懒,踏青闲步江干。

恰如飞鸟倦知还,淡荡梨花深院。

这首词写的也是春半时节,词人备好舞裙与歌扇准备出游赏春,却又怕自己不胜春寒。卷起窗帘时,她默默看那远处的南山,发现已是绿盛红衰的暮春景象。这情形让她惜花之心顿起,却感到一阵慵懒与无奈,在江边闲散地信步而游,不知不觉越走越远,直到累了才回到开满梨花的深深庭院。就像飞鸟在外倦而知返一样,回到梨花深院里,心情感到了一阵和畅温暖。

“绿肥红浅”一句可能化用李清照《如梦令》中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里用来,也唤起了朱淑真心头青春易逝、年华不与的自怜之叹。“恰如飞鸟倦知还,淡荡梨花深院。”这不仅是写自己像倦鸟投林一样回到家里,也是在呼唤远行在外的游子应如那飞鸟一样,倦而知返。“淡荡”是形容春风和畅之意,这里是说梨花庭院里充满了家的温馨与和煦。

除上面三首词,朱淑真还有七律《梨花》一首:

朝来带雨一枝春,薄薄香罗蹙蕊匀。

冷艳未饶梅共色,靓妆长与月为邻。

许同蝶梦还如蝶,似替人愁却笑人。

须到年年寒食夜,情怀为你倍伤神。

这朝来带雨的梨花竟通人情:“许同蝶梦还如蝶,似替人愁却笑人。”它虽是梨花却似是庄周蝴蝶梦里的蝴蝶,似蝶还似非蝶,似人还似非人。所以它好似替人发愁却又笑人痴。“须到年年寒食夜,情怀为你倍伤神。”年年寒食,有梨花相伴,愁苦益浓。

朱淑真这一首《春霁》也写到了梨花:

淡薄轻寒雨后天,柳丝无力妥朝烟。

弄晴莺舌于中巧,着雨花枝分外妍。

消破旧愁凭酒盏,去除新恨赖诗篇。

年年来对梨花月,瘦不胜衣怯杜鹃。

这个一身诗意、“瘦不胜衣”的女子,这个“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女子,这个“旋折莲蓬破绿瓜,酒杯收起点新茶”的女子,怕听杜鹃鸟的啼血之声。杜鹃声里,寂寞如藤,总在春暮紧紧缠绕。

宋朝的钱塘,幽幽苍冷的青石板路,绿肥红瘦的海棠花,飘忽而又绚烂的美丽蝴蝶,都被这些寂寞的回忆一点点濡湿:

寂寂多愁客,伤春二月中。

惜花嫌夜雨,多病怯东风。

不奈莺声碎,那堪蝶梦空。

海棠方睡足,帘影日融融。

——《春日感怀》

午窗春睡足,推枕起来时。

瘦怯罗衣褪,慵妆鬓影垂。

旧愁消不尽,新恨忽相随。

有蝶传魂梦,无鸿寄别离。

——《春睡》

这种氛围也许会让读过《红楼梦》的人觉得似曾相识: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这是大观园怡红院的春日幽情。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这是潇湘馆的午后清凉。《红楼梦》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中有段文字深得春日午后幽情之妙: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

春日的午后,宝玉“意思懒懒”地恹恹欲睡,黛玉却是细细地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而潇湘馆里幽篁森森,湘帘垂地,绿窗幽香的景象,和朱淑真笔下的“不奈莺声碎,那堪蝶梦空。海棠方睡足,帘影日融融”,以及“午窗春睡足,推枕起来时。瘦怯罗衣褪,慵妆鬓影垂”,情境多么相似!

十八、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家乡与亲人是她心里的根

年年玉镜台,梅蕊宫妆困。

今岁未还家,怕见江南信。

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

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生查子》

年复一年地对着梳妆台,精心画成梅蕊宫妆的她在痴痴地等候。然而到今年还没回家,“怕”见江南来的书信。自从分别以后,她连酒也很少喝,愁闷之中,她的泪也几乎流尽了。思念那南方的家乡,感到似乎比天涯更加遥远。

一个“困”字点出了女子长久等待的倦怠与无奈,一个“怕”字写出了她内心的纠结,一个“疏”、“尽”字绘出分别后的愁情与离怀。寥寥数笔点出了言外之意。结句“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由深闺之中而放想千里之外,楚云浩渺,人比天涯远,堪称意境深远的妙句。“生查子”本是词牌名,因人们称赏词的结句“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又称“楚云深”、“柳和梅”、“晴色如青山”等。

这首《生查子》曾列宋金十大名曲第八位,《古今女史》评曰:“曲尽无聊之况,是至情,是至语。”也有说这首词是朱敦儒或李清照所作。

这首《生查子》词里的女子是思远人,还是人在旅途思念家乡?其实,全在于对“今岁未还家,怕见江南信”这两句诗的理解。如是前者,则是指远人今岁未还家,女子怕见羁旅江南的远人的来信。如是后者,则应是指自己随丈夫宦游在外,未能回到江南自己的家,怕接不到来自家乡的书信。

这里,如真是朱淑真所作,恐怕后者更接近词人意旨,即思乡之作。朱淑真的家在浙江钱塘,即是词中所谓的“江南”、“楚云深”。

朱淑真随夫宦游在外,仍时时牵挂家乡的双亲大人,曾有诗《寄大人二首》:

其一:

去家千里外,漂泊若为心。

诗诵《南陔》句,琴歌《陟岵》音。

承颜故国远,举目白云深。

欲识归宁意,三年薮岁阴。

其二:

极目思乡国,千里更万津。

庭帏劳梦寐,道路压埃尘。

诗礼闻相远,琴樽谁是亲?

