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936年
/
1936年元旦,南京下了一场大雪。这一天,国民党元老邵元冲在日记里写道,“时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抚应国艰,不禁慨然”;冯玉祥将军则诗兴大发,他作了一首打油诗,以倾诉自己对1936年的期待:“欢迎,欢迎,新年,新年。大雪纷纷下,贫民多可怜!土地被敌占,至今尚未还……我作文天祥,我作史可法,我作岳武穆,我作颜真卿。说到要做到,不为自欺。欢迎你新年,你我要共勉……”
这一天,鲁迅的旧日学生、毕生好友孙伏园,回忆起了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他说,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政府宣布成立,那一天,校长鲁迅召集全校学生讲话,“对于阴阳历的区别,及革命政府采取阳历的用意略有说明";教务长范爱农则建议他们,在元旦假期内,“诸位出去,可以逛逛大善寺,开元寺"(孙伏园,《第一个阳历元旦》)。但,在生命的最后一个冬天,鲁迅显然忘记这些了。这一天,他的日记里只记载了些许琐事,而一个多月后,2月16日,在春节的爆竹声中,他却写下了《论元旦》一文。
这一天,作家丰子恺也毫无新年概念,他写下了随笔《实行的悲哀》,表达自己远离时局的向往。他说,“风景只宜远看,不宜身入其中。世事都与风景一样……身入其中,不但美即消失,还要生受苍蝇、毛虫、罗唣,与肉麻的不快。世间苦的根本就在于此"。而与他所在的开明书局一墙之隔,《新民报》的编辑们,却发表了铿锵有力的元旦社论:“1935年算是过去了……可怕的1936年又面迎着我们而来了。大声的同读者说,我们要度过今年这一难关,惟一的我们只有从各方面去反攻,我们只有抗斗、抗
斗、第三个抗斗!……”
抗斗早已无处不在了。这一天,在天津街头,在川岛芳子的策动下,千余名汉奸、浪人佩戴“敢死队”的袖章,呼喊着“华北自治”、“打倒南京政权”的口号,进行了一整天的游行;与此同时,在几百里外的北平,宋哲元则在南苑举行了万人阅兵大典,并邀各国使节、中外记者几百人观礼。担任这场阅兵总指挥的,是一个名叫吉星文的上校。一年多以后,在卢沟桥边,正是这个吉鸿昌的侄子、年仅29岁的青年,向河对岸开出了抗日的第一枪。
这一天,在遥远的陕北,红军残部也举行着大阅兵。它的观礼人群,则是一群战俘,其中包括一名叫高福源的奉军上校团长。不久后,周恩来不仅礼送他出境,并委托这名辅仁大学毕业生、张学良的心腹亲信,向张学良转达几万红军的善意和诚意。
这一天,中国有两条铁路通车,那就是山西境内的同蒲线南段,以及贯通浙赣的玉(山)南(昌)线。在出席通车典礼后,山西省主席阎锡山在日记里写下:“欲谋应付将来之国难,不在联日以抗俄,或联俄以抗日……能白存与自固,联日亦好.联俄亦好;不能自存与自固,联日无益,联俄亦无益。”
这一天.南京政权向百余名军官授发了云麾勋章。其中蒋介石、阎锡山、丹玉祥、何应钦、李宗仁等八人获得了一级勋章,贺衷寒、胡宗南、桂永清、关麟征、货杰等人则获得了三等或四等。邓文仪后来谈到,“从二十四年底到二十五年,某些力行社社员在同民党内与在政府、军中的地位,皆有显著的升迁”。
这一天,在千家驹和杨梨音的婚礼上,胡适、许德珩担任证婚人,范文澜、崔敬伯则为介绍人。与此同时,在上海励志社,几百对新人也举行了集体婚礼。无论时世如何演替、风潮如何变迁,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的故事,始终在延续着。这一天,大约一万两千三百余对青年结娇,在新历元旦远未被中国人接受前,它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至于孩子的出生和老人的死去,更和这些人为节日没有什么关系了。这一天,大约四万七千名婴儿呱呱落地,大约三万四千个老人、病人和遭遇灾祸者死去。在一处处街巷、一个个村庄,婚礼与葬礼、出生与死去,都同时地进行着……
这一天之后,1936年开始了。
1936年,后来被许多中国人视为无法忘记的年份。这一年,年仅27岁的《大公报》记者范长江,出版了他的成名作《中国的西北角》。它被称为“片纸神州贵,华章四海闻”。《大公报》报道说,“此书畅销之广,为空前所未有”;“未及一月初版数千部已经传罄……特赶印再版数千册,复又售罄,而来函订购者尚多,当赶印三版,出售未及登广告,又经售罄”。在短短几个月之内,该书畅销近十万册;更重要的是,它唤醒了中国人的西部意识。一年多以后,在大西迁的风潮中,大约400万青年走向了大西南,另有300万青年走向了茫茫大西北。社会学家孙本文统计说,“高级知识分子十分之九以上西迁,中级知识分子十分之五以上西迁,低级知识分子十分之三以上西迁”。
这一年,一名叫张寒晖的青年,写出了一曲哀婉伤感的《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起”;它成为当年最风行的歌曲。它并与刘雪庵作词、黄自作曲的《流亡曲》,以及《复仇曲》,合称为“流亡三部曲”。当年初冬,当几千名学生前往临潼、要求张学良收复满洲时,他们唱起了这首歌。它不仅让无数奉军官兵潸然泪下,它也使张学良当场表态,“请大家相信我,我是要抗日的……我在一周之内,用事实答复你们”。
几天后,西安事变发生了。
这一年,一个叫费穆的青年导演,拍摄了他的第五部彩片,《狼山喋血记》。与一年前轰动全国、田汉编剧的《风云儿女》不同,在《邦交教睦令》下达后,它只能以隐晦的故事、来表达鲜明的主题。它描写了野狼肆虑村庄、猎户团结打狼的故事。与《风云儿女》的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一样,它的主题曲《打狼歌》,也迅速地传唱全国:
“生死向前去,打狼保村庄。
兄弟血如海,姐妹尸如霜。
豺狼纵凶狠,我们不退让。
情愿打狼死,不能没家乡。”
它是当年最有票房的中国电影之一。值得一提的是,这部电影的女二号饰演者,是一名来自山东、年仅22岁的青年。她的名字是蓝苹,两年多以后,她又有了一个后来广为人知的名字:•‘江青”。
这一年,最引人瞩目的文化事件,莫过于邹韬奋发起的《中国的一日》征文活动。4月21日,高尔基在俄国发起《世界的一日》征文后,邹韬奋大受启发,〜觉得非常新鲜而有意义,因而大胆来学步”;他找到了茅盾,商定以一个月后的5月21日为内容,“恳请全国各界人士留心自己在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所作所感,记录下来,作为全中国在1936年5月21日这天的横断面”。茅盾后来谈到,“因为这一天是极平常的一天(如选在某个节日上,来稿内容就可能千篇一律),距今尚有一个月,估计再偏僻的城镇在5月21日前也能见到征文启事”。
在百余份报刊刊登启事和广告后,从5月21日开始,短短二十天内,编辑部收到了三千多篇来稿,“以字数计,不下六百万言”。更重要的是,它的投稿者包括形形色色的身份、阶层、职业,在千余名学生、近五百位教师,大约三百个商人、五十个工人和十几个农民外,“是大多数向不写稿的店员、公务员、小商販、兵士、警察、宪兵等等”。他们勾勒出了一个驳杂、琐碎、色彩斑斓而又无所不包的中国景象。不久后,《中国的一日》丛书总编辑茅盾写道:“真的,这里是什么都有的。富有者的荒淫享乐、饥饿线上挣扎的大众、献身民族革命的志士、落后麻木的阶层、宗教迷信的猖獗、公务员的腐化、土劣的横暴、女性的被压迫、小市民知识分子的彷徨、‘受难者’的痛苦及其精神上的不屈服……真的!从都市的大街和小巷,高楼和草棚,从小城镇的冷落仄隘的市尘,从农村的残垣破屋,从学校,从失业者的公寓,从军营,从监狱,从公司公署,从工.厂,从市场,从小商店,从家法森严的旧家庭……这是现中国一日的然而也不仅限于此一日的奇瑰的交响乐,这是丑恶与圣洁、光明与黑暗交织着的•横断面’”……
这是一个已死的、将死的、方生的和未生的中国。在这种光怪陆离、令人悲欣交集的景象中,这一年,从夏天开始,一种前所未有、清新而乐观的情绪,突如其来地席卷了广袤大地。
这一年,直到收夏之前,萧条、悲观与麻木依旧无处不在。因为日货走私的泛滥,短短两个月之内,天津倒闭了三千余家华人商店;仅仅3月7日这一天,平津两地就有十名商人自杀。《大公报》评论说,“自杀风炽,大多为经济所迫”;几天后,《救国时报》更洋尽分析了它的根源: “过去一年中,日商私贩,当在三万万元以上。日政府输货入华,亦多不纳关税,中国损失关税当在八千万以上”;“过去两月,天津一市,华店因此倒闭者竞达三千间以上。日人商店,在平津一带到处林立”……
这一年,以元老张静江、交通部长曾养甫,以及李石曾、茅以升等名流为发起人,全部股东均为中国人、全部出售国货,被称为远东乃至亚洲之最大商场的“中央商场股份有限公司”,在南京开张了。《中央日报》报道说,“日用百货,无不齐备,餐厅茶馆,应有尽有。集国产之大成,汇万货为一处”;《申报》则描述了167家老字号汇聚一堂的场面,“无论北方之同仁堂药店,以及南国之张小泉剪刀,国货数百年之精华,荟萃于斯”……
在希望与绝望的相互伴生中,夏天到来了。
这一年,似乎天公作美,在无比广袤、极富地域差异的土地上,处处风调雨顺。从收割夏粮开始,千余份报纸纷纷报道着各地的丰收景象:河南小麦增产三成以上;湖南稻米增产四成以上;福建的全年收获,更增产了将近六成……这个近二十年未有的大丰收,滋养了这个贫瘠已久的古老国家。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到珠江流域,从祁连山脉、太行山脉到武夷山脉,千万农户无不谷满囤、粮满仓。在田间地头,许多赤贫一生的老农,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
一喜未平、一喜又来。这一年,在几个月的发行后,法币的流通过大大增加了;当年的夏粮和秋粮,都卖出了五六年来的最高价。丰收和高价的双喜临门,使中国农村处处呈现欢腾的、近乎春节的景象。《剑桥中华民国史》后来写道,“随着农村的相对繁荣,农民开始购买1931年以来从不敢企望的工业品。这对城市经济也是一个新的刺激”……
又何止是这个新刺激?这一年,在欧洲挣扎于大萧条、日货也遭遇了普遍抵制后,中国民族资本进入了又一个短暂的黄金时期。在泛滥成灾的官僚资本尚未兴起之际.这一年,苏州的新式绸厂达到了80余家,“有电力机约2000架,每月每架平均产绸10匹,除间有停歇者外,每年产额近20万匹,价值五六百万元”;这一年,杭州的新式绸厂更增至141家.在6200台电力机器之外,更有500台古老的木机、约8000台拉机在始终运转着。这一年,以棉纱业为例,“国货市场占有率约三分之二强”;这一年,以搪瓷产品为例,“现除北方尚有日货搪瓷销售外,长江一带,日货 已绝迹矣”;这一年,以面粉业为例,全国面粉的销量约为3200万包,其中华粉的数量达到洋粉的19倍以上。包括火柴、卷烟、热水瓶、五金制品在内,这一年,几乎全部的日用百货,国货都成为市场的主流……
这一年,在自己的札记里,通俗小说家包天笑记载了一个百业兴旺、处处有新工厂新企业开张放鞭炮的图景;一些最狂热的分析家甚至谈到,再有几年时向,“中国将只有两家公司,一为国货公司,一为美国货公司”。这一年,房地产成为南京最热门的投资;在建筑师杨廷保设计了可容纳六万余名观众、号称“远东第一”的中央体育场后,众多媒体鼓吹起了“建设新首都”。《良友》杂志详尽勾勒了南京新城的模样,“皆为洋式公寓,或三四层,或五六层,可纳居民二十万人约五万家"……
