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字影,黄庭坚的字影,米芾的字影,蔡襄的字影,朱熹的字影,赵孟頫的字影,文征明的字影,董其昌的字影,八大山人的字影……从唐模这座古徽村一处临水的微型建筑镜亭内顽强地渗逸出来,进而弥布于整座村落如宣纸般清白的空气中。在村中敬谨地缓行,我的目光跟空气中这些往来不绝的古人持续交谈,我的鼻尖袭来略带宿味却依旧醇浓的墨香,而我的耳朵听见的是他们以笔运墨时骤然激烈起来的血液流响。
深冬的天色向晚,村中行人寥落,已经亮起灯火的村民吴森洪家却是暖意融融。堂屋中央围方桌而坐的除主人吴森洪外,还有八十一岁的许士曙老先生,还有与我同行的D 君,还有这座古徽村中负责旅游开发的李成生先生,还有我。主人的两个儿子都屯溪城里,家中只有老夫妻俩带一个刚上小学的孙女。房子很大,结构还颇有些复杂。房前的院落里种了坛坛罐罐的花草,一只有水和淤泥的缸里是经冬的莲花。我们所置身的堂屋,除了暖意的灯火外,还有浓浓的书香。一副国画中堂的两旁,是许士曙老先生手书的联语:剑经磨砺方生刃,峰从脚底能冲天,落款是“檀干士曙七十有四”。此联用的是“鹤顶格”,是送给主人吴森洪的儿子吴剑峰的。中堂右侧墙上,挂有四个条幅,也是士曙先生的书法,内容是范仲淹《岳阳楼记》全文。主人妻已经烧好了晚饭,煨山芋和蒸咸肉热气腾腾,农家土菜,风味犹存。酒喝的是此村农家几乎户户自酿的糯米酒“翰林红”—— 小小一村,历史上竟出过三位翰林,故以此作为酒名。红纯指酒色,绵红淳厚,喝了一点也不上头。鲜艳的酒液在不断倾倒,加上热气弥漫的菜、散漫的关于历史或现实的冬夜话题,尽管窗外北风吹动,屋内的晚餐是温暖的、美好的。
白墙黑瓦的民居间,一株至今年年枝繁叶茂却已有了1370 多岁高龄的银杏树告诉我这座村落的古老(可以想象,这株古银杏的发达根系,肯定已经遍布村中每户人家的屋底)。
唐朝古村唐模是我所见过的徽州村落中,依然保存有完整而缜密的风水体系的典范。
在村西依然可以看见,此村先人将村西上游的“筠溪”和“上川”二溪,人工挖渠筑堤,汇合而成了檀干大溪(将众水归合,象征着财富的汇集)。蜿蜒一公里的檀干溪穿村而过,村中民居夹溪而建,溪水两岸分布着近百栋徽派古建筑。溪水的驳岸用红岩石砌成,路面则用青色的茶源石铺就。为方便行走,檀干溪上共建有十座不同风貌的石桥,分别是:蜈蚣桥、五福桥、灵官桥、义合桥、高阳桥、四季桥、垂胜桥、戏坦桥、三石桥、石头桥。其中高阳桥为十座石桥之主桥,位居村中心。在高阳桥近侧,檀干溪北岸还保留有四十余米的避雨长廊,廊下临溪设有“美人靠”,供往来行人歇息。由此,这座古村的总体形态,奇异地带上了江浙一带水街的某些风韵。
唐模最为经典的部分,在檀干溪的出村处,也即它的“水口”景观。
徽州人极其重视水的处理,水寓财,如果一村之水,不管不顾,让它径自流出村外,那么此村的财气、福气就会外泄一空。为了凝聚旺族之气,唐模村人对于檀干溪的送别可谓空前隆重,分别以树、桥、亭、坊、园作为送水的仪仗。树,是至今已有四百年的大樟树(曾被借作黄梅戏电影《天仙配》中的槐荫树);桥,是蜈蚣桥,据村中老人介绍,桥墩下还埋有铁制蜈蚣,用它盘踞水口以镇风水;亭,是始建于明代的沙堤亭;坊,是建于清康熙年间的“同胞翰林坊”;园,则是唐模水口的精华所在,建于清初,模拟西湖景致的檀干园。如此隆重的送别之下,村民们的心中便得到安慰:檀干溪的自然之水流出村去,而溪水所承载的吉兆祥瑞,则全部被留了下来。