愁看罗袖上,长揾泪痕新。

第一首诗中“南陔”、“陟岵”都是《诗经》篇名。《诗经·小雅·南陔序》云:“《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有其义而亡其辞。”后引为子女侍养父母的意思。《诗经·魏风·陟岵序》云:“《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

“承颜故国远,举目白云深。欲识归宁意,三年薮岁阴”;“极目思乡国,千里更万津。庭帏劳梦寐,道路压埃尘。”这诗意与这首《生查子》词中的“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已十分接近。

在她的《舟行即事七首》第三首中出现了“天涯”:

画舸寒江江上亭,

行舟来去泛纵横。

无端添起思乡意,

一字天边归雁声。

行船、大江、长亭,她随夫宦游之旅孤寂而漫长。一路上,她常常生起怀乡思亲之情。天际飞过一行归雁,雁唳声苍凉而悲怆,远远向天涯飘去,更让她生起无限愁思。此时,她怀想那遥远的家乡和亲人,不禁会有人在天涯、回首乡关已在万里之遥的惆怅。

在她的《舟行即事七首》第二首中再次出现了“白云”:

扁舟欲发意何如,

回望乡关万里余。

谁识此情肠断处,

白云遥外有亲庐。

征帆欲发,立在船头的朱淑真回望乡关,故土双亲已在万里之外。此时此境,谁能理解她的一腔愁绪?那白云渺茫处就是她的家乡,那里有她的家园和亲人。羁旅在外,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们。

这首诗的“白云遥外有亲庐”一句用了“白云亲舍”一典。这个典故与一代名相狄仁杰有关。

狄仁杰是唐高宗和武则天时期的重臣,曾做过大理丞、宁州刺史、豫州刺史,后来官至宰相。狄仁杰对百姓十分仁爱,对自己的父母很孝顺。《新唐书·狄仁杰传》有云:“荐授并州法曹参军,亲在河阳。仁杰登太行山,反顾,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舍其下。’瞻怅久之。云移,乃得去。”

《旧唐书·狄仁杰传》也有记载:“其亲在河阳别业,仁杰赴并州,登太行山,南望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所居,在此云下。’瞻望伫立久之,云移乃行。”

狄仁杰在并州都督府做法曹参军的时候,有一回登上太行山顶,向南方家乡的方向远远眺望,望见南边天上有一片孤独的白云在飘荡。他顿时触景生情,想到白云下面就是自己父母所在的河阳(今河南孟州市),与并州相距遥远。那里也许正是白云飘过的地方。狄仁杰思念亲人,久久望着白云不愿离开。他遥指飘浮的白云对左右的同事说:“我父母就住在那片白云下面啊!”他站在那里瞻望了很久,直到那片白云飘走了,他才怅然若失地离开。

这个典故将中国人所特有的思亲孝亲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后来遂以“白云亲舍”为思念亲人的典故。“亲”指父母;“舍”即居住。清末女烈士秋谨在《临江仙·题李艺垣〈慕莱堂集〉》词中有云:“南望白云亲舍在,故乡回首凄凄。”

一个人独自静下来时,我脑海里时常浮现出这个令人动容的典故,这句温暖美好的成语。想象着蓝天白云之下便是自己遥远的故乡,故乡的家,房屋中的亲人们,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等等,想起小时候与父母一起生活的美好时光。

一个朋友对我说过,这些年对许多事情逐渐失去了兴趣,但亲情在心里的分量却越来越重。每天都想着跟亲人通通电话,在一起吃饭,彼此关心着、挂念着。这是一种传统的人伦情结。古时候的人有在屋子边上种桑树和梓树的习俗,看见桑、梓树便怀念起家乡。这桑、梓树和白云一样,千百年来一直静静地在我们周围阅尽人世悲欢离合。

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我想,白云依然会承载着狄仁杰的孝亲之心,承载着无数代人血脉相承的情感,在我们头顶安详地、永恒地飘荡。那是我们心灵天空的精神云彩,是我们灵魂深处最优美、最温暖的风景。

可见,不管是“承颜故国远,举目白云深”也好,是“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也好,都表达了朱淑真内心深处对父母、对亲情的眷恋。

“谁识此情肠断处,白云遥外有亲庐”;“此愁此恨人谁见,镇日柔肠自九回”,这样一位儿女柔肠的性情中人,这样一位挚爱双亲的女子,真真令人怜惜。

此外,朱淑真还写过两首以《围炉》为题的七绝,可见她对家中亲人朋友的留恋:

其一:

围座红炉唱小词,

旋新酒赏新诗。

大家莫惜今宵醉,

一别参差又几时。

这首诗里突出的是一家团聚时的欢乐气氛。一家人围坐在红炉边唱着小词,又喝着新酿的酒,欣赏着新诗。大家不要怕醉了,一旦分别不知几时才能团聚。亲密浓情皆在其中,读之让人心动。

其二:

昨夜霜风透胆寒,

围炉谩忆昔年欢。

如今独坐无人说,

拨闷惟凭酒力宽。

这里写的是一个人坐在炉边,回忆着当年一家人围在炉边欢聚时的快乐。如今已无人陪伴,只凭着自己酒量颇好,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在前面那首《生查子》词中,“梅蕊宫妆困”一句典出《太平御览》卷九七○引《宋书》一书:“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自后有‘梅花妆’,后人多效之。”

说的是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人日(农历正月初七)那天在含章殿下小憩时,一阵微风吹过,有梅花落在额头上,看上去娇艳异常,美丽不可方物。于是宫女纷纷仿效作梅花妆,天下仕女也很快风行“梅花妆”。可说是用梅花图案美容的开端。

令人感叹的是,一部《二十四史》说到底是男人们建功立业、改朝换代、光宗耀祖的历史,女人们在宏大的历史里被掩埋起来。就这样的寥寥数言,却使我们看到了女人们从文字里活了过来。不是吗?气定神闲的公主在梅花树下,呼吸匀停,娇美的面容让宫女们纷纷对镜贴花黄,当然还有许多贴着梅花妆的青春脸庞。

花间词人牛峤就在《红蔷薇》诗中有云:“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从此寿阳公主时常被人们作为梅花的象征,为梅花之神。她的独特梅妆也成为女子的经典妆容而流行不衰。可见这“梅花妆”大有来头,经久不衰,比现在的所谓时尚的发型、饰物等有生命力多了。

女人是为美丽而活着的,她们也忠实于美丽,只有美丽才使女人活得久远。不是吗?寿阳公主的父皇仅仅在位三年,而寿阳公主的美丽花钿却超越了朝代的更替,走到很远很远。

朱淑真在一首《点绛唇》中也提到了梅花妆:

风劲云浓,暮寒无奈侵罗幕。

髻鬟斜掠,呵手梅妆薄。

少饮清欢,银烛花频落。

恁萧索,春工已觉,点破梅香萼。

这首词和前面那首《生查子》意境颇为相似。不同的是,这首《点绛唇》写的是冬末春初日暮时分春意料峭的情形。

“风劲云浓,暮寒无奈侵罗幕。”开篇即是一幅风劲云浓、寒侵罗幕的冬暮景象。“髻鬟斜掠,呵手梅妆薄”两句,写深闺中的女子云鬓斜掠,用热气呵着纤手淡描着梅花妆。这里显然是化用了欧阳修《诉衷情》中的“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古云:“女为悦己者容。”自古以来,即有樱桃素口、杨柳蛮腰、目如秋水、面若桃花的女子,也有“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担心。显然,在冬末日暮之际,女子的心是孤寒的、冷寂的。她呵手描画着梅花妆,显然是在等待远人归来,以盛妆来迎接他的到来。

“少饮清欢,银烛花频落。”她只尝了尝杯中的淡酒略作清欢。眼见那烛花频落,寂寞难耐,流年长逝。“恁萧索,春工已觉,点破梅香萼。”正是萧索孤寂之时,好在造化已让春光降临,那枝头的梅花已经破苞绽放。女子冷寂的目光一下子被这枝头的点点红梅点亮了,心中对春天又充满了喜悦和向往。

女子眉心的梅花妆与大自然中春光“点破梅香萼”,相映成趣,意韵悠然。

十九、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情花有毒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这是一首意境优美、家喻户晓的词作。词中“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两句广为引用,成为表现爱情的名句。

然而这首词中所蕴涵的情感内容却格外深厚,大有物是人非、不堪回首之感。一段缠绵悱恻、难以忘怀的爱情,抒发了旧日恋情破灭后的失落感与孤独感。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元夜”指农历正月十五夜,即元宵节,也称上元节。去年元宵夜之时,花市上灯火辉煌,明亮如同白昼。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记灯市景象云“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自唐代起,就有元夜张灯、观灯的习俗,至宋而其风益盛。“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月皎洁,柳条依依,一对青年男女相约黄昏后幽会,两情缱绻,情话绵绵。

元宵之夜一派歌舞升平,朱淑真和恋人饱尝着初恋时爱情的甜蜜和温馨,她十分珍惜这难得相聚的每时每刻。然而下片转入对现实的描写,情调顿时一变:“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今年元宵节之夜的灯火景象与去年一样,月光皎洁,华灯溢彩。“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去年人约黄昏,欢好如蜜,今年元宵节却只有自己孤身一人独立月下柳边,再也寻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怎能不令人肝肠寸断、泪湿春衫!

犹记得,去年此时。喧嚣的人群中,两人携手相依,共看满目五光十色的各种花灯。那元夜花灯如千百个太阳,照着她脸颊上的梨涡。他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被拥挤的人潮冲散了彼此。她任他牵着手,不时转过头来,嫣然一笑。牵手的温暖难以忘怀。

他们仰头看看树梢上的月亮,圆得像梦中的白玉盘。他将她揽入怀中低低一笑,心中想,这样圆的月,这样亮的灯,这样好的人……

转眼间,便已是今年元宵夜。她独自穿行在灯市中,身边人流如潮。她抬头看天,依旧是树梢上那轮圆月,明晃晃的,丝毫不逊色这满街的花灯。她默默走在灯的海洋里。于是眼前似乎出现了他的身影,青衫磊落,眉目清朗。霎时间,心如刀割,眼眶中热热的一滴泪水,不偏不倚地落在手中灯心的那支红烛上。

灯,灭了。

这首词让我想到唐朝诗人崔护的名作《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真是此景何忍看,此情何堪忆!

朱淑真失去了深爱的知己,也就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读她的词,总让人感触到一颗痛苦失落心灵的强烈跳动。她时时用血泪诉说着她的不幸、哀怨和对昔日恋人的一往情深。

这是一首作者争议很大的词作,近年学界基本认同是欧阳修所作。笔者细品这首词的意味,却感到应是出自朱淑真笔下。或者说,哪怕有证据表明这首词实为欧阳修之作,但这首词在情感逻辑和生活逻辑上归之朱淑真更加合乎情理。

淑真另有一首《元夜》诗可与此词互看: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把元宵盛会描写得绚丽多彩,然而笔锋一转,又写一对情人无心观赏,只能利用这段时间短暂相聚。“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把一对情人在元宵相会时的复杂心境揭示得淋漓尽致,感伤万端,因为他们还不知日后能否再相见。

《红楼梦》里黛玉说:“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朱淑真便是那可欣可羡、可悲可叹、终身等爱的女子。在年华老去之时,念起旧日之事时,她想起的究竟是谁?

每个人在年少时大都要遇上这样一个人,为他怦然心动,从此身心相许,指望着两情相悦,白头偕老。最终她流尽眼泪,心碎成灰,自此对爱情绝望。淑真便是如此,她伤过痛过,不管当时是如何寻死觅活,最终还是要缝起鲜血淋漓的伤口,面对现实的生活。

一个有才华的女子从浪漫天真走向满腹愁怨,只因了那个合鬟年华时生出恁多的期待与痴想。良人不期,锦瑟华年空待。在最华美的岁月中静听梦里花开,而人远不若天涯近。三生石上,可曾刻下美丽的回忆?她伸出双手,想要握住那个牵挂一生的背影,想叫指间留下残余的温暖。“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想要拥有一刻,仅是一刻而已,却也成了奢望。轻轻呢喃,唇边一笑。

淑真啊,在月上柳梢的黄昏中,留下了初相见的美好记忆,可是那人却从此远在天涯,只有透满春衫的泪与愁纠缠一生。谁是曾经十指紧扣的人,陪她走过了一生?这一旧情难续的沉重哀伤叫你如何消受?