这一年,在几无征兆、瞬间席卷的繁荣景象中,中国人焕发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自信和热悄。《大公报》谨愤地评论说,“在最近几个月内,国人的信心好像又死而复苏了”;《德意志公报》认为,“在蒋氏的领导下……(中国)已有根本的精神之改变”。它甚至影响了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对南京政权一向冷嘲热讽的纳撒尼尔•佩弗。在此之前,他说中华民国是美国政体荒唐可笑的仿制品,是一幅漫画,“一幅粗糙的、幼稚的、小学生式的政治思想的漫画";但,这一年,在参加“双十国庆”观礼后,他却在《纽约时报》撰文说,“现在,中国人处于自信和爱国的热情之中”……也是在这种自信和爱国热悄中,战备工作悄悄地进行着。
战备工作包括了一系列手笔浩大的工事、引进军备和基础设施建设。这一年,在苏州留园,以张治中上将为负责人,几百名军人以“中央军校野哲办事处”的名义,组成了秘密的国防工事部。在他们的努力下,效仿马奇诺防线、以三道钢筋水泥工事为主体的国防工程,悄悄地进行着。那就是吴江到福山工事、无锡到江阴工事、乍浦到嘉兴工事。几十年后,张治中满怀深情地冋忆说:“直到4八一三’前夕,外间没有人知进它是做什么的,敌方更是始终不知道。我所任的抗战准备工作得以从容部署.得益于这个秘密机构不少。留园,我向你致敬"!……
三大工事,为的是拱卫京沪、保住作为经济命脉的东南半壁;作为后方和腹心的,却是中西部地区。这一年,在中国铁路通车里程数超过一万三千公里,并形成两纵一横,以平浦线、甲汉线和陇海线为干线的交通网 络后,张嘉璈出任铁道部长,并提出了雄心勃勃的国防铁路计划。那就是同时修建湘黔铁路、京輓铁路、成渝铁路和陇海线西段。从此以后,中国铁路工业的重心,向中西部悄悄转移者。
铁路之后是公路。这一年,一个叫赵祖康的年轻人宣称,“十九世纪是铁道世纪,二十世纪则是公路世纪"。他说,1883年奔驰发动机的问世,以及1907年福特汽车公司的大规模生产,已经把世界推向了汽车和公路时代;他说,与欧美国家不同,“我们公路是铁道的先锋,而驿运又是我们公路的先铎”。在不动声色中,他先是改正了桥梁的载重标准,“第一步的目标是由载重三吨改到载重七吨半,第二步的目标是载重十五公吨,使普通的炮车都可以在各干线上自由通行”;继而,他又奠定了中国兵站、后勤系统的基础。在抗战爆发后,他始终领衔者中国公路建设的主角,先后建成了甘川、中苏和滇缅三大公路。
这一年,以翁文灝为委员长的“国防资源委员会”,在统制钨、锑等战略矿产品的出口运销后,又计划投入一万万元的巨资,在中西部同时筹建中央钢铁厂、中央机器制造厂、中央电工器材厂,以及湘潭煤矿、龙溪河水电站等几十家重工业厂矿。从这里开始,一年多以后,它组织了工业界的大西迁;此后几年,它在中西部开发了无数企业、矿产和战略资源生产线,并负责了中国的战时生产。它是中国坚持抗战的大动脉和产业骨架。几十年后,众多评论者无不认为,没有国防资源委员会,中国抗战能坚持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是不可想象的”……
也是这一年,伟大的军事学家蒋百里飘然回国。几乎是刚刚踏上黄浦江码头,他就开始了长达一年多、没有间断的鼓与呼。
他说,中国是弱国,日本是强国,但中国以弱胜强,却是完全有可能的;他说,中国不仅是大国,有着空间优势,以空间换时间,中国还将有时间优势,因为中国得道多助、日本失道寡助,只要时机成熟,英美必将介入对日战争。他并且谈到,以机关枪和壕沟为象征的防守型武器,是军界的主流,比如法国的马其诺防线,但这种思想已经落后了,下一场大战的主角,必将是飞机、战车、潜艇等进攻性武器;他为此呼吁,“中国建设国防,无论从政治、外交、经济、工业、军事哪一个角度来看,都已万万赶不及了;此时惟一快而有效的方法,就是积极发展空军,加速训练航空人才”……
蒋百里的战略分析,不久后成为蒋介石“逐次抵抗”、以及毛泽东“论持久战”观点的主要思想来源。这一年,在最终定稿、荟萃了自己毕生思考的《国防论》一书中,蒋百里将军以满含的深情、杜鹃啼血般的心力写进:“万语千言,只是告诉大家一句话,中国是有办法的!……”
这一年,在浩大的场景与风潮中,蓝衣社悄无声息地走着自己的路。
/
这一年,在“刺汪案”之后,丰悌被再次打发到了德国。刘健群又一次执掌朝天宫,成为蓝衣社的第五任书记长。后来,众多朝天宫人物谈到,“新任书记长遇到的第一件国家急事,为二十四年十二月到处发生的全国性
学潮”……
这就是“一二•九运动”。1935年12月9日,在汉奸殷汝耕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南京也决定批准半独立的典察政务委员会后,几千名北平学生走上街头,散发传单、游行示威。他们的宣言里,包括了一句后来被久久流传的名言,“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紧接者,八千余名南京学生在光华门请愿,五千余名上海学生在街头与日警对峙,武汉更有两万余人日夜聚集在省政府前,以至于新任湖北主席杨永泰不得不推迟了就职日期……
又何止于此?在蒋介石下达京沪汉三地戒严令后,1936年,几乎是元旦钟声刚刚敲响,五百余名平津学生就组成了“南下扩大宣传团”;此后二十几天,他们在河北农村进行了长达七百余里的徒步跋涉、沿途宣传。几十年后,东北大学学生,“一二•九运动”游行示威总指挥宋黎回忆说,“宣传团下分四个团,一、二团是城里北京大学、东北大学、师范大学、中国大学、弘达学院、东北中山中学和镜湖中学等校学生……一、二团一月三日出发,沿着铁道东前进。第三团是清华、燕京、辅仁等校学生,团长是黄华,他们一月四日出发,沿若铁道西南下。笫四团是天津学生,人数较少,从天津直奔固安县城”。
在贫瘠而广袤的河北农村,他们唱起了“流亡三部曲”。他们边走边 唱,并演出了话剧《打回老家去》、《放下你的鞭子》。抵达保定时,他们改名为“中华民族解放先铎队”;此后几个月,这个被简称为“民先”的青年组织,在十八个省份迅速蔓延者。当年夏天,它已席卷了近百所高校、有着四五千名学生成员……
在这种情况下,刘健群决心发起“实践社”,以与民先对抗。后来,在《银汉忆往》一书,他谈起了自己的种种作为:在复旦大学的演讲,他说服了“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学生,使和平尚未绝望,倘到绝望时、“政府必不惜一战”的观点,成为众多学生的共识;在暨南大学,他谈起了海外华侨与中华民国的血肉渊源,并告诫这些华侨子弟,“必知先人之困苦,也必谅政府之忍辱”;在上海政法学院,他则以雄辩的口才、深厚的法学功底,与众多学生交谈着秩序的必要、渐进的建设意义……在他的努力下,“趁势在复旦发起实践社,不久后,又在暨南、法政、交通等大学组织实践社”。刘健群后来谈到,“三地戒严后,京汉各地之学潮已渐告平息,惟上海有租界。上海学运潮落,则全国学潮亦告一大段落”……
那么,又一次出任蓝衣社书记长后,在长达九个月的时间里,这个罕见的演讲天才、曾被视为蒋介石“接班人”的青年才俊,只做了这么一点事吗?
这就不能不谈到刘健群的尴尬处境。1934年暮春,当他接替贺衷寒、成为蓝衣社第三任书记长时,他还有着种种计划。在尽世避免与黄埔学生发生摩擦外,他决定创办会计训练班、“拟将《生活限制条例》扩展为限制全国官吏之个人财产”,并发展忠义救国会等外围组织……但,干国勋后来谈到,“由于刘氏在社内的身份只是客卿而已,康泽处处与他斗争,贺衷寒亦不合作,故他的书记任内无大作为”。
在坐视武斗闹剧、“南昌大火”和文化学会的解体之后,他早已厌倦了和朝天宫的交道。何况,这一年,在他再度出任书记长后,在二十多个干事人选中,他仅仅提议增补宣介溪为干事,却也被冷淡地拒绝了,“因无缺,乃派为候补干事"。凡此种种,使刘健群心灰意冷。他的又一个书记任期,要么做自己的事,要么做一天和尚撞-天钟。
又何止于此?自从“刺汪案”发生后,蒋介石早已绝足不来朝天宫了;对这个庞大秘密组织的生死前路,他似乎不再放在心上了。1936年4月, 侍从秘书肖赞育按呈递一份报告给蒋介石,这份报告足以说明,蒋介石与蓝衣社已疏远到了何种地步。
在这份行文流畅、文采斐然的报告里,肖赞育先是痛苦地承认,作为新生活运动的先行者、《生活限制条例》的执行人,蓝衣社每况愈下。他说,“新生活一名词,本为团体最初所标示,自饮食、衣服、住宅、劳动、应酬、娱乐,以至读书、写日记、锻炼身体、相互监督等各种规定,均曾粗有规模。而麻雀(麻将)等不良习染,尤悬为力禁”;他说,“日久顽生,今已不复为人所重视矣……今日之弊,在个人只顾个人之自由,个人只顾个人之建树,上不以此为非,下不以此为耻"……
他为此哀求起了蒋介石。他说,“团体自成立至今,一切以钧座之意旨为归依,惟以干部组织不甚健全,而钧座又无多暇顾此……对于此组织‘似无所谓他说,“团体之存在发展,固全系于钧座一身……必须钧座明示干、检两会,严定准绳、执行赏罚,以成功为钓座最忠勇坚固之力&,,—
换而言之,对朝天宫,蒋介石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由蒋介石带入蓝衣社、与它有着种种公私恩怨的刘健群,又怎么会再把它放在眼里呢?他早就盼望离开朝天宫、去外面的世界一展宏图了。不久后,他的机会果真来了:这一年6月2日,在胡汉民去世不久,两广军阀担心自己法统地位的丧失,更恐惧于渐渐流通的法币;他们以抗日的名义,派遣大军进入湖南地界。“两广事变”爆发了。
“两广事变”的平息,几近兵不血刃。这一年夏天,在戴笠的努力下,先是全部飞机飞往了南京;继而,陈济棠、李宗仁刚刚购买的两艘鱼雷艇,也悄悄驶进了东海海域。在巫剑雄、黄质文、余汉谋等人先后哗变之际,陈济棠大势已去,悄然出走到了香港。紧接者,在黄绍竑的斡旋下,9月7日,李宗仁、白崇搞也发表声明服从中央。《剑桥中华民国史》后来写道:“两广是公然宣告反对南京统治的最后两个省。随者两广的失败,中国自1916年以来第一次实现了统一。而且,这次平定反叛基本上是和平的,它使许多深深厌倦内讧的中国人,相信南京当局并非只是军阀,并且相信蒋介石是一位英明能干的政治家……”
在这个背景下,8月11日,蒋介石抵达广州,成立“广州行营";他的众多随员中,包括了行营第二厅厅长、广东政训处处长刘健群。很快, 宣介溪、众多政训班学员也被召集到了广东,在他们的努力下,广东蓝衣社风生水起。在华北之后,刘健群到底又拥有一块私家地盘了。
他为此如释重负、兴致勃勃。抵达广州几天后,他就去了一销中山大学,发表了他的又一场演讲。与以往一样,他的演讲是如此成功,如此富于戏剧色彩。几十年后,林培琛谈到,“(刘健群)第一次到中山大学讲演时,遭学生反对,甚至贴标语称‘反对中央特务分子’等等。演讲开始时,台下便有人以嘘声表示反对……刘氏讲演的内容,是分析中国为何需统一、需抗日。三小时后,全场鼓掌达十余分钟之久,广州学生亦无闹风潮之事
刘健群离开南京后,这一年8月,时为驻苏使馆武官的邓文仪,出任了蓝衣社第六任书记长。
邓文仪的出任书记长,出乎他本人乃至朝天宫的意料。6月29日,在请假两月、回国述职之后,邓文仪抵达了黄浦江码头。他只携带简单的行李,乃至家眷也还留在莫斯科。但,当刘健群执意要前往广州时,蒋介石心血来潮,下达了这一纸命令。后来,众多黄埔学生语意晦涩地谈到,此两项任调均非以力行社的立场为主,至少在形式上未尊重干事会的选举,,
既来之,则安之,对蒋介石的种种举措,邓文仪似乎已习惯了逆来顺受。那么,这个原蒋介石侍从秘书、此时地位一落千丈的“湖南帮”灵魂人物之一,在社务上会不会比刘健群出彩一些呢?