从更为广阔的范围来看,唐模也是福地,环村皆山,风调雨顺,四季分明。正如该村晚清翰林、著名诗人许承尧所总结的那样:
喜桃露春浓,荷云夏净,桂风秋馥,梅雪冬妍,地僻历俱忘,四序且凭花事告;
看紫霞西耸,飞布东横,天马南驰,灵金北倚,山深人不觉,全村同在画中居。
“贾儒结合”是徽州文化的一个特征,我所探访的古村唐模又是这一文化特征的一个缩影,极具代表性。
先说“贾”。
徽州盛产商人,这是它的自然地理环境促成的。徽州地区客观上是“八山半水半分田,还有一分是庄园”,山多田少,出外经商于是成为“第一等生业”。有统计显示,明清时代,徽州的成年男子中外出经商者占到七成。徽商活动于大江南北、黄河两岸,有“无徽不成镇”之说。而周边的杭州、苏州、扬州、兰溪、金华、芜湖、安庆、南昌等城市,是其主要经商目的地。
徽商经营行业主要是茶叶、木材、盐和典当,其次为米谷、棉布、丝绸、纸墨、瓷器等。徽州一府六县中,婺源人多茶叶、木材商,歙县人多盐商,绩溪人多经营菜馆,休宁人经营典当,祁门、黟县人则以经营布匹、杂货为主。
现有一千四百多人口的唐模,历史上出过不少声名显赫的大贾,其中以建造檀干园的清初巨商许以诚为典型。相传当年许以诚在全国开有三十六家典当铺,非常富裕。他的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一心向往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西湖,但苦于山水阻隔、路途遥远,加上年老体弱,不能前往。许以诚为遂老母心愿,不惜巨资,挖湖筑堤,修亭造桥,模拟杭州西湖景致造出了“小西湖”檀干园,供母亲游览、养老。檀干园的这种建筑初衷和安徽泾县黄田村的“洋船屋”如出一辙。“洋船屋”的建设,也是为了“孝母”:年老的母亲很想看看洋船是什么样的,在外经商的儿子,就回深山里的老家造了一幢大屋,外形酷似一艘劈风斩浪的洋船。檀干园之所以称为“小西湖”,在于檀干溪对应钱塘江,湖堤对应苏堤,藏碑的镜亭对应湖心亭,通往镜亭的小桥和长堤对应锦带桥和白堤,真正可谓是杭州西湖的微缩版。
再说“儒”。
经商赚了钱就想到读书,就想到通过科举取得功名。为什么?“士农工商”的封建秩序中,“商”的社会地位是最低的。
唐模人读书和经商一样出色,“地僻历俱忘”的小村竟出过三位翰林,这是它最大的骄傲。
村落水口的“同胞翰林坊”就是康熙皇帝为表彰唐模村的两位同胞兄弟皆入翰林院而恩准建造的。这兄弟俩是唐模许氏家族(自南宋后,唐模以许为大姓)的许承宣和许承家,他们分别于康熙十五年和康熙二十四年考中进士,被康熙帝钦点为翰林。
唐模村的第三位翰林是近代著名诗人许承尧。许承尧(1874 ~ 1946)字际唐,号疑庵,他是有清一代最后一科进士,曾官至翰林院编修。作为“慈祥热情,蓄着长须的长者”,许承尧旧学深厚却思想开放,他倡导男女同校,是徽州师范的创办者。许承尧所著三十一卷《歙事闲谭》已成为现代徽学研究中的重要典籍。许承尧先生的故居,他自号“眠琴别圃”、“晋魏隋唐四十卷写经楼”。故居原来包括住宅、大厅、书房和一个很大的花园,但在“文革”期间遭到破坏,现在能看到的只是客厅、里进的住宅和楼上的一部分。站在绿苔暗生的狭窄天井内,白色的天光像巨剑一样射下来。D 君和我还爬到蒙尘已厚的昏暗楼上,目睹众多散乱堆放、斑驳漫漶的贺寿牌匾,一种人世的沧桑之感油然而生。