在小说《神雕侠侣》中,金庸虚构了一种奇异的香草植物,叫做“情花”。它从来只生长在幽深寂寞的“绝情谷”中。

金庸先生对情花的描写也可谓入木三分:“情花者,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神俱畅,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情花之果,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虽然是在写情花,却道出了情的奥秘。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之为物,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就算你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情花生长在绝情谷里,娇艳无比,可以食用,入口香甜,甘醇似蜜,但继续嚼下去味道就渐渐变得苦涩。更独特的是,情花树遍身是刺,若被刺中,就中了情花之毒,而且剧毒无比。中毒之人,不能动情,否则,毒随情发,痛苦不堪。

而朱淑真仿佛就是为了采撷这一朵情花而来到这个世界的。

香港女学者黄嫣梨据朱淑真的诗词推断:在她的生命里,应该是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外情的。朱淑真不满意自己的婚姻,但是,像她这样一个多情和刚烈的女子,是不会像旧时大多数传统女性那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一生的,她是一个敢于追求的人。但是朱淑真的父母却为她另择夫婿。后来,丈夫纳妾之后,携妾远宦,淑真回到娘家,与情人幽会。这种婚外恋情持续了数年。冯梦龙的《情史》中,根据朱淑真那两首著名的元宵诗词推断说,“味此诗词,淑真殆不贞也”,也基本肯定了朱淑真婚外情的事实。

现在我们无法知道站在《断肠词》背后的那个男人到底姓甚名谁,只知道朱淑真和他有过一段浪漫的时光。朱淑真短暂的一生,纵使有再多的谜,但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她真正投入地爱过,并为这场爱情付出了代价,甚至付出了生命。她是一个为爱而生的女人。从此,她的心灵世界幽冷而寂寥,只在对当年恋情的回忆中让自己得到一丝温暖和慰藉,最后直面死亡。

“滚滚红尘,风月无边。”

在那些寂寞孤独的岁月里,朱淑真时常想起那些曾经拥有过的欢爱与深情:蓦然在某个天命注定的时刻,她和他终因一次偶然擦肩而过时的惊讶对视,而在最深的红尘里相逢。从此,他们开始了一段情爱的传奇。那红颜的心灵中仿佛澄澈出一片蓝天,生命长河里被投下一抹绚烂的光影。从此,在她生命的每一个渡口,在岁月轮回的每一瞬间,都是浅笑盈盈,心怀对上苍的感激。在那分手离别的时刻,杨柳依依,芳草萋萋,她和他执手相对,默默无语。望着他骑马踟蹰而行的背影,那一刻她是那样伤感和痛苦,生怕自己轻轻的一个转身,那人便不在视野之中,而在关山千万重之外。

到如今,欢爱已逝,伊人远行,音讯全无,只怕今生再也找寻不到已经远行的那个人。那种曾经刻骨铭心的相思情感却恰似一坛沉酒,浓香郁醇,久久挥之不去。在今天这个柳枝绵软、月华如水的夜里,那份曾经美好的情感和回忆却成了惹人相思、催人落泪的源头与出处。在这样无助的时刻,当思念如潮水般袭来,当寂寞如烟雨般萦回不去,她的心便隐隐地痛起来。

纵使岁月中红尘万丈,她也只是时间长河里一个匆匆而过的影子,只是这万丈红尘的匆匆过客。也许,在某个晨光闪动的瞬间,像她这样的红颜女子便会像露珠一样无迹可寻。那时,那个相爱过的男子,他会在哪里?会为她焚香祈祷吗?会在她的坟前洒男儿之泪,为她深情一恸吗?

如果红颜已消逝,这元宵夜的花市人潮、灿烂灯火,这柳梢头的月光又将如何呢?它们依然在,但与红颜无关。也许,即便她明天死去,也决不会喝下那忘情水、孟婆汤。奈何桥上,她一定要留住那些前世的记忆,只为等着另一个人在九泉之下团聚。如果没有那些生命中刻骨销魂的爱,如果没有那些牵挂和相思,仅仅复活一个肉体又有何意义?

“人生自是有情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置身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你与他刚好赶上,便留下了一段惊世传奇。正所谓:“风月无边红尘外,人间情痴古今同!”

流光之中,老去的只是红颜,不老的是曾经欢好如花的爱恋、曾经浪漫若梦的那些情怀。那些才是生命的本质和意义所在。

朱淑真的花样年华里,有过缠绵和炽烈,后来却因“羽翼不相宜”的婚姻,一一葬送。“当游离于婚姻之外的爱情在流年中消散,一切曾有的绚烂如同幻觉,绝望成为最后的姿势。”对恋人的思念越深,现实越是不尽如人意,内心就越是痛苦和绝望。

据学者邓红梅考证,朱淑真曾自愿到一个叫做王道姑的寺庵暂住,跟随尼姑焚香燃竹诵佛念经。她开始有意皈依佛门,试图挣脱与尘俗喧嚣的纠葛牵染。在寺庵的壁上留下了她的一首《书王庵道姑壁》诗:

短短墙围小小亭,

半檐疏玉响泠泠。

尘飞不到人长静,

一篆炉烟两卷经。

然而,情孽深重,尘缘难了。朱淑真依然无法摆脱爱情的泥淖,她仍要去采摘那朵有毒的情花,带上了全部爱的热情与勇气,不管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也敢于去直面一场死亡的爱情!

情殇肠断,只有一死。关于她的死亡,魏仲恭根据当时人们的谈论,在《断肠集》序中写道:“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予是以叹息之不足,援笔而书之,聊以慰其芳魂于九泉寂寞之滨,未为不遇也。”

后人有所谓抑郁而死,魏仲恭所谓死于水滨,田汝成所谓“荼毗”即火葬而死,或者死于宗法制裁,这些都不重要了。大约在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年)左右,朱淑真投水而死。朱淑真的父母也一定是对女儿的所为感到害怕了,或是想保全家族的名声,或是一番爱女之心,让死去的女儿保全清白之身,或是不想让那魅惑人心志的诗词文字再留在人间,他们一把火烧掉了她的诗词遗稿。

一缕香魂,终于抱香死于情花的枝头!