多少出彩了一些。他内有贺衷寒、“湖南帮”的支持,外无康泽、“西南派”的掣肘。以戴笠为例,在接管调查课之后,这个最不合作、最具独立性的魁首,也似乎有些歉疚。只要不损害到自己的利益,他也处处予以通融和合作。比如他很快释放了囚禁已久、被视为原调查课“违纪人员”的邱开基,比如他指示西北特务处,“尽可能予团体活动以方便”……
在这种情况下,邓文仪大力发展复兴社员、忠义救国会会员。在对日作战已成为朝天宫共识之际,他的这些贪功求大、堪比丰悌的手笔,倒也无人厚非。以福建为例,助理书记李景春后来回忆说,刘健群任职期间,“以发展太快、分子不纯,奉总社令暂停发展社员,以发展外围组织‘复兴会’会员为替代”;但,邓文仪执掌朝天宫后,“来闽视察时,解散复兴 会,将全部会员百余人转正为复兴社社员”(李景春,《复兴社在福建的发展情况》)。以江苏为例,它的复兴社组织素来薄弱,为搞好与陈果夫的关系,一向和CC系眉来眼去的刘健群,更使社务几近陷入了停顿;但,与福建一样,几乎是刘健群前脚刚走,“徐蚌、盐城、淮宿一带,各县多有复兴社至十几个小组者”……
手笔最大、声势最为惊人的,当数毗邻华北的山东、河南。这一年秋天,在视察两省社务之后,朝天宫决议,“于该两省内增加复兴社员十倍”。不过几个月时间,河南复兴社社员达到了三四万人,山东也多达万余人,至于忠义救国会成员更不计其数。几十年后,邓文仪谈到,“抗战期间,河南服兵役者多至两百多万人,与该年复兴社在该省大里增加复兴社员,不无关系"(邓元忠,《邓文仪访问》)……
邓文仪任内,蓝衣社的内外围成员,大约发展到了四五十万人。直到蓝衣社解散时,它还大致维持者这个规模。但,在发展社员、准备抗战之外,他负责的又一个“重大社务”,却让后人感到啼笑皆非。
那就是蒋介石的五十岁寿辰。
这一年,在经历混乱、随波逐流的青年时期,以及异常侥幸、几近“时势造英雄”的中年发达后,蒋介石进人了他人生的又一个阶段。他五十岁了,在那个年月,这是步人老年的标志;他的地位也已登蜂造极、无以复加。在这种情况下,5月6日,以何应钦为主席,南京众多高官纷纷发起了“蒋公寿辰献机纪念委员会”;几天后,它发布公告说,“捐款每交齐十万元时,即由本会代购机一架”……
一度沸沸扬扬的“献机祝寿”运动,就这样卷起了。以上海为例,它发行了十种礼券,分别为天、地、中、正、和、平、福、禄、寿、喜,售价从一百元到一万元不等;以广东为例,这个新征服的省份,先是认捐十架,不久后,为讨得蒋介石的欢心,这个数字很快攀升到了十三架、十六架,最后达到了二十架;以南洋为例,在陈嘉庚的号召下,马来西亚华侨捐献了130万元,新加坡华侨捐献了20余万元,“古巴、檀香山、美国各地侨眷,也均有捐赠”……
那么,这个奴颜婢膝、但别出心裁的手笔,究竟是谁的主意呢?
毫无疑问,它与何应钦有关。几个月前,他不是不明不白地断送了华 北几省吗?直到此时,他不是还遭逢着各种各样的责难,并为此日夜不安吗?他要以此讨好蒋介石,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几十年后,何应钦依旧煞有其事地宣称,“盖为中国空军之发展……以祝寿为掩护”。
有这样心思的,并不仅是何应钦。
8月中旬,几乎刚刚接任书记长,邓文仪即提出倡议,为蒋介石购机祝寿。在各地魁首的发动下,军界、教疗界、邮政界、童子军组织……纷纷发起了捐款。后来,邓文仪这么解释自己的作为,“为蒋氏祝寿,其意义不仅是在对一个领袖个人的祝贺……更进一步,是借祝寿的方式来表达国家统一的程度,故祝寿变成一政治行动了”……
这个理由,比起何应钦的不能自圆其说,多少合情合理了些。但邓文仪似乎没有意识到,为慈禧太后祝寿,也是一种政治行动。好在经历四十余年的岁月,祝寿方式多少有些长进了;礼物已经不再是各省的珠玉珍宝、稀有土产,而变成一架架战斗机了。问题在于,穷全社之力,他们也仅仅凑出了四架飞机;这个手笔,既步人之后尘,更贻笑于大方。当此之际,他们该怎么办呢?
好在蓝衣社有个贺衷寒。不久后,他就有了一个独具匠心、堪与何应钦媲美的花样:在他的提议下,蓝衣社聘请诗人、雕塑家李金发代塑蒋介石的半身铜像,并仿造百余尊,“立于各大城市中心处,以志永久之纪念”;在蓝衣社不能抛头露面之际,他们的立像名义,是瞒天过海的“黄埔学生”。反正,对这个物美价廉的手笔,蒋介石心里有数就行了……
寿辰一天天地接近了,一场铺天盖地、歌功颂德、冠冕堂皇的造神运动,也渐渐地卷起了。从10月初开始,各路人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以中央电台为例,蒋介石的历年讲话、文章,被编辑成了《讲读蒋委员长文稿》系列节目,连篇累牍地播出,他的众多语录则被编成《警策语》,“在节目之间随时插播”;以《中央日报》为例,它邀请了无数名人、将领、学者乃至娱乐明星,“从各个角度对蒋加以颂扬”,更令人发指的是,儿童栏目也出现了《幼年时代的蒋先生》文稿;以蓝衣社《前途》月刊为例,它发起了祝寿征文活动,“并以第四卷十期作为‘庆祝蒋公五秩寿辰’专号,内载有各界人士祝词五十四篇”……
在一系列沸沸扬扬的铺垫后,10月31日,蒋介石五十岁的寿辰终于
到来了。
这一天,尽管蒋介石再次装腔作势,他与宋美龄早早离开了南京,前往洛阳“避寿”,但它丝毫不减那种古老、蒙昧、近乎荒诞的狂欢气息。这—天,在南京城内外,往来穿行的汽车一律插上了国旗,南京主要街道的两侧,“放置者各式收音机,都调准了中央电台660KC的频率,播放着军乐”;这一天,中央电台进行了史无前例的现场直播,“由现场轻便播音机发送信号至丁家桥播出中心的增音室,再由电缆传导,通过江东门75千瓦强大功率的机器和高耸云天的120米铁塔天线向各地播送”;这一天,在南京之外,各地学校、机关纷纷组织了实况收听,加上成千上万的保甲组织,为数当在3000万人以上;这一天,“自晨光熹微时,学校、机关、团体、军队及自由参加之人士,陆续人场,至8时许,广阔之明故宫机场,已站立20万人”;这一天,“中央礼台正面饰以松柏花朵……台之两面,悬寿联一副:‘百万集腋,千万成裘,万里外寄悃输忱,共尊领袖’;‘四十誓师,五十祝寿,十年间宵衣旰食,独奠国家’”(《中央日报》,1936年11月1日)……
上午9点钟,献机仪式开始了。这一天,在吴铁城发表讲话后,22名献机代表,分别代表各省、蒙古、藏传佛教界和天主教界,轮番发表了颂词。这一天,在上海10架、广东20架、江苏9架、浙江6架、包括蓝衣社在内的南京18架、三大军种8架之外,各地民众还捐献了655万元购机款。这一天,几个中队的65架飞机,先是飞过了蒋介石家乡溪□镇,继而在南京上空洒下无数传单,最后,它们出现在了明故宫机场上空,并摆出“中正”、“五十”的字样。这一天,在20万人合唱《蒋公寿辰纪念歌》的歌声中,献机仪式结束了……
这一天,在遥远的华北,7000余名日军以北平为假想敌,进行了规模空前的军事演习。邓文仪后来谈到,“此举似为对祝寿的回答”。
这一天,在各地、各界捐献的60余架飞机中,包括一架“警察号”。它是戴笠的、与朝天宫无关的手笔。以此为象征,在奠基中国现代警察制度之后,戴笠开始了他显赫而诡异、堪与希姆莱相提并论的生涯。远在1935年春天,在以蛇吞象、兼并邓文仪的调查课之后,戴笠就做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建立特务处的督察制度。邓文仪后来谈到,“二十四年的督察制度,发挥了极大效用,奠定了以后的工作基础”。
刚刚兼并调查课时,许多朝天宫人物无不等着看戴笠的笑话。过去两三年,特务处仅有区区145人,他以推心置腹、称兄道弟的手段,处处隔绝着大小特务与“团体”的往来,却依旧防不胜防。以绰号“阿梁”、曾为特务处书记的梁干乔为例,他始终视朝天宮为归宿所在,不时与滕杰、贺衷寒暗通曲款;以华北区为例,即使刘健群替代郑介民、出任蓝衣社华北书记后,它仍然有者双重受命的倾向;至于郑介民就更不必说了,他始终与戴笠不冷不热、客气而疏远……在这种情况下,谁会相信戴笠能统辖好一个近两千人的组织呢?又何况,在千余名新进人员中,有的是留洋学者、特训专家、电讯专才,有的是黄埔学长、军阶和资历都远高于戴笠者;还有一些人,则始终念念不忘于邓文仪……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督察制度为手笔,戴笠不仅融合了新旧之分,他并且化腐朽为神奇。从此以后,特务处彻底成为了他的私家地盘。
这一年初春,在杭州西子湖畔,戴笠召开了特务处督察会议。除柯建安、胡天秋等寥寥几人外,与会的十几名大特务,大多是原调查课人员。这一次,在为期三天的会议里,他不仅重申了无论先后、“一视同仁”的立场,并且确定了各区、各省的督察人选。以王新衡为例,他担任了华东区督察;以石仁宠为例,他成为京沪区督察;以王平一为例,他负责华北区督察;以刘培初为例.他则管辖起了武汉区督察……
这些督察,后来被称为“特务中的特务”。他们的使命,是监视特务处各地人员的作为。按照戴笠的计划,在这些公开的大区督察之下,还将设立“周督察”和“临时督察”。周督從以日常工作为主,秘密汇报各地的人员动向、工作状况乃至“卫生设备”;“临时督察”则以任务为对象,它人选无定,就具体任务秘密汇报。戴笠颁布了严令,“督察报告除他本人与督查室外,任何人不得搜阅";“遇有奖励、惩处及改进纠正等事项,行文应以‘据查’或‘据报’为字样,不得叙明系监察室所报告”……
这么一来,一种效仿“东厂”、“西厂”、“锦衣卫”的特务制衡体系,轻易地完成了。谁也不知道哪个人在充当“周督察”或临时督察,各地特务都只能如履薄冰、效忠于戴笠一个人。这个手笔,引发了许多老特务的愤愤不平。以陈恭澍为例,他后来谈到,“兼并南昌行营调查课后,特务处内顿然增加了一批新人,其中以留苏学生和脱共分子居多。老实说,平均水准,比戴先生以军校同学为骨干的老班底优秀多了……所以多获戴先生之重寄”;但他对督察制度则评价极低,“徒增内部困扰,与事并无补益,因为既鞭策勇者奋进,又自设绳索加以羁縻,是相当矛盾的一种措施”(陈恭澍,《北国锄奸》)……
但,戴笠要对付的,恰恰是他这样的人呢!这一年,在督察会议结束后,“时蒋介石在杭州,会后召见全体出席人员”,此举改变了原调查课的人心向背;紧接着,戴笠又设立了三处内部监狱,“甲地”、“乙地"和“丙地”。其中甲地在南京江东门陆军监狱内,“自建院落与陆军监狱隔开,是个比较优待的地方,采取家庭式关押,禁闭在这里的人,除了没有外出自由外,其他禁制比较少”;乙地则在羊皮巷的一处旧式平房内,“关押在这里的人限制较多,彼此不得互通姓名,都以代号相称”。它不仅曾是邱开基的囚禁处,几个月后,陈恭澍也在这里度过了五个月零七天的可怕时光。陈恭澍后来回忆,“我的编号是‘一六二’……(在此期间)没有人召我谈话,也没有人开庭审讯,更没有人叫我写‘自白书’之类。还有,最使人承受不了的,是不宣告刑期。所以在押的每一个人,都在为他的刑期百般的猜度,也是每日必修的一项课题”……。督察制度和内部监狱,震悚了每一个特务处人员。设在老虎桥模范监狱内的“丙地",它是特务处重刑犯的关押地,凡进去的人,一般来说都有入无出。从此以后,对几个大区、十余个省站,以及为数众多的谍报股、直属小组,戴笠如心使臂、如臂使指。他再也不必操心内部问题了。