李成生先生介绍的许士曙和许海生两位老人,让我们感受到唐模千年的气脉在当代仍有着强韧的延续和承继。
八十一岁的许士曙先生胃口尚好,却已自觉不多喝酒。但灯光以及入肚的少许“翰林红”酒,还是使他的脸色稍显酡红。携着烘手的“火熥”,士曙先生散漫缓语,讲唐模的过去、讲古时徽州充当邮递员角色的“信客”、讲京剧、讲当年徽杭公路的修建……从他断续的讲述中,我们也得知他的大概情况:其父早年经营盐业,他自己于1946 年毕业于徽州师范(这年正好是徽师创办者许承尧去世之年),一生从事教育,退休之后,现在主要是“看看文史书,写写毛笔字”。士曙先生还颇为重男轻女,明明有两个女儿,却一开始说自己“没有后代”。由于这点,被比我年长的同行D 君狠狠“批评”了一番。士曙先生可以说是现在整个唐模的“文心”,因为就我们拜访过的几户唐模人家看,几乎家家都有“檀干士曙”的书法手迹。
是李成生先生领我们到八十九岁的许海生老人家里去的。在走去的路上,成生向我们介绍,许海生老人是黄埔十六期的学员,抗战期间曾任机枪排排长,最高做到营长。1949 年后,因为历史问题,老人回到唐模后被生产队安排养猪。老人对唐模的最大贡献就是在“文革”时保护了镜亭中那十八方珍贵的碑刻。进得屋内,眼前因年老而更显瘦矮的老人戴着帽子,脸上布满了黑褐的斑点,但依然耳聪目明。老人怕我们嫌黑,拉亮了电灯,客气地请我们坐。对于“文革”的那段往事,老人记忆犹新。“当时我在镜亭养猪,红卫兵说要来破四旧,要砸镜亭里的石碑。我知道有苏东坡、黄庭坚字的这些石碑不是四旧而是文物,就连夜用猪圈里的猪粪和些黄泥,把这些石碑都涂了起来。第二天红卫兵来了以后,看到石碑上全是烂糊糊的粪泥,嫌臭,就全走了。”对于自己的身世,老人不愿过多叙说,只说早年到过广西、江西、上海、福建、浙江等地方(曾经叱咤风云的青年经历,在眼前这位行动迟滞的老人身上,似乎已经难觅)。老人现在和儿子、媳妇、孙女一起过。我注意到屋内的墙上,有许士曙先生书赠老人的一个小条幅:“忠厚老者,文化卫士”。而更让我动容的是老人八十一岁拍的照片下自题的一首小诗:
老老苍苍竹一年,
雪压冰封不折腰。
宠辱不惊清贫乐,
清风明月无人管。
—— 丁丑三月海生八十有一
喝了“翰林红”酒后,在主人吴森洪家新铺的床上一夜好睡。吴家就在檀干溪上的高阳桥畔,清晨,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醒来。穿衣后出外走走。家家院前收获的山芋和萝卜堆上都已积了白色的浓霜。檀干溪旁的“美人靠”上,散坐有三三两两的端碗吃早饭者。水街是湿漉漉的,晨岚、溪气、以及桥头馒头店弥漫出来的袅袅热雾中,穿行着上学的鲜艳孩子。一种恬静、悠久的生机,在这座古徽村中,千年未衰。
(唐模,安徽省黄山市徽州区所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