如今,我们已经无法知道,那个站在朱淑真诗词背后的男人是谁,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了这样的爱情,朱淑真是一只小小的飞蛾,明知道要冒着死的危险,却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

这让我想起唐代同样凄美的一个爱情故事,那个女子叫步非烟,娴雅多情,貌美如花,才艺双绝,弹得一手好琵琶,却嫁给了粗鲁蛮横的河南府功曹参军武公业。武公业哪里懂得步非烟的心思呢?住在隔壁的秀才赵像,一个偶然的机会看见步非烟,便一见倾心。在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往往是从情诗开始的。这位赵秀才花重金买通了武府家人,托他向步非烟送去了一首表达倾慕之意的情诗。于是,一番诗来意往,偷情的故事便发生了。事情持续了两年,武公业还是得知了真相,在一次潜伏中,撕下了正在翻墙的赵像的一块衣襟。他暴跳如雷,找步非烟兴师问罪。没想到,步非烟却平静地对他说:“生既相亲,死亦何恨。”

好一个“生既相亲,死亦何恨!”原来为了真爱的女子,早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黑格尔在《美学》中说:“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特别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黑格尔《美学》第二卷,327页,商务印书馆出版)。

朱淑真的一生中,爱情成为一种仰之弥高的图腾与信念,具有生活最本质的意义所在。她希望活得真实,爱得饱满,她清醒地行走在心灵的阡陌之上,渴望与知音携手同游,共度一生,可是寻寻觅觅中,因何对酒,与谁和歌?我不禁要问:淑真,你的一生都交付给了谁?

时光太匆匆,转瞬即逝。生命逝去了风华,爱情消失在时光的风尘里。

泪是会淌的,却不单单是为了不复有的你与光阴。那是为自己,为生命里残忍的真相。

她终究知道,事如春梦了无痕,生命如此,青春如此,爱情如此,如此而已。

此时,耳畔忽然响起了元好问在《摸鱼儿·雁丘词》中那通彻天地的揪心一问: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二十、读书论史,观世悯农——一个真实、多面的朱淑真

人们一直认为朱淑真的诗词局限于男女情思。其实,朱淑真也挺关心时事,这也可以从她的诗句中体现出来。

朱淑真的《后庭花》如此写道:

岂意为花属后庭,

荒迷亡国自兹生。

至今犹恨隔江唱,

可惜当时枉用情。

朱淑真婚后曾经在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宝康巷居住,又兼游历吴越荆楚间,曾自叹“从宦东西不自由”。这样丰富的经历,使她见多了国家之乱。此诗正是直接揭示了北宋统治者荒淫腐败而致国破家亡的历史教训,也表达了她对南宋朝廷只知歌舞升平而不思北伐复国的愤慨,有如“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朱淑真作有《咏史》十首,对项羽、韩信、张良、陆贾、贾谊、董仲舒、晁错、刘向等历史人物进行了评论。这些诗表现了朱淑真在政治上的眼光与见识。如《张良》一诗云:

功成名遂便归休,

天道分明不与留。

果可人间恋驹隙,

何心愿学赤松游。

她认为张良功成身退,与赤松子游,其实并非他的本意。真实的原因是“天道分明不与留”,是当时的情势和历史规律让他不得不如此。如果红尘人间能够让他平平安安地封侯拜相,安度余生,他是没有心思像赤松子一样不问世事、炼丹修药的。这个看法没有人云亦云,自有见地。

再如《项羽》其二:

盖世英雄力拔山,

岂知天意在西关。

范增可用非能用,

徒叹身亡顷刻间。

她认为项羽作为一个勇武过人的盖世英雄,之所以会失败,就在于不能用人。也许诗中“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叹身亡顷刻间”一句说得并不全面,但将两边的人才稍加对比,就能知道朱淑真的这首诗还是很有见地的。

在《陆贾》一诗中,她这样写道:

汉方扰扰袭春风,

勇士相高马上功。

惟有君侯守奇节,

能将新语悟宸衷。

诗中的《新语》为陆贾进谏刘邦的治国之策,强调以文治国、以法治国。朱淑真这里指陆贾坚持自己的独特见解,帮助君主治理天下。同时也表明了朱淑真对陆贾文治、法治理念的认同与推崇。

而她的《读史》一诗则更见深度:

笔头去取万千端,

后世遭它恣意瞒。

王霸漫分心与迹,

到成功处一般难。

朱淑真在诗里认为史书记载的事迹并不完全真实,“笔头去取万千端,后世遭它恣意瞒。”史官笔下对纷纭史事材料的取舍其实有极大的主观性,后世的人们其实都被那些史书迷惑了。并认为所谓“王业”与“霸业”只不过是把同样事情的动机进行了不同的解释。事实上,不管是王业还是霸业,要想成功都不容易。

同时,朱淑真还写过一首《月台》:

下视红尘意眇然,

翠栏十二出云颠。

纵眸愈觉心宽大,

碧落无垠绕地圆。

她登上高入云端的月台俯视红尘,看见十二翠峰耸立云端。放眼四顾,愈觉天高地阔,心胸宽广,大有“荡胸生层云”之感。而那浩茫无垠的天宇绕地而圆,自有一种难得的宏阔视野和博大胸襟。这在朱淑真的诗中很少见,哪怕在男子的笔下也不多见。

朱淑真的《断肠集》里,最多的是五七言律诗绝句,但还有两首非常特别的古体长诗。而且这古体长诗写作内容也很特别,是专为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作,这不能不说是个异数。

如《苦热闻田夫语有感》:

日轮推火烧长空,正是六月三伏中。

早云万叠赤不雨,地裂河枯尘起风。

农忧田亩死禾黍,车水救田无暂处。

日长饥渴喉咙焦,汗血勤劳谁与语。

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无成熟。

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头向天哭!

寄语豪家轻薄儿,纶巾羽扇将何为!

田中青稻半黄槁,安坐高堂知不知?

酷夏来临,天气炎热,遭遇旱灾,地裂河枯,禾黍将死,农民奋力抢救,“饥渴喉咙焦”。同时,他们又抢插晚稻以救饥荒,但收成无望,农民们绝望得只能“向天哭”。朱淑真生动形象地记录了农民的疾苦,农事的艰辛,感受到他们的苦难,与他们悲喜与共,并质问“豪家轻薄儿”“安坐高堂知不知”?可见,朱淑真这个小女子其实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目光不局限于深闺琐事和一己悲欢,而是比较关注农事、同情农夫悲苦。

当天降甘霖,化解久旱无雨之困时,她又写下了古体长诗《喜雨》,为农民们感到由衷的高兴和欣慰:

赤日炎炎烧八荒,田中无雨苗半黄。

天公不放老龙懒,赤电驱雷云四方。

琼瑰万斛写碧落,陂塘池沼皆泱泱。

高田低田尽沾泽,农喜禾无枯槁伤。

我皇圣德布寰宇,六月青天降甘雨。

四海咸蒙滂沛恩,九州尽解焦熬苦。

倾盆势歇尘点无,衣袂生凉罢挥羽。

江上数峰天外青,眼界增明快心腑。

炎热一洗无留迹,顿觉好风生两腋。

纱厨湘簟爽气新,沉李削瓜浮玉液。

傍池占得秋意多,尚余珠点缀圆荷。

楼头月上云散尽,远水连天天接波。

“赤日炎炎烧八荒,田中无雨苗半黄”是雨前久旱的景象,字里行间透出焦虑之情。接下来的“高田低田尽沾泽,农喜禾无枯槁伤”、“四海咸蒙滂沛恩,九州尽解焦熬苦”,则洋溢着一种痛快淋漓的喜悦之情。朱淑真本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在那个时代却能对农民的疾苦抱以关切与同情,着眼民间最底层,实在是难能可贵!