还不仅如此。
这一年,特务处已拥有大约2500名内外勤人员。大约秋天到来的时候,因为一场沸沸扬扬的“团”、“警”之争,戴笠天遂人愿,成为263000
余名中国警察的领袖性人物。
所谓“团”、“警”之争,起始于1936年暮春的行政院十省会议。在这次会议上,浙江省主席黄绍竑提出了“废警改团”的主张。他说,中国警察政出多门、极为混乱,举凡行政警察、交通警察、水上警察、铁路警察、禁烟警察、税务警察、盐务警察,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分属不同部门管辖;他说,除財政部所域的税警、盐警,以及禁烟警察之外,大多数警察食不果腹,收人与黄包车夫、工厂学徒相近,“素为社会所鄙薄者”;他谈到,警察不仅没有用处,还占用了大笔经费,在全国性编组保甲的情况下,不如尽废警察、以办民闭,使中国成为一个长治久安之区……
黄绍竑列举了民闭的种种好处,它以保甲制度为载体,层层选拔,熟悉当地社会;作为半自治半武装的力量,它平日可为民、战时可为兵;它惠而不费,只要少量经费,多达一千余团、近百万人的武装,就可以无处不在、异常严密地控制民间……毫无疑问,黄绍竑的这些说法,与他的广西阅历,被称为“三位一体”、极其成功的民团模式有关。它曾引发全国性的赞叹,《大公报》记者胡霖君感慨说,素以民风彪悍闻名的广西,"千里夜行不见匪”;胡适也谈到,“广西没有警察,只有民团……但全省无盗匪,人民真能享治安的幸福”……
凡此种种,得到了众多与会者的纷纷赞附。废除警察成为盛极一时的呼声了。但,在这股潮流中,戴笠却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戴笠的介入警察界,始于1932年10月的出任浙江警官学校特派员。此后两年多,他大致控制了五个警察局,那就是以王固磐为厅长的首都警察厅、以赵龙文为局长的杭州警察局、以马志超为局长的西安警察局、以史铭为局长的兰州警察局,以及以沈觐康为局长的厦门警察局。早年在上海租界区的生活、被称为“打流”的漫长生涯,使他深刻地认识到警察的作用。远在1934年,在为浙警校第四期毕业生撰写《同学录》序文时,他就谈到,“今日国家民族之危机,已至最后关头,如何唤醒民众,以担当复兴之重任,论者多端、莫衷一足……余以为虽能接近民众,与民众有最直接影响而易于收效者,莫过警察”……
又何止于此?在“废警改团”的呼声中,戴笠还注意到了一个重大分野:民团适用于乡村、小城镇,但警察却是现代城市的象征性机构。难道来自广西的经验,能够在东南沿海开花结果吗?难道上海租界的警察系统, 不是非常成功的吗?在近百年的开埠向洋之后,难道中国要开倒车,回到曾国藩、左宗棠创办民团的时代么?……Z
在戴笠的策动下,这一年夏天,三名警察局长,杭州的赵龙文、厦门的沈觐康和安庆的王会之,代表全国警察谌见了蒋介石。在这次谈话中,他们不仅提出保留警察、“确立全国警察制度”,他们并主张废除民团,以充实警察经费。他们雄辩地谈到,民团制度不仅不适合渐渐开化的中国,它还将成为地方军阀的渊薮,使初初统一的国家不得安宁。黄绍竑所代表的广西,即是最明显的例子。换而言之,戴笠不仅反对废除警察,他并且反其道而行之,主张“废团改警”。
这一天,在一席长谈后,蒋介石先是谨慎地表示,“愿意考虑、尊重警察局长们的意见”;与此同时,他找来了戴笠,要他提出主张,“以定警察之废存取舍”。
几天后,戴笠拿出了洋洋洒洒、包括五大主张的《建警方案》。
这“五大主张”,首先是统一警政、“以正名义”。戴笠说,要使中国警察发挥作用,首先要改变政出多门、异常混乱的局面;为此,除财政部的税务警察、盐务警察外,各类警察应一概归并内政部警政司管辖。他谈到,“各国经验,莫不如此……盖无统一之警政,则无警察可言”。
那么,多达六个团、全副美式装备的税务警察,为什么不能纳人警政体系呢?对这个问題,戴笠避而不谈。但,不久以后,在自己的日记里,唐纵却泄露了一线天机:“该团为宋子文所办,雨农非不欲也,实不能也……避税警而不言,以免横生是非波折,乃该案通过之大关键”。
在此之下,戴笠推荐特务处骨干、毕业于美国伯克莱大学、曾师从“警察专业化之父”奥古斯特•涡孟的酆裕坤,出任内政部警政司司长。后来的历史表明,正是这个手笔,使分布在广袤土地、有者近三十年历史、多达26万余人的中国警察系统,从此成为戴笠的禁脔之地w
在酆裕坤出任警政司司长后,短短一年多时间,九江、郑州、武汉、洛阳……几乎所有的重要城市,其警察局长均为特务处的当地首脑,表现出“局处一体”的局面。魏斐德教授后来谈到:“在这个扩展中,酆裕坤起到了绝对关键的作用。作为级别最高的警政官,任何时候,只要戴笠需要将正规警察单位变成秘密特工队,酆裕坤都会答应。这一点在抗战爆发
后尤其明显……”
又何止是警政司、酆裕坤?在获得中国警察的最高权力后,戴笠又提出了一个主张:将浙江警官学校和被迫南迁、此时在南京落脚的北平警官学校,合并而为中央警官学校。他说,各地警察训练班鱼龙混杂、多有地痞流氓混迹其中,“应予停办”;他说,从此以后,“所需警察干部,概由中央警校之毕业生充任”;他并且谈到,各地警察局长,有的是军人出身,有的是当地土豪,“不惟昧于警政……更有甚者,警匪一家,诚为地方之害",因此,应重新考核并受训……
这么一来,戴笠上下通吃、一网打尽了中国警察的人事权。紧接着,他决定改变中国警察的赤贫状况了。他要让自己的这个私家地盘,显得体面、不寒碜、有头有脸。他说,“查各国警察,收人均为中产之上……警政福利之改变,刻不容缓”;他说,“此举不惟可养廉,不惟可招徕有志之青年,亦可使警察为我同家民族之柱石也”……
大道理好说,关键是钱从哪里来。对这个头号难题,戴笠也似乎胸有成竹。他先是表示,原有的警察经费,加上废除民团的所得,大约可以让几万名警察过上不错的日子;继而,他谈到了内忧外患,认为警察不仅不能减少,恰恰相反,它还要大大增加。在绕了一个大圈子后,他终于说到正题了:邱开基创办、康泽接管的武汉缉私处,每年有者几百万元的收入;这些钱原本大多用作军费,但在大别山、洪湖和瑞金先后敉平之际,它可以拿来供养中国警察了。在戴笠着来,这笔“以黑土剿赤匪"的买卖,此时用来维系治安、清除异己分子,可谓顺理成章……
这个手笔,不仅使三万余名禁烟警察,从此划归到了戴笠的名下,他还将获得那块垂涎已久、富得流油的膏腴之地。这么一来,无论训练、人事还是经费,中国警察的种种大权,都将牢牢地控制在戴笠手里……
直到此时,他才谈起他最后的、也是最为关键的一个主张。那就是“推行战时警察体制”。
谈到“战时警察"体制,就不能不谈及希姆莱无处不在、后来震恐欧洲的盖世太保。远在1933年3月,被任命为巴伐利亚内政部政治司长、掌握了巴伐利亚警察权之后,年仅29岁的莱因哈德•海德里希就为希姆莱勾勒了一张政治警察的草图:在盖世太保也就是秘密警察的领导下,所有身 穿警服的人,无论他是行政警察、治安警察还是刑事警察,同时也都是政治警察;与以往的所有警察不同,“对政治异己分子,它不再满足于现场抓获,更不必说事后侦破了,只要一个人产生了反对思想,都应立即记录并上报”;所有警察都有这个义务之外,它还将以异常严密、无所不包的卡片索引也就是户口登记系统,让所有异己分子都无处逃遁。比如安分守己的良民,将被登记在绿色卡片上,白卡则意味着应暗中监视,红边白卡是“应予驱逐出境者”,红砖色卡片则针对应予缉捕的对象……美国记者、《第三帝国的兴亡》作者威廉•夏伊勒后来写道,“希姆莱被海德里希的设想陶醉了”。
被这种设想陶醉的,又何止是希姆莱?被这种设想陶醉的还有戴笠。与希姆莱相比,在这条道路上,戴笠可谓一帆风顺:诞生“政治警察”构想后,经过一年多时间,希姆莱才获得了普鲁士邦的警察权:又两年后,1936年6月9日,也就是戴笠行将掌握中网最高警察权之际,希姆莱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在内政部长弗立克之下,设置一个“警察总监"的头衔,弗立克还为此勃然大怒,并搬出了戈林;最后,在希特勒仲裁之后,希姆莱才最终成为德国警察总监……对戴笠来说,除了李士珍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对他形成挑战。
过去几年,力行社社员、黄埔二期学生李士珍,没有间断地困扰着戴笠。出任特务处处长之初,在首期特训班内,郑介民主管教务、戴笠主管事务,而曾在日本学习警政的李士珍,则负责训育并兼任学员队长。陈恭澍后来谈到,“李士珍先生,施行严格的军事管理,他不仅负责,而且尽心尽力,全天二十四小时几乎不眠不休地投入他的职守”(陈恭澍,《北国锄奸》)……
不仅如此。无论资历、学历还是为人处世,李士珍都让戴笠大显逊色。他让戴笠如坐针毡,以至于面见蒋介石,要求调离李士珍。但,李士珍莫名其妙的消失,让几十名特训班学员大感不平。几十年以后,陈恭澍依旧皮里阳秋、话中有话地谈到:“实在弄不懂.这个训练班既然是由戴雨农先生负实际责任,那又为什么挂一个‘办事务’的名义?是为了资望不够?军校的期别太低?抑或唯恐暴露身份?……”
而在戴笠羽翼丰满、决心独揽中国警察权之际,李士珍再次出现了。
这一年秋天,在新设立的中央警官学校,戴笠出任校务主任,而在陈 立夫,以及原驻日大使、内政部部长蒋作宾的支持下,李士珍也成为教育长。不久后,在校刊《中国警察》的创刊号上,两人针锋相对、互不容让。戴笠强调,政治警察制度是国家的长治久安之计,李士珍则谈到,“将政治警察与正规警察混为一谈,不惟闻所未闻、骇人听闻,其对国家政体,
亦是伤害”……
紧接着,在戴笠发起“中国警察学会”之后,李士珍也发起了“中国警察研究社'并得到朝天宫的暗中支持。这一年,在一番你来我往、争人抢地盘的闹剧之后,邓文仪往访了许多职调查课人员后,认为政治警察之设置,于法不容、于理不合。
对这些遗老遗少,戴笠决定不再和他们纠绸了。他干净利索、直截了当,将李士珍的种种言行密报给了蒋介石。后来,邓文仪谈到,“蒋中正召见李士珍,并予严厉之批评……甚至有李应为戴搭台、而非拆台之语”......
这么一来,在戴笠通往自己事业巅峰的路途上,似乎再没有什么障碍了。那个无所不在、不受任何司法限制,效仿盖世太保并被《剑桥中华民国史》认为是“国民党中国最可怕机构”的戴笠组织,渐渐浮现出它的轮廓了。五年之前,滕杰、陈启坤在盛夏酷暑中的含泪激情,几十名军人甘冒杀身之祸的成仁决心,在五年后终于要收获一颗邪恶的果实了。良雄的《戴笠传》后来谈到,“即使说力行社只成就戴笠一人,亦无大过"。
但,就是戴笠的政治警察制度初露端倪之际,又一个重大事件发生了。这个事件,险些中断了戴笠的王霸雄图,并几乎使他遭遇了杀身之祸;但和接掌调查课一样,他再次化腐朽为神竒,并使自己贏得了蒋介石的彻底信任,并贏得了“中国希姆莱”的名声。戴笠失事丧命后,民国以史诗般的国葬手笔,规模空前地悼念这个清廉而畸形、勤奋却邪恶的特务头子,这个老鼠、蟑螂、臭虫和匪类的首脑。
这个事件,就是西安事变。
第十九章西线惊变
/
几十年后,谈起西安事变,众多蓝衣社魁首无不认为,“事变之发生.力行社负有根本的责任。这不仅是对领袖的保护失责,亦是政训工作的失责...”