二十一、宁可抱香枝上老——荆棘鸟在啼血而歌

“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

——朱淑真

传说,荆棘鸟是自然界一种奇特的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歌。从离开巢开始,便执著地寻找荆棘树。当它如愿以偿时,就把自己娇小的身躯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流着血和泪放声歌唱——那凄美动人、亮丽如霞的歌声使人间所有的声音刹那间黯然失色!

一曲终了,荆棘鸟终于气竭命陨,以身殉歌——以一种惨烈的悲壮塑造了美丽的永恒,给人们留下一段悲怆的记忆。

此时已是入夜,书房里的台灯下,我手持一卷《断肠集》,静静地走进一位宋代红颜的文字中,细细品味她那纤弱而又柔韧的灵魂:

土花能白又能红,

晚节犹能爱此工。

宁可抱香枝上老,

不随黄叶舞秋风。

这是朱淑真写的一首七绝《黄花》,堪称是朱淑真生命与人格的写真。心里有了爱人的女性,多半做不到与不爱者苟且一生。简·爱为了曼彻斯特而拒绝了优秀的神父,《荆棘鸟》里的麦琪一生只爱拉尔夫……她们面临的都是绝望爱情。中国的朱淑真也一样,她最终无法忘记曾经爱过的初恋情人,婚后所有的时光都像那只荆棘鸟一样尖锐地啼叫,喉咙被刺出了滴滴鲜血。

颠倒的情缘,短暂的欢悦,漫长的岁月,无望的守候,让她穿行在命运的指尖上,滑落的是千年的悲歌。一帘的愁绪,浸透了历史的帷幕。让我们看到帷幕里那个落寞哀伤的女子。古鼎轻烟,袅袅地散开。

然而,她终究不是咽泪装欢的女子,她大胆、果敢、刚烈。在那样的时代,敢于对不幸婚姻说“不”的女子需要怎样的勇气和胆识啊!“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最终,她以投水来完成生命意志的最后塑造。

循着她的诗词,我还发现了一个与人们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朱淑真,或者说是她个性品格的另一面。如《对竹一绝》中云:

百竿高节拂云齐,

千亩谁人羡渭溪。

燕雀漫教来唧噪,

虚心终待凤凰栖。

百竿修竹齐云而立,高节清风,操如冰雪。它不理会燕雀的唧噪,不与凡鸟同栖,只待那天外飞来的凤凰。这里表达了朱淑真内心对完美与理想的坚持。

还有一首七律《竹》:

一径浓阴影覆墙,含烟敲雨暑天凉。

猗猗肯羡火桃艳,凛凛终同劲柏刚。

风籁入时添细韵,月华临处送清光。

凌冬不改青坚节,冒雪何伤色转苍。

这首诗写出的是夏日里竹林阴影覆墙,含烟敲雨,而冬雪天里不改清节,色愈苍翠。“猗猗”指美好的样子。

在《直竹》一诗中,她以直白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情怀:

劲直忠臣节,

孤高烈女心。

四时同一色,

霜雪不能侵。

“竹”在我国传统文化观念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云淡风轻,竹节清简,其叶飒飒,其干挺直,四季青翠,经霜不凋。所以自古以来文人多爱竹,常把“梅、兰、菊、竹”合称为四君子,竹也被中国文人誉为“岁寒三友”之一。

竹的意象进入诗篇之中也有两千多年之久,《诗经》中就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以竹喻美男子砥砺品德如切磋象牙,如琢磨玉石。《诗经·小雅·斯干篇》也有:“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竹长于净土,清雅脱俗,天然去雕饰。以清风为宾,明月为友,其清新飘逸,恬淡高雅的气质令无数高风亮节之士引以为知己。

《世说新语》说王子猷爱竹成癖,即使临时寓居,都要种竹数丛。人问何故,王子猷指竹曰:“不可一日无此君。”后世有人即以“此君”为竹的别称。吴孔嘉《咏竹》“相对此君殊不俗,幽斋松径伴梅花。”就用此典故。魏晋时,世称“竹林七贤”的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大都崇尚老庄之学,不拘礼法,生性放达,常集于山阳(今河南修武)竹林之下,饮酒弹琴,谈玄论道,肆意酣畅,灵感充盈,在青青翠竹的陶冶中,人格意志得到升华。

唐朝诗人白居易在其《养竹记》中,将竹比作“贤人君子”,赞美竹子“本固”、“性直”、“心空”、“节贞”等品格和情操。竹茎中空寓意为谦虚,竹节分明代表着气节,广为文人墨客所称颂。宋代苏东坡爱竹达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境界。他还说:“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又云:“风梢雨箨,上傲冰雹。霜根雪节,下贯金铁。”(《戒坛院与可墨竹赞》)清人郑板桥笔下清峻刚健的劲竹,精神抖擞的墨叶,成了他艺术与人格的特征。那嶙峋崖石,挺拔瘦竹构成的意象,正是洁身明志的人格象征。他有诗《竹》云:“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诗中的竹品与人品相互映照,难舍难分。“一径风竹知气节,满怀冰雪砺精神。”所以,竹子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和知识分子(士)精神人格的一种深刻象征。

事实上,自幼饱读诗书,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朱淑真,士大夫的品格趣味已深深浸入到她的骨髓之中。所以,我感到,这梅、菊、竹的意象中,浸透了朱淑真对女子爱情、命运与人格的理解和领悟,也仿佛预示了她历经坎坷后的悲剧命运。