所谓“对领袖的保护失责”,与三个人有关。首先是蒋孝先。在“何梅协定"前后,他辞去了宪兵三团团长一职,改任蒋介石侍从室第三组组长,扮演了“带刀侍卫”的角色。在他的统辖下,几十名精干特工分作三班,日夜负责蒋介石的安全。但,事变当夜,他却不在蒋介石身边,被认为“有重大失职处"。
蒋孝先之后,则是戴笠。接管调查课后,戴笠多了一项特殊使命,那就足在各处潜伏特务,以防止军阀的“异动”。但,张学良替蒋介石延揽了满洲责任后,蒋介石经常谈到,“张副司令,忠诚厚道之人,不可欺之以方”;他更告诫朝天宫,“要表示真诚的合作”。为此,“戴笠不曾在张学良身边设置伏线"(邓元忠,《滕杰访问》)。
又一个责任人,是书记长邓文仪。它不仅和蓝衣社的性质有关:作为“天子门生”、秘密组织,蓝衣社天然有着护卫蒋介石的职责;它还涉及到邓文仪的一个重大过失:在向戴笠移交调查课时,他没有移交一个情报关系,那就是奉军交通科长蒋斌。许多人认为,倘若蒋斌始终与原调查课、后来的特务处保持联络的话,蒋介石将早有提防,西安事变是不会发生的。
所谓“政训工作的失责”,指的则是王曲军官训练团。按照贺衷寒制定 的(军队政工条例》,各地军阀的政训人员,均应由朝天宫指派。但,1936年春夏,二百余名原平津“南下扩大宣传团"成员、后来的民先发起人,却纷纷以东北大学学生的名义,面见了他们的校长张学良。其中包括“一二•九运动”的领导者宋黎。不久后,他们成为奉军政训处的主体,并在陕西王曲镇,开始训练大批少壮军官。他们使奉军迅速左倾。
这一年秋天,奉军的反蒋态度已极为明显,西安已成为“反政府言论的大本营”。在此期间,张学良幕僚、与刘健群私交极好的黎天才,甚至以开玩笑的形式告诉刘健群,“刘先生,副司令快要‘红’了”……但,即使如此,深陷于倾轧、“献机祝寿”和官僚化泥潭的朝天宮,依旧没有觉察,西安正酝醸者种种密谋,其中包括异常极端的“兵谏"。
总政训处长贺衷寒因此负有“严重责任”。贺衷寒之外,西北政训处长曾扩情早已发觉了王曲镇的异常,却仅仅起草了一封报告;在报告石沉大海之后,他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此不再过问了。作为二百余名照“民先"队员、西北政训处人员的顶头上司,他当然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蓝衣社的颟顸苟且、得过且过中,12月12日,子夜时分,西安、临潼两处的枪声一起发作。这一天,在临潼华清池,张学良卫队队长孙铭九逮捕了蒋介石;而在西安城内,杨虎城的部队也占领了蓝衣社的众多公开机关:西安警察局、西北政训处、不久前刚刚来到陕西的別动队西北支
队……
兵变在三个小时内就结束了。但,这个凌晨,失去控制的乱兵使西安—片混乱。
第一个死于乱兵枪口下的,是接替蒋孝先、担任宪兵三团团长的杨震亚。在西北期间,杨震亚屡次“整饬军纪”,这些工作大多徒劳无功,却得罪了大批奉军、西北军官兵。半夜时分,一伙乱兵冲进他的房间,将他的热身子从被窝里拉了出来。一个兵用手电筒照了一下他惺忪、惊慌的脸,说了一句“就是他”,另一个兵二话不说,朝他的脑门就是一枪。
与杨震亚相比,死得更惨的是蒋孝先。杨震亚与奉军的结怨,是在西北,但远在北平时期,为禁绝贩毒、检查军纪,蒋孝先就屡屡闯进奉军军营;他并且以皇亲国戚、“天子门生”自居,得罪了许多人。这一夜,他 带着警卫,从西安驱车回到临潼;一路上,他就发现了层层岗哨,却没有丝毫疑心。直到一伙叛兵查问他的名字时,他依旧大大咧咧地回答,话未落音,密集的枪声就响起来了。蒋孝先和警卫都身中几十弹,几乎被打成
一个筛子。
陈诚也险些遭遇不测。这一夜,当大伙叛兵闯进他的房间时,他们询问起了陈诚的名字;陈诚如实回答了,但他浓重的浙江口音,却使叛军误听为原黄埔教官、也曾与奉军结怨、时为洛阳卫戍司令的陈继承。幸好陈诚夫人潭祥极为机灵,她迅速反应了过来。在几个叛兵举枪欲射时,她大声喊道,“他不是陈继承,是陈诚”,这才救下了陈诚一命。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陈诚很快被押解到了陕西交通银行地下室。这是叛军囚禁南京要员、高级将领的所在。在这里,陈诚不仅见到了众多高官,还见到了两个蓝衣社人物,西北政训处处长曾扩情,以及蒋介石的侍从秘书肖赞育。他们告诉陈诚,蒋介石也落在奉军、西北军的手里了,但不知道被关押在哪里。
又何止是曾扩情、肖赞育?这一夜,几十名特务处人员、几百名政训处人员,以及以公秉藩为队长的近千名别动队队员,也几近被一网打尽了。他们没有获得什么好待遇,在卫兵冷森森枪口的看管下,许多人在雪花飙落、异常寒冷的院子里蹲了一夜。与此同时,一些爱出风头、招摇过市的复兴社社员,也陆陆续续地被送到了这里……
直到天色大亮,当张学良押解蒋介石进人西安城时,枪声依旧零零星星。除了横冲直撞的叛兵之外,街上空无一人,大多数店铺都没有卸下门板。杨虎城部队的纪律较为松懈,一些人趁机洗劫起了街道;在西京招待所,甚至美国记者史沫特莱的钱物也被洗劫一空。
这混乱的一夜,究竟有多少蓝衣社人物被枪毙、被逮捕?没有人说得清。但,也有不少幸存者。
几乎是枪声刚刚响起,别动队的西安负责人公秉藩,就躲进了城内的一处民房。此后几天,他以手枪为威吓、以银元为收买,吓唬住了那户人家。几天后,当抓捕结束、西安盘查渐渐松懈之际,他化装为赶驴人混出了西安,又变卖驴子作为盘缠,一路逃到了洛阳。
别动队的另一头目唐汝昌,在事变当夜就逃出了西安。他一路鼠窜,逃到陕西商县后才绐康泽发电报汇报事变。
特务处陕西站站长、兼为西安警察局长的马志超,则趁乱化装成一个女人,混出了西安……
兵变当夜,叛兵就迅速控制了西安电报局、西安电台。西安与外地的通讯联系,被完全切断了。但这一夜,仍然有一份绝密电报,飞越了重重关山,将消息带到朝天宮、鸡鹅巷53号。
/
拍发密电给南京的,正是那个邓文仪应移交而未移交的情报关系,奉军交通科长蒋斌。这个土生土长的满洲子弟,不仅与朝天宫有着多年交悄,他甚至相信,只有蒋介石才能救中国。正因此,在控制了西安电报局后,他才利用职务之便、不顾杀身之祸,向南京拍发了这封密电。
这封密电,使朝天宫比丁家桥、位于黄埔路的军委会早七个小时知道了这个消息。它极大地影响了事态的进程:几乎刚刚接到电报,在贺衷寒的授意下,邓文仪就给驻汉中王耀武51师,以及驻洛阳的董钊28师下达了命令,迅速开赴咸阳、渔关,“应付变乱”。邓文仪后来解释说,在没有得到军令部授权前,之所以以团体名义拍发电报,“因需防范共党勾结苏俄,用飞机将领袖送去新通或苏联之可能性,故必须迅速包围西安”……
如果说,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理由,还可以用慌乱、举措失当来解释的话,那么,这个午后,朝天宫的又一个做法,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在整整七个小时之内,他们召集了紧急会议,进行了种种部署,却没有向军委会、行政院、中央党部通报任何消息,哪怕仅仅是打一个电话。显而易见,朝天宫的作为,包含着种种不可告人之处。
在这种情况下,不难想象,在三十余名魁首纷纷赶赴朝天宫、商议“营救领袖”时,武力解决迅速成为压倒性的方略了。与会的大多数人,都主张大军星夜进发,“以实力和行动监视张杨叛军”。干国勋后来回忆说,谈及武力解决时,“贺衷寒态度表现最积极”。
“营救领袖”之后,是“稳定局面”和“敉平叛乱”。所谓“稳定局 面”,是一个让南京后来为之哗然的讨论。在贺衷寒的提议下,他们以南京、武汉、上海、开封、北平为五个中心,“检讨了在全国内能控制的区域范围”。
兵变仅限于西安、兰州,按贺衷寒的解释,之所以检讨区域,是防止各地军阀的连锁反应。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各地军阀“异动”的前提。是蒋介石死于西安;更不必说,无论南京区、上海区和武汉区,都没有什么军阀。毫无疑问,“检讨区域”为的是控制蒋后的中国。
最先检讨的是南京区,它包括长江下游的江苏、安徽两省。这个检讨极其简单,与其他派系相比,蓝衣社在南京区有者绝对优势;上万名军校在校生、桂水清精锐的教导总队,以及几个宪兵团、数以万计的内外围成员,足以使南京区一夜变色。而包含浙江、江西的“上海区“也如此。
与南京区、上海区相比,复杂得多、也要紧得多的,是武汉区。贺衷寒谈到,武汉当几省要冲,“为国家安危所系之地”;更重要的是,担任湖北主席的,是桂系“三人组”的首脑黄绍竑,而湖南主席何键也被认为44态度难定”。因此,武汉区的讨论整整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蓝衣社在武汉区的主力,是俞济时36师、丁炳权的保安处,以及人马已多达三万余人的禁烟缉私处。这个力量,不足与其他派系抗衡,更不必说虎视眈耽的桂系、多达几十万人的四川军阀了。略略检讨后,大多数人都赞成“拥护何成浚”以稳定武汉区;与此同时,一个野心勃勃的决定,也被心照不宣地通过了。贺衷寒谈到,何成浚一向有鸦片嗜好,每天都到中午才能起床,“紧要关头时,不能负起瞬息万变的责任”;为此,在何成浚不能负责时,“以俞济时为总指挥,丁炳权为参谋长,干国勋为秘书长”。
三个人中,当夜与会的唯有干国勋。贺衷寒决定,次日凌晨,干国勋将坐早班飞机前往武汉,向俞济时、丁炳权通报会议决定,并转交给何成梭一封由邓文仪、贺衷寒共同具名的信件;贺衷寒语气严竣深冷地叮嘱.“要担负起华中党政军大责”!
对北平、开封两区的讨论也较为简洁。北平区只有特务处势力,不足以应付巨变,要务是派出特使,安抚奉军宋哲元、万福麟两部;至于开封区,在关山重重、道路艰难之际,能够对西安形成直接威胁的,就是空军。为此,开封区的讨论,围绕着洛阳机场和几十架飞机;蒋坚忍受命驾驶飞 机,次日前往洛阳,调动洛阳空军监视西安之外,则是随时待命,“轰炸西安”……
会议进行到深夜时分,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惊醍了烟雾腾腾的会议室。张杨“八项主张”的电报,已抵达了南京,它引发了南京官场的空前混乱;军委会、行政院和中央党部将连夜召开联席会议,讨论对策。得到这个消息后,贺衷寒当即指令桂永清作为蓝衣社代表,前往丁家桥列席会议,而其余人“继续开会”。
这一夜,在丁家桥举行的联席会议,进行得极为混乱。在百余名高官显贵赶赴会场后,这个大杂烩般的人群,出现了激烈的争吵:孔、宋贵戚代表的行政皖,“力主安抚",并认为这是蒋介石的唯一生机;而军政部长何应钦力主讨伐。在他们之外,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乎没有“沉默的人群”。在乱纷纷的会场,甚至许多派系、背景、政见和利益的异同,都完全被打乱了。政学系内部、CC系内郎,都产生了明显对立的意见。
直到次日凌展二时,会议仍然没有任何结果。这时候,元老戴季陶冉也忍不住了,他从自己的席位上站起,一下子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戴季陶的话语,既慷慨又态度鲜明。他说,大变已生,倘若会议进行如此之久,却拿不出一个实质性决定,国民党将被视为毫无应变能力的党,中华民国将留下一个空前笑柄;他说,“政府不能失去立场,明日报纸必须刊登中央处置”……
那么,政府的立场应该是什么呢?戴季陶直言不讳:在张杨公然叛乱之际,政府不能予以姑息;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过于瞻顾蒋公安全”……
这个表态,打破了会场的平衡。孔、宋贵戚还要争辩,但无数军人政要纷纷发言了。他们说,孔祥熙、宋子文的安抚主张,“只为委员长一人计,不为国家计”;他们甚至谈到,所谓安抚,“不过几家几姓之私利,而大害于国家之声望”……如此刺耳的轻蔑,显然已经把孔宋家族当作是大树已倒的猢狲了。
这一夜,按照南京政权惯有的讨价还价、妥协平衡,一个貌似自相矛盾、“剿抚兼施”的决议,最后出笼了。但它处处以“剿”为主,没存给安抚主张留下任何余地。首先是罢免张学良的本兼各职,“交军事委员会 严办”,奉军也将由南京直接指挥。这个决定不仅没有给张学良以任何退路,它还可能迫使那些没有参加兵变的奉军将领,如万福麟、何柱国,最后铤而走险。
紧接着,主和最力的孔祥熙,被指定负责行政院,而主战最力的何应钦则执掌军委会。这个安排,不仅反映了主和派的天然劣势,也使讨伐主张进一步敲钉转脚。在这个非常时期,行政院能一丝半毫地影响事变进程吗?在开除张学良、改组军委会之后,那个仍以蒋介石挂名委员长的名单,难道不是想让主战派为所欲为吗?在何应钦之外,无论李烈钧、朱培德还是唐生智、陈绍宽,几名新常委都是民初遗老、过气将军。更何况,决议的第六条明确写道,“关于指挥调动军队……归何应钦负责”……
也就是说,这个决议名为“剿抚兼施”、实则以讨伐为主。列席会议的桂永清捕捉到了这个关键,决议形成后,他匆忙赶回朝天宫,告诉与会的三十余名魁首,会议的结果,“是赞成拥何应钦出来与张学良硬干”。
贺衷寒精神为之一振。后半夜,三十余人继续开会,直到天色大亮、形成44敉平叛乱”的五大决定后,三十余人才领命而出、分头行动。贺衷寒夫人许克黄后来回忆说,贺衷寒到家时,“面容憔悴,显得疲惫不堪"(邓元忠,《许克黄访问》)。
与“稳定局面”、检讨区域一样,朝天宫后半夜“敉平叛乱”的五大决定,后来也被蒋介石视为蓝衣社火中取栗、贺衷寒有“狼子野心”的铁证。在蒋介石看来,其第一项的八字方针,“营救领袖、安定后方”,前四个宇不过是欲盖弥彰。
又何止于此?在南京形成讨伐决议、何应钦主持大局之际,蓝衣社为什么也不肯接受军令部的节制、决心自己动手呢?这一夜,在密令王耀武、董钊进逼西安后,蓝衣社又做出一个决定,“迅调(南京)附近陆军与教导总队、空军前往西安”。任何人都心知肚明,蓝衣社不仅想置蒋介石于死地,此举还为了和何应钦逐鹿中原。
第三个决定同样无可抵赖。朝天宫向各地下达了命令,“全体动员,集中一切力童……协调军政宪警切实维护各地方秩序”;与此同时,则是发动舆论,“督责张、杨叛军,早日恭送领袖安全回京”。除了“恭送领袖”掩耳盗铃得令人哭笑不得外,这一切难道不能解释为蓝衣社意欲控制各省、
乃至进行一连串遍地开花式的地方政变吗?
如果说,前面三个决定,还可以归咎于整个朝天宫的话,那么,贺衷寒做出的第四个决定,则可以认为是他个人野心的昭然若揭。它决定广泛发动黄埔学生,联名通电讨伐张、杨;在通电上第一个签名的,就是原黄埔“政治领袖”贺衷寒。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它没有去征邀那些黄埔师长、教官签名,无论原教育长张治中,还是黄埔总教官、也一力主战的何
应钦,均如此
毫无疑问,贺衷寒想以此捞足个人的政治资本。至于最后一项,“团结国民党及三军”,既可以看作是空话一句,也可以理解为政治野心的昭然纸上……
次日中午,在留法博士张隆延起草文稿、经白瑜修改,而贺衷寒自己字斟句酌地最后改定后,那份寥寥二百余字、名为《全国青年将领通电文告》的电文,终于形成了。短短一个多小时内,176名青年将领在电稿上签名。几十年后,即使蓝衣社首脑自己也承认,该通电措辞强硬、不留余地,使内战一触即发;更要紧的是,“名单中多为力行社员,尤其各省力行社负责人多在此中”……
也是这个中午,按照贺衷寒、邓文仪的命令,桂永清率领教导总队倾巢而出,沿铁路急速渡过长江;在军列车厢内,还有着十几辆装甲战车。与此同时,洛阳飞机也出动了,它低空掠过西安城头,将贺衷寒的通电传单,飘飘洒洒地散发全城。
内战似乎不可避免了。但在这个关头,一个人出现了。这是一个既有暴发户的骄横、也有基督徒的宽容与真挚的人,是一个与蒋介石一样复杂、一样被众说纷纭的人。她就是蒋夫人宋美龄。
此时的中华民国,需要这个三十多岁的弱女子,以罕见的勇气和决心,去对抗丁家桥那无数叵测的居心、各自的如意算盘;它还需要她,去融合西安的几万名叛军、那些已经获得命运启示的长征子弟。
而她也改写了蒋介石的命运。事变当夜,宋美龄逗留在上海。惊悉事变后,她匆忙搭乘夜车,于次日清晨7时许赶回南京。下车后,她先是来到孔祥熙公馆,详尽询问了联席会议的情况;当天晚上,她也参加了依然通宵达旦、脑满肠肥的会议,决心挽回局势。
这个晚上,因为这个女人的在场,会场情况比前一天更加不堪。几乎是她刚刚出现,就有人对她的与会进行攻击,质问她的资格;她忍气吞声,宣称自己是以“一普通国民身份”参会;在孔祥熙、何应钦打过圆场后,众多高官对这个女人的羞辱,依旧贯穿始终。宋美龄后来谈到,“闻左右偶语,竟窃窃私议委员长已不讳”;“至有委员长自投罗网……躬蹈危机者”(宋美龄,《西安事变半月记》)。
对蒋介石“自投罗网”、实为活该的说法,宋美龄针锋相对。她说,这是蒋介石为国家大计的冒险犯难,"诸公怎可不以为是,反以为非”?何况,考虑安全并非蒋介石的分内事,它是蒋介石的部下、左右,包括与会百余人的责任。这个绵里藏针的反唇相讥,让众多高官哑口无言。
紧接者,实质性的争论开始了。戴季陶强调,“为维持国民政府威倍计,应立即进兵讨伐”;宋美龄则一语双关地谈到,“今日国难至此,若无委员长,即不能有任何统一之政府。今舍委员长外,更有孰能领导全国者乎”?也就是说,倘若蒋介石不能活着回来,不仅国家将一盘敢沙,那些意欲替代蒋介石地位的野心家,阴谋也不可能得逞。
这个观点捅到了众多与会者的心病。此后几分钟,会场群情激昂,话语纷杂。一些人确信蒋介石已经被杀,一些人表示,“国家存亡应重于个人之生命”,还有一些人仍然出言不逊,他们再次讽刺起了宋美龄,“一妇人耳,仅知营救丈夫而已”。会场情形对宋美龄依旧极为不利。
在嘈杂声渐渐平息后,宋美龄开始了她的长篇讲话。这个讲话,要求何应钦、戴季陶给她一周时间,以和平解决事变:“诸公今日,一面尽可作阵地之配备,威慑张、杨,唯须力诫勿开枪、勿轰炸以启衅;另一面当乘此时机,努力营救委员长出险。倘和平已至万分绝望之时,再开始战争,
亦未为晚……”
这个讲话,理由光明正大,分析无可辩驳。不是吗?调兵遣将、包围西安,都需要时间,为什么不利用这段时间进行和平努力呢?不是吗?在大军进发到西安之前,倘若投"了炸弹,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让张、杨狗急跳墙,除了心怀叵测之外,此举又能有什么解释呢?又何况,即使阴谋得逞,下令轰炸的人,也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众多高官面面相覷,哑口无言。最后,宋美龄以沉静、略显忧伤然而斩钉截铁的口气宣布,她的朋友、澳大利亚人端纳,以及她的兄长、张学良的儿女亲家宋子文,将先后以私人身份赴西安斡旋,而在适当时候,她也将亲飞西安,救丈夫脱险。
“欲纠正一切错误,唯有坚持我对上帝及全人类之信仰耳"!
此语一出,会场为之哗然。它征服了会场里“沉默的多数”,一些元老、CC系首脑和众多政学系文官,纷纷发言支持宋美龄。何应钦被迫答应,在12月20日之前,他不会下达进攻令。
宝贵的一周时间,终于被争取到了。在这一夜之后,宋美龄的目光,又投向了那个最为强硬、更具社会基础的主战势力:朝天宫。
12月14日,午后时分,在孔祥熙的陪同下,宋美龄来到朝天宫。她找到了邓文仪,并让邓文仪召集在京干事会议。白瑜后来回忆说,在三十余名魁首来到会场后,宋美龄苦口婆心,“反复陈述不能以大军围攻之理由……时孔祥熙、贺衷寒在她左右”。
已从武汉赶回南京的康泽后来也谈到,宋美龄的讲话,“颇得到听众的好感"。
但贺衷寒始终一言不发。他的冷漠态度,也压制住了邓文仪、潘佑强、李一民等人的附和。紧接者,宋美龄前脚刚刚走出朝天宫,他立即开始起草又一份文稿。那就是比联名通电更极端也更广为人知的《敬告民众书》。这份宣言,后来被视为贺衷寒意欲取代蒋介石、攫取国家最高权力的又一个铁证。
这个宣言,首先把蒋介石当作了一个死人、“烈士”。贺衷寒写道:“全党革命同志与全国革命同胞,晳死以求贯彻其(蒋介石)主张,服膺其
教训,遵循其意志,发挥其精神,而与党国之叛徒绝不共戴一天于此世也……”紧接者,在宣布要将张、杨粉身碎骨之后,他又羞辱起了张学良的人格乃至身世,**就其一己平日观念之复杂,行为之放荡,生活之浪漫,习惯之堕落……不无土匪之遗传”……
又何止于此?在宣言的末尾,贺衷寒还把蒋介石往死路上将了一军,“深知领袖只知爱护党国之自由与生命,从未尝顾及其一己之自由和生命”。也就是说,蒋介石如果活着回来的话,那他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如果说,在宋美龄争取到一周时间之前,朝天宫的种种作为,无论封锁消息、“讨论区域”、单独行动、联名通电,都还能让蒋介石原谅的话,那么,在宋美龄说服何应钦、并亲临朝天宫劝导后,贺衷寒的这个举动,却让蒋介石怀恨终生。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它都无可抵赖、无可辩驳、狼子野心、铁证如山。后来,邓文仪自欺欺人地解释说,事变发生后,各地军阀都蠢蠢欲动,••此意除了是对张杨而言以外,亦是针对怀有野心的政客发出,警吿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最有野心的政客,不就在朝天宫吗?这个说法,除了三岁小儿,又有谁会相信呢?而与邓文仪相比,当时在西安被囚禁的肖赞育,他为贺衷寒所作的辩解,虽说同样苍白无力,倒也多了几分人情味。