记得《红楼梦》在写到宝玉与黛玉商量搬进大观园中谁住哪一处好时,黛玉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映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可见,黛玉是爱竹的。第三十七回写到探春给林黛玉取雅号时说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做‘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既然没有表示反对,可见,此雅号正得黛玉心意。

林黛玉以她诗人的气质和敏感,恰与竹的精神气质相合。竹的姿态,竹的神韵,无一不与黛玉形貌气质相通,真可谓“竿竿翠竹映潇湘”。竹成了林黛玉人格气质绝妙的象征。看那翠竹“竿竿青欲滴”,修长苗条,随风摇摆,极像少女那纤巧婀娜的身段和弱柳扶风的步态。“斑竹一枝千滴泪”,也正好预示了号称“潇湘妃子”林黛玉“还泪”式爱情的悲剧命运。因此,林黛玉与潇湘馆、与那里的竹子冥冥中天然有缘。

事实上,同样爱竹的朱淑真与林黛玉性格气质也有着诸多的相似。我相信,如果朱淑真在历史上确是投水而死的话,那么,“凌冬不改青坚节,冒雪何伤色转苍”、“四时同一色,霜雪不能侵”当是她最后秉持的信念。

二十二、荼蘼花开的“末路之美”——醉饮千钟断肠花

独倚栏杆昼日长,纷纷蜂蝶斗轻狂。

一天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

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

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

——《鹧鸪天》

独倚栏杆,昼日漫长,只见一片蜂飞蝶舞,柳絮纷扬,桃花灿烂,春水溢香。那东风此时似乎变得邪恶。此时的朱淑真却情意满怀,只见池塘边芳草萋萋,愁思弥漫。幸而有那荼蘼与海棠花陪她饮尽千钟,与春同醉。

荼蘼,是一种蔷薇科植物,落叶或半常绿蔓生小灌木,春天之后往往直到盛夏才会开花。“三春过后诸芳尽”,荼蘼花开了,也就意味着春天结束了。

荼蘼花开,代表女子的青春已成过去。荼蘼花开,也表示感情的终结。爱到荼蘼,意味着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或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开到荼蘼花事了”,意为荼蘼花开时,春天那些五色斑斓、美艳不可方物的各类花儿,都已经悄然谢幕。因此,人们常常认为荼蘼花开是一年花季的终结。

苏轼诗云:“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任拙斋诗云:“一年春事到荼蘼。”

王琪有诗:

一从梅粉褪残妆,

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

丝丝天棘出莓墙。

这里的每一句,都是春天最后一抹花语的诠释。荼蘼花开,花事荼蘼,一株佛家经典里孤独寂寞的彼岸花。荼蘼的寂寞是所有花中最持久、最深厚,也是最独特的。荼蘼花开过之后,人间再无芬芳,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

所以,荼蘼的花语是:荼蘼过后,花季结束,便无花再开,是“末路之花”或“末路之美”。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麝月抽中了一枝荼蘼花,上题“韶华胜极”,诗云:“开到荼蘼花事了。”宝玉看后皱眉,并把签藏起来不让大家看,觉得这话不吉利。后人猜,“花事了”三个字是双关的,袭人姓“花”,袭人出嫁的时候跟宝玉讲“你好歹也把麝月留着”服侍两夫妻(宝钗同宝玉)。可最后宝玉做和尚的时候,不但丢掉了宝钗也丢掉了麝月。因此,“花开荼蘼”。《红楼梦》中的荼蘼花就是麝月,“花事了”,袭人的事情也了了,袭人出嫁了。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所以,荼蘼花开也表示感情的终结。爱到荼蘼,意蕴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或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繁盛之后留下的也许是一片颓败,又或许是归于平淡,但最后的美丽总是动人心魄,让人永远追忆,让人无法忘怀。人生后面的岁月里,也许只能在梦境中与春天相约,与荼蘼相守。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与其失去,只能追忆,不如从不曾拥有过。就如袭人深切地爱过宝玉,与情深意重的蒋玉菡成婚后,即使获得正室的殊荣,但梦醒时分,一定柔肠百转。两行清泪的背后,隐藏着多少辛酸与无奈!

荼蘼是春天的最后一种花,开到荼蘼了,便没有退路,也不能继续美丽了。多么绝望与颓废的两个字。

海棠花也是蔷薇科,海棠属。花开似锦,艳美高雅,素有“国艳”之誉。“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绰如处女”,在唐代有着“花中神仙”的美誉。同时,海棠花也有“断肠花”、“思乡草”的称号。

海棠自古以来是雅俗共赏的名花,分为木本海棠和草本海棠。木本海棠也分苹果属的海棠和木瓜属的海棠。西府海棠、垂丝海棠和贴梗海棠在园林绿化中应用广泛,成为构成春季景观的主体。大约两千五百年前《诗经·卫风·木瓜》就有记载:“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据考证,木桃为木瓜海棠或贴梗海棠,这是迄今为止能找到的关于海棠最早的书面记载。

到宋代时,海棠花品种越来越繁多,诸如贴梗海棠、垂丝海棠、西府海棠等,不同品种争娇斗艳。如垂丝海棠群怡倒悬,在绿叶间时隐时现,宛如少女掩面,依依如有意,脉脉不得语,甚是迷人。而西府海棠其花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渐变粉红,有如晓天明霞。西府海棠花形较大,四至七朵成簇朵朵向上,姿态潇洒,落落大方,光彩照人,不同凡响。“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一点红。”似少女掩面,绰约羞涩之盛,被誉为“花贵妃”、“花尊贵”。其娇艳而淡雅,似云霞片片,花落时则宛若淡妆素抹,令人心醉神迷,又被誉为“睡美人”。盛唐时还有一个很美艳的风流典故:一日,唐明皇李隆基登沉香亭,召太真妃杨玉环。正值太真妃酒醉后仍未醒。于是,命高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但见,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无法行礼叩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从此,这“海棠春睡”便成为了杨贵妃的代名词,成了美人风韵的象征。这就是“海棠春睡”典故的由来。

南宋的女词人李清照生性多情善感,一生珍爱海棠花,她的那首《如梦令·海棠》广为人知:“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于是,“绿肥红瘦”就成了海棠花又一个诗意十足的名字。如果在各种花卉中挑选出最能象征红颜的花,海棠恐怕是排在前列的。在皇家园林中,海棠常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植,形成“玉棠富贵”的寓意。宋代文豪苏东坡也深为海棠花的绝艳娇姿所倾倒,一生留下了许多描写海棠花的名篇佳作,其中就有一首题为《海棠》的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