肖赞育谈到,这一天清晨,在“总理纪念周”活动上,元老居正发出了呼吁,“黄埔与其他军事学校的学生们,你们的校长,现在蒙此大难,该如何的振臂而起……援救你们的校长啊”,这时候,全场鸦雀无声,贺衷寒却挺身而起,他以和自己的地位与年龄不相称的激越,举手疾呼,“黄埔学生在这里”。肖赞育认为,“这充分表现了他那时情绪的激动”;他洋洋洒洒的《敬告民众书》,不过是状态失控时的产物……
无论如何,当天午后,这份《敬告民众书》就在海内外发表了;这一次,洛阳飞机所携带的,不仅有这份宣言的传单,还有一枚枚炸弹。与《全国青年将领通电文告》相比,这次参与签名的人数也更多,达到了275人,包括了几乎所有的力行社社员。
在一片混乱中,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次签名的275人,悄悄地少了两个显赫的名字,那就是康泽和戴笠。而两次签名中,都没有蓝衣社首任书记滕杰的名宇。
与发表《敬告民众书》几乎同时,朝天宮的“全体动员”、“发动舆论”,像惊涛骇浪那样卷起了。这一天,刘咏尧在福州,宣介溪在芜湖,干同勋在武汉,任觉五在成都……以芜湖为例,当时芜湖公私学校仅八所,师生数千人,但这一天全部参加了集会,“在朔风烈烈中集合芜中操场,开联合会议达三小时之久”(《芜湖日报》,1936年丨2月15日);以武汉为例,在干国勋的发动下,先是百余个团体、几百所学校,纷纷发表通电要求南京即刻讨伐西安,继而,几十个复兴社学生小组发起了“救国赴难团”,决定自费前往西安,它从者如云、规模极大,以至于汉口火车站秩序极度混乱,快车晚点达三个多小时……
紧接者,民国历史上最大的请愿浪潮,骤然波及开去了。12月15日,500余名下级军官通电讨伐;海军“全体官兵”通电讨伐;南京体育联合会、妇女联合会、间教公会通电讨伐;南京217家报社、杂志社通电讨伐;几万名南京童子军通电讨伐……短短一两天时间,在蓝衣社的一手策动、推波助澜之下,成千上万的机关、团体、学校,号称百万之众,决定召开南京“讨张靖难大会”。
也是短短一两天之内,风潮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丁家桥的大人物们。无论何应钦还是戴季陶,都或别有用心,或难得糊涂。12月15日晚上,在又一次联席会议上,他们纷纷以民意代表自居,认为和谈是逆流,南京应毫不手软、夷平西安。紧接着,次日午后.他们单方面撕毁了对宋美龄的许诺,决定以何应钦为“讨逆军”总司令,围攻西安;与此同时,他们命令已挺进至华阴县的桂永清教导总队,担任陇海线“正面攻击军”,胡宗南一部、关麟征全师协同作战,三面夹击西安……
讨伐又一次成为主流了。也是这一天,贺衷寒利用他兼任的新闻检查总局局长职务,严令各新闻媒体,从即日起不得鼓吹和解,违者以“异党疑犯M论处。除了孤独的宋奕龄和她的内亲外戚,南京听不到任何和解声音了。几十年后,在为自己不断辩护之余,那些朝天宫人物也不无得意地谈到,“力行社之主张武力讨乱,其组织能动员实际的武力、舆论和群众,是其主张之后盾”。
这一天,贺衷寒一手炮制、导演的讨伐大戏,在南京炮标礼堂达到了它的顶峰。
这一天也就是1936年12月16日,入夜时分,两千余名黄埔学生、失业军人,都穿着严严整整的军装,鱼贯步入了南京炮标礼堂。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戴军帽,每个人的头上都扎着一根刺眼的白布带。礼堂中央,在蒋介石硕大的半身像之上,悬挂者一条巨幅标语,“武装起来、开赴泛关、直指西安、与张杨决一死战”。
这是黄埔建军以来前所未有的荒诞一幕:一条条白布带,似乎是军人们的孝服;威严的礼堂,被装扮成了一个灵堂。在这样的背景中,贺衷寒进行了誓师动员。他说,他们是蒋介石的学生,在校长蒙难之际,他们不能坐以待视;他说,在桂永清、胡宗南、关麟征各部之外,他也要亲自上阵,以在场的两千余人为骨干,组成“讨逆军”前往西安;他说,他们将始终扎着这根白布带,直到平息事变,倘若蒋介石不能活着冋来的话,在西安城下,他们将与张、杨决一死战……
这个集会,后来被称为“白衣誓师”。它不仅震动了宋美龄、孔祥熙,也惊动了许多西方观察家。不久后,在写给华盛顿的一份报告里,美国驻华大使詹森谈到,“发现了南京有人想籍轰炸西安而事实上要毁灭委员长的一个阴谋。令人惊讶的是,这个阴谋,由新生活运动的领导人之一邓将军发起。这位邓将军组织了一批在德国和意大利受训、并同情法西斯的青年军官……他们身穿白衣,在中国人的习惯里,白色意味死亡,他们以此表达让委员长和西安一同毁灭的决心”……
被惊动的,还有何应钦。
这个深夜,在“白衣誓师”后,贺衷寒、邓文仪携带三百余人的联名公函,面见何应钦。他们要求以两千余名蓝衣社成员为主体,组成编制为三个甲种师的“讨逆军”,并由贺衷寒担任军长。据说,何应钦一口拒绝了,在相持不下之际,何应钦甚至破口大骂,说他们“火中取栗”。
紧接着,在陈立夫那里,这两个人也碰了一鼻子灰。作为蓝衣社的代表,他们向陈立夫提议,为应对事变,CC系应专管党务方面,至于军队与社会、青年,则由蓝衣社负责。几十年后,邓文仪谈到,“陈立夫未作任何回答”。
独自行动、“白衣誓师”、讨要兵权、妄图与CC系划分地盘……这些太过明目张胆的举动,让南京官场为之哗然。当天晚上,许多人窃窃私议,贺衷寒胸怀异志,“有当董卓、曹操的野心”。更重要的是,它动摇了何应 钦的主战决心:即使蒋介石果真死在了西安,他能驾驭住成千上万的黄埔学生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贺衷寒之外,谁能说没有其他的虎视眈眈者呢?……
贺衷寒适得其反。他的利令智昏,使主战气焰达到最旺盛的当夜,就开始缓慢地、不为人觉察地渐渐熄灭了。但,主动权依旧在他的手里,这个晚上,在和何应钦、CC系徒劳无功的交涉后,他先后发出了两封急电,在勒令桂永清部急速行军之外,他命令洛阳的几十架飞机,次日清晨全部出动,“轰炸西安”!……
这个命令,险些要了蒋介石的命。
/
也是12月16日,何应钦下达“讨伐令”后,西安城内一片混乱。当天下午,一名神秘的共产党人,将这个消息告诉美国记者、也被围困在西安的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后,史沫特莱忧心忡忡地写进:“内战看来已不可避免了。”
紧接者,当天晚上,负责西安卫戍的杨虎城部队,发生了小规模的骚乱。一小群军官冲进张学良的寓所,指责张学良将他们带入了“死无葬身之地”;他们醉醺醺地扬言,只要有一颗炸弹在西安城内爆炸,他们就立即枪毙蒋介石。张学良被逼无奈,他来到交通银行大楼地下室,央求一向好说话的、与他私交不错的曾扩情,向南京发表广播讲话。
这一夜,许多南京居民都听到了曾扩情沙哑的、四川口音浓重的讲话。曾扩情先是信誓旦旦地表示,“委员长尚在世",继而,他又呼吁南京方面慎重行事。但,在同样混乱一片的南京,这个讲话像一粒掷进水面的小石子那样,迅速被种种猜测、小道消息湮没了。更何况,正因为蒋介石还活着,贺衷寒才要轰炸西安。
蒋介石的命运,似乎不可避免了。只要太阳再一次升起,来自洛阳的飞机就会以低空俯冲、不可一世的姿态,将一枚枚炸弹扔进这个古老城市;而刚刚度过五十岁寿辰的蒋介石,也将在爆炸声之后,被一伙伙叛兵乱枪打死……
但次日,是天气而不是任何人,阻止了对西安的轰炸。这一天清晨,当洛阳飞机抵近陕西地界时,飞行员看到了飘洒的大雪、寒洌的气流。他们只能将炸弹投掷在渭南、平汉铁路一线,然后无功返回了洛阳。
12月18日,大雪依旧。
大雪也阻止住了桂永清的步伐。他们炮衣已卸、子弹上膛,却被大雪强留在了渭河南岸。更重要的是,这宝贵的两天,连同弥漫在南京官场的一种极为微妙、悄悄嬗变的心态,被宋美龄迅速把握住了。这个原本瀕临绝望的女人,发现没有人再敢当众侮辱她了。毕竟,事变已经一周,蒋介石却依然在世,许多老于世故的官场人物,都已渐渐成为主和派了。它极大地改变了人心向背。
极为微妙、悄悄嬗变的,又何止是南京?12月17日,周恩来冒雪抵达西安;此后一两天,他迅速成为六神无主的张学良、杨虎城的主心骨。与此同时,在先后抵达西安的宋子文、端纳的劝说下,原本倔强的蒋介石,也渐渐改变了他的态度。这一天,他给何应钦写下了一纸手谕:“敬之吾兄:闻昨日空军在渭南轰炸,望即停止。以近情观察,于本星期六日前可以回京,故星期六日以前万不可冲突,并即停止轰炸为要。顺颂戎祉。”
12月19日,大雪初停,西北、中原风和日丽。在早晨清新的阳光下,洛阳空军正整装待发,但这时候,一架来自西安的飞机降落了。西北行哲总指挥、也在西安被俘的蒋鼎文上将走下飞机,出示了蒋介石的手谕。在得到蒋坚忍的保证后,蒋鼎文再次登机,并飞向了南京。
蒋介石的手谕,彻底地改变了南京官场的态度。主战派大势已去。但直到此时,贺衷寒、邓文仪依旧一意孤行。他们极为牵强、令人啼笑皆非地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手谕末尾的“戎祉”两字。
几十年后,晚年邓文仪谈到,“……落款为‘戎祉•二宇。因干事们都很熟悉蒋氏的习惯,在习惯上蒋氏不会用•戎祉’。故此时用此二字,必具特殊意义,也即逛命令团体继续讨伐的决定"(邓元忠,《邓文仪访问》)……
可笑吗?这么一个借口,被贺衷寒、邓文仪拿来煞有其事地四处动员。12月20日,在他们的密令下,一场小型的、垂死挣扎的战争,终于在渭河流域打响了。
这一天拂晓,桂永清部队向华县一带的小股奉军,发动首次攻击。战斗很快结束了,在歼敌数百、缴械两营后.教导总队沿渭河南岸急速西进。与此同时.对蒋介石、贺衷寒截然相反的命令,洛阳空本做投机处理,十几架飞机轰炸了渭南、华阴、三原等地,渭河车站当即变成一堆瓦砾...
当夜,教导总队抵达赤水一线。略事休整后,次日拂晓,他们进行了主力攻击。是役,奉军刘多筌、缪徴流两师据险列阵,并以七寸五口径重炮轰击教导总队,但教导总队以十八辆轻装甲车为先锋,迅速撕开了奉军阵地.两军胶作一团。随后,在众多榴弹炮、迫击炮和平射炮的掩护下,大批骑兵、步兵往来冲突.迅速切割、包围奉军大部.
当天傍晚,在十个小时的战斗后,奉军被彻底击溃了。该役光彩之极.教导总队歼敌约2700人.损失仅死34人.伤28人.紧接着,在占领东西赤水两个县城后.教导总队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惊人速度.猛扑谓南;几个小时后,渭南守军不战而逃.,在短短36小时之内,教导总队连下四城,西安门户已经洞开-在他们前头的,是百里沃野,奉军已无险可守;教导总队杨炳文后来谈到,“原本预计两日内可以攻下两安”……
但,这时候,何应钦的停战电令终于来了。据说,这一天,面对朝天宫与他的叔丈,顶头上司截然不同的两道电文,桂永清左右为难、仰天长叹。在众多心腹军官的劝说下,他到底停住自己的步伐了;.
这一天,后来被视为桂永清人生最重大的分野
这一天.在西安城内,一种奇异的、近乎梦境的感觉.占据了史沫特莱的心灵。那是熟悉宗教的人才会产生的一种情境,似乎,恍恍惚惚地,历史在创造中,而人物在活动里(
也是这一天,宋子文、端纳飞冋了南京接宋美龄同往西安..后来.宋美龄谈到,“譬锻之造屋.瑞纳既奠其基,子文已树柱壁,至上梁盖顶完成之工作,实为余无可旁贷之责任矣“……为此,她不顾功阻,在次日也就是充满希望的星期二.登上了飞往西安的飞机。
有这样勇气的,并不仅是宋美龄。这一天,在刚刚脱险的蒋鼎文也走上飞机后,蒋鼎文夫人苦苦哀求.要求同行.宋美龄后来为此感慨不已:“坚持不让其夫独替此险……肯为国家利益牺牲其丈夫之安全,即其一例。肯为其丈夫牺牲自己之安全,又其—例戴笠工.