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是咏海棠的诗歌中最有名气的一篇,尤其后两句,写深夜也点燃蜡烛去欣赏海棠花,只因唯恐那海棠花也会因夜深而沉沉睡去。何等绮丽的文思,何等浪漫之举!东坡先生爱花护花之情让人一叹!“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用海棠比拟美人极其生动、贴切。因此,海棠又有个雅号为“解语花”。

除了把海棠比作娇媚的女子外,史书也有记载,说“断肠花”即秋海棠。旧时传说,一女子怀念意中人不至,泪洒满地,旋即化作海棠花,花色艳丽,姿容妖媚,犹如女子。后世遂称之为“断肠花”。所以,海棠也有“断肠花”之称。很多文人把海棠花称为“断肠花”、“思乡草”,以抒发游子的思乡之情,表达情侣间的离愁别绪之意。

朱淑真曾有《海棠》诗一首,诗中颇有不遇、怨艾之意:

天与娇娆缀作花,

更于枝上散余霞。

少陵漫道多诗兴,

不得当时一句夸。

“繁花种种成愁恨,最是西楼近夕阳。”有荼蘼与海棠作陪,朱淑真偕春一醉千钟。

对着那荼蘼花、断肠草,朱淑真的生命与爱情都走到了尽头。只有她的灵魂,化作了那一卷薄薄的《断肠集》。

诗词,是灵魂走过时留下的痕迹,是人的精神生活的记录。

朱淑真的生命与灵魂在诗词文字里涅槃,像浴火的凤凰重生。朱淑真的际遇是古代红颜人生悲剧的一个缩影,她的诗词或幽咽或清婉,体现着独有的才华和细密敏感的情思,读来香留齿颊。

正如黄嫣梨女士所说的:“女儿家的娇痴,不是朱淑真的全部面目;女儿家的慧眼,及通过此慧眼却洞悉的世情冷暖、生活悲酸、社会不平、人生险诈等等的成熟心态,才是朱淑真的真面貌、真性情。”正是通过她本真的娇痴情态,向我们展示出了一个真实的、全面的女性内心世界,朱淑真的女性形象。

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自己沉浸在宋词卷册里。流年似水,覆盖过生命,朱淑真的生命因爱而沉醉、流连,因爱而失望、悲怆,因爱而断肠、绝望。绝望是接近终极的流向,像一尊塑像,定格的是瞬间,浓缩的是生命。

秋风飒飒,箫声呜咽,斜阳里,似乎正看见朱淑真着一袭素雅白衣,云鬓高绾,水袖飘飘,一路款款走来。

南宋魏端礼为朱淑真《断肠诗集》作的序

尝闻摛词丽句,故非女子之事,间有天资秀发,性灵钟费,出言吐句,有奇男子之所不如,虽欲掩其名,不可得耳。如蜀之花蕊夫人,近时之李易安,尤显著名者,各有宫词乐府行于世。然所谓脍炙者,可一二数,岂能皆佳也。比往武林,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专诵朱淑真词,每窃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者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家妻,一生郁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自古佳人多薄命,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观其诗,想其人,风韵如此,乃下配一庸夫,固负此生矣!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其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是重不幸也。呜呼冤哉!予是以叹息之不足,援笔而书之,聊以慰其芳魂与九泉寂寞之滨,未为不遇也。如其叙述始末,自有临安王唐佐为之传,姑书其大概为别引云。乃名其诗为《断肠集》,后有好事君子,当知予言之不妄也。淳熙壬寅(1182)二月望日醉□居士宛陵魏仲恭端礼书。

斜阳注:这位魏端礼对朱淑真隔世知音般的神交令人感动。这篇序文情意深切,字里行间透出对朱淑真生平遭遇的同情与不平,对她诗词才华的仰慕与叹息。

顺治辛卯,有云间客扶乩于片石居。一士以休咎问,乩书曰:“非余所知。”士问仙来何处,书曰:“儿家原住古钱塘,曾有诗篇号断肠。”士问仙为何氏,书曰:“犹传小字在词场。”士不知《断肠集》谁氏作也,见曰“儿家”,意其女郎也,曰:“仙得非苏小小乎?”书曰:“漫把若兰方淑士,”曰:“然则李易安乎?”书曰:“须知清照易贞娘,朱颜说与任君详。”士方悟为朱淑真,故随问随答,即成浣溪沙一阕。随又拜祝,再求珠玉。乩又书曰:“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荼蘼绽蕊。偶尔话三生,不觉日移阶晷。去矣去矣,叹惜春光似水。”乩遂不动。或疑客所为,知之者谓客只知扶乩,非知文者。

清·陆次云《湖壖杂记》

历代文人评论朱淑真诗词

对于朱淑真的诗词,历来褒贬不一。

明代田艺蘅《断肠词·纪略》称:“文章幽绝,才色娟丽,实闺阁所罕见者。因匹偶非伦,弗遂素志,赋《断肠集》十卷以自解。”

清朝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坛丛话》中评论说:“朱淑真词,风致之佳,情词之妙,真可亚于易安。宋妇人能诗词者不少,易安为冠,次则朱淑真,次则魏夫人也。”他在《云韶集》也评道:“淑真词以情胜,凄绝芊绵,除李易安外,无出其右者。”

清代周庆云《历代两浙词人小传》评论:“淑真词,绵渺婉约,极合风人之旨。”

众人对朱淑真的才华还是相当赏识的,也惋惜她所匹非偶的不幸遭遇,但赏识之余还是存有贬抑之词的,如:

“然出于小聪挟慧,拘于习气之陋,而未适乎性情之正。”(杨维桢《曹氏雪斋弦歌集》)

“笔墨狼藉,苦不易读。”(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

“伤于悲怨。”(董穀《碧里杂存》卷上)

“出笔明畅而少深思。”(清陆昶评选《历朝名媛诗词》)

“其诗浅弱,不脱闺阁之习,世以沦落哀之,故得传于后。”(《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别集类存目·断肠集二卷》)

“多怨恨之句。”(陈霆《渚山堂词话》卷二)

“太纵。”(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