对戴笠.宋美龄谈不上熟悉,更没有什么好印象.但.面对宋美龄的拒绝,戴笠也苦苦哀求着;他并且出示了一张张学良委托宋子文转交的纸条.这张纸条,希望戴笠在艰险的情况下.“代表起黄埔的力量……求得—个最后的保障'戴笠说.在众多黄埔学生主张讨伐之际.他的前往两安.能够表达黄埔学生的“安抚”诚意
就这样.戴笠也坐上飞机,飞机向北飞去了、经过洛阳时,宋美龄看到机场上停放着大批轰炸机,“心坎突增阴影";在她的坚持下,飞机临时降落在了洛阳机场,宋美龄走下飞机,“与该地中央驻军及空军将领面谈”。她语气温和,却有着不容违抗的强硬,“若无委员长之命令,任何飞机均不得逼近西安'
然后,飞机飞过了华山.飞到了关中平原的上空。这时候,宋美龄终干表现出一个女人的脆弱、心神不宁和前途茫茫感了。端纳的一本传记写道:
“……蒋夫人很紧张,快到目的地时她更紧张了。就在飞机滑行停下之前,她悄悄将一支左轮手枪塞到端纳手里。她恳求道:请你答应打死我,如果士兵碰我的话,请你开枪吧。
“他(端纳)耐心地望着她说:委员长夫人,士兵是不会碰你的。-“请答应我吧:她继续请求着……”
他们平安着陆了。在机场上,张学良迎接着他们,“甚憔悴,局促有愧色”;紧接着.她看到了她的丈夫蒋介石。见到她后,蒋介石告诉她.他正阅读《圣经》,刚好读到了《耶利米书》一章,“耶和华现在做一件新鲜事,他将让一个女人保护一个男人”。
5
蒋介石以毫无表情的面容,或阅读《圣经》,或卧似乎透漏着一种倔强.一些不屑3他很少的话语,要么是“我是你们的领袖”。他犹如一口古井.
但这短暂的口子里,他的心中,却有着惊涛巨浪。在随时可能死去的这个房间里,可以感知到日出日落,雪飘雪止,然而一堵灰墙,却隔绝了他与自己统治下的广漠土地。这使他以一种近乎宗教的情绪,回味他曲折、
漫长的一生。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复杂、最莫名其妙的大人物之一,从1927年开始,外界包括西方,对他就有着各种各样的评论。有人说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有人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儒教徒”,还有的,则说他是军人、“独夫•’、阴谋家。看法形形色色、莫衷一是。
但谁也不能说清是他。似乎,这个人就和他所亲历的五十年历史一样,断裂而复杂。从溪口小镇走出来后,他年轻、单薄的躯体,介于儒教徒和流民之间。他读四书五经长大,对母亲、亡父和兄弟姐妹,都有着深沉的、中国式的孺慕情感;然而,“我九岁丧父,当时家里的悲惨情况实在难以形容。我家无依无靠,没有势力,很快成了大家污辱和虐待的对象”……这样惨淡的小镇生活、苛酷的生存竞争,又使他多少直面着伦理、宗族的虚伪。与那个苦闷年代的许多青年一样,他更多的,是流民色彩。
在刺刀决定社会的日子,他被潮流裹卷,选择了从军的道路。随后,在保定、在东京、在上海,他一面以流民本色,眠花宿柳,另一面又因宋明理学的熏陶,暗自克制与忏悔。他仍然是一个在流民与儒教徒的夹缝里,不断徘徊的人。
时势造英雄。他没有成为一个纯粹的儒教徒,身上的流民色彩,始终执拗地抬头着。但那个动荡的民初乱世,似乎就是这样的人的天下。何况,在阴差阳错中,他通过陈其美,得以接近了孙中山;又何况,更加阴差阳错地,最后出任黄埔校长的,不是程潜,不是张治中,而是这个军事履历并不起眼的人物。
从创办黄埔开始,他继承了孙中山遗产的一部分。他拥有了长江中下游五省。不过是四十岁的年龄,他就成了最大的军阀。但南京政权是最大的军阀政府,又是最小的中央政府。孙中山的遗产是如此沉重,他继承几千名年轻军人之余,还继承了一个最涣散的、大染缸一般的政党,一个让他回天乏力的时局。是这些,使他在短短四年之内,两次下野。也是这些,最终迫使他下定了赞助蓝衣社的决心。那短暂而纷繁的两年,他渐渐眼热起了军国的日本、法西斯的意大利和纳粹的德国。他开始了从军阀向独夫的过渡阶段。
他以“第二期革命”的名义,追逐着三大成就:版图的统一、文化的新生活运动和作为未来社会雏形的“新江西模式”。他试图缔造一个新中国。但,1936年,统一的车轮在西安戛然而止,新生活运动和“新江西模式”也因为他的复杂性格、神秘内心,早已注定了失败。貌似波澜壮阔的“第二期革命”,成就的仅仅是他,这个刚满五十岁的人,以“献机祝寿”仪式为象征的所谓威望。
威望是如此可笑。在被俘期间,通过端纳、宋子文,他已经了解了南京的纷纭是非、暗流汹涌般的叵测人心。除了自己的家人、亲戚,无论旧友、嫡系和学生,都想要他的命,这使他异常震惊、惶恐、难以置信。它冲击着他最顽固、最根深蒂固的道徳优越感的底线,使他开始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反思。而一生最重大的转折,也在这短短几天之内,醍醐灌顶般地完成了。
如果说,终其一生,蒋介石身上始终混杂者懦教徒、流民、独夫和“族长”色彩的话,那么,在不同时期,它毕竟浓淡有别、各有侧重。在这个意义上,他的一生可大致划分为四个时期:早年的儒教徒和流民时期,青年的军人时期,壮年的“独夫”时期,与晚年的族长时期。西安事变那惊涛骇浪般的十余天,正是他从独夫到族长的过渡阶段。这个过渡是如此重大,又如此不易为人察觉。
此后几十年,蒋介石妻侄毛庆祥多次谈到,“事变后,蒋氏的性格发生很大变化,不再苛求于人事……以长者自命”。
这个未来的“族长”,惊喜地用《圣经》的话语迎接他的妻子。此时,仅仅一步之遥.在张学良官邸的一间光线暗淡的地下室,戴笠正艰难地捱着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飞机刚刚在西安降落,杨虎城部的一队乱兵,就举枪对准了戴笠的脑袋。与他私交不错的张学良见状,忙使个眼色,让自己的卫兵“抢先逮捕”了戴笠。接下去的一天多,这个人似乎被遗忘了,既没有人传讯,也没有人探望、送饭。在黑暗里,比黑暗更阴森、更无边无际的死亡恐惧,一阵阵地向这个用短短四年时间、就取得了惊人成就的特务头子涌来。此时,他想到的会是什么呢?
是他放荡、混乱的青年吗?那整整十年,已经娶妻生子的他.仍然懵懂于人心的险恶、市井的势利。他是一个顽童,天真又恶劣,犹如怀揣亿万赌本的赌徒.他毫不吝惜地挥霍着一切际遇、挥霍母亲在乡间用一生积累的好声名。流窜、诈骗.斗殴、大言不惭,几乎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一个毫无前途的••破落户”、小瘪三。
在这个*•破落户”隐蔽的心底,却始终把自己当作一个未来的大人物。他对人吹嘘过、自诩过,也曾以一种不屑的口气,对待那些发了一笔小财、谋求了一份乱世小功名的同乡士绅,这种吹嘘、自诩乃至不屑,得到的自然都是不留情面的讥讽,这个险恶的时世,没有人肯略略容忍、谅解他的挥霍。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无论怎样的讥讽,怎样的走投无路,他当韩信、刘伯温的••志向",却从来没有被磨蚀半点。流民的惯性,虽然一路贯延进黄埔.在他担任黄埔学兵连司务的期间,他还赌博输掉了全连的菜金。并因此畏罪潜逃,但他终于有了醍醐灌顶、幡然醒悟的一天。
这个醒悟,就是发现了自己对特务工作的天然热爱,并自视为蒋介石的鷹犬走狗。近十年以后,在他事业登峰造极、行将失事丧命前的一次公开训话中,他还老无愧色地谈起了自己向蒋介石的下跪、他的自居家奴。过去的四年多.搭乘者蓝衣社的大船,他一方面毫无那些青年才俊的热情、献身、狂妄.幼稚,不谙官场深浅、妄谈什么“接班人",另一方面,以可怜的区区145人,他刺杀杨铨,使自由主义思潮近乎偃旗息鼓;他瓦解“闽变”,使蒋介石意识到他是猛鹰恶犬;他独辟蹊径,使南京政权渡过了“刺汪案”的政治危机;他上下其手,几近兵不血刃地平息了“两广事变”……在相信他的忠诚之余,坚忍、不事张扬,然而果敢、招招致命,就是他留给蒋介石的印象。
对短视、功利、有着深刻不安感的蒋介石来说,这是他最放心也是最需要的那种人。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兼并调查课.他的掌握中国警察系统.他的拥有令人闻风皮胆的“戴笠组织”,又有什么好意外的呢?……但,正是他初初掌握中国警察、一个无处不在的政治警察体系行将铺开之际,事变的发生,却迫使他将生死置之度外,进行了一场以生命为睹注的豪赌,跟随宋美龄来到西安。
“事变发生后,力行社干事每晚都在开会,间有批评特务处在东北军中未尽职者”(邓允忠,《白瑜访问》)。如果说.对这些来自朝天宫的批评, 他未必放在心上的话,那么.要命的是,他却参加了事变当夜的朝天宫会议。倘若蒋介石不能回来,谁能说日后朝天宫不会以此为借口,夺回他的特务处、警察系统,乃至要他的命呢?倘若蒋介石最后脱险的话,他又该怎么辩白,洗刷自己的与会呢?
与其死在南京,或从此不为蒋介石信任,不如前往西安,以实际行动进行辩白。又何况,只要蒋介石活着回去,他势必成为蒋介石最器重的人之一。他不爱惜別人的性命,也不爱惜自己草芥般的性命;在他看来,这个性命只有建功立业、出将人相,才是有意义的。这是一场各方面都划算的赌博……
这一天下午,饥肠辘辘,心事复杂的戴笠,在勉强透进地下室的一丝光线下,用拙劣字迹,写下了一封多少要留给蒋介石看的遗书:“自昨日下午到此,即被监视,默察情形,离死不远。来此殉难,阁吾所愿也,惟未见领袖,死不甘心。戴笠绝笔。”
这一天,从南京到西安,无数人心怀忐忑、各有心思。在众多活跃的身影中,两个有着绝代风华的人,终于坐到一起了。男的,是••美髯公"周恩来,女的则是宋美龄。宋关龄后来谈到,在这次两个多小时的会谈中,她曾表示,“……彼等果有为国为民服务之诚意,必在政府领导下共同努力,方是正道'
一个决定历史的口头协议,就这样达成了。紧接着.宋美龄措辞强硬地向张学良表示,倘若12月25日他们不能回到南京的话,“思与两安同归于尽”。在这个表态后,在惊涛骇浪中的一朵浪漫小花,悄悄地开放了。
次日是西历的平安夜。这天晚上,她和另外三个人,她的兄长宋子文,她的丈夫、冒牌的基督徒蒋介石,以及扮演了圣诞老人的端纳,全然不顾大雪纷飞中的四伏杀机,一起度过了平静而温馨的一夜。这一夜,依照他们家庭生活的长期惯例,圣诞钟声敲响之际,谁先喊出“圣诞快乐”,这一天的家庭活动就由谁安排工
1936年圣诞节,在西安,蒋介石蠃了。依旧滞留在西安的史沫特莱,目睹了蒋、宋离开西安的悄形:“西安当局显然害怕老百姓知道放蒋的消息……开来了一辆遮盖严密的汽车。张学良少帅下了车,受到人群的欢呼致敬,接着下车的是蒋委员长及其随从,仅有二三个人认识他们,当时还以为眼花错认了人。全体人员进人机舱后飞机起飞凌空而去……”
英文版的端纳传记,则描述了飞机起飞后的情景:“……过一会儿,他们起飞了。驾驶这架飞机回到南京的飞行员罗亚尔•伦纳徳,观察了他的乘客们的神情。少帅的脸绷得紧紧的,蒋介石面容憔悴,正睡在飞机的单人舱里。蒋夫人望着窗外,唇边略带幸福的微笑。端纳则独自在那儿发笑。宋子文偶尔看看报纸……”
当天晚上,蒋介石在洛阳留宿。这一天深夜,在武汉,张学良的幕僚王化一听到街头鞭炮声、锣鼓声响成一片,几十万人走上街头庆祝;在南京,几乎家家都亮起了灯,无数报童招摇过市,赠送着免费的“号外",次日中午,当飞机降落在光华门外大校场机场时,“场内外聍立欢迎者,达四十万人”(《申报》号外,1936年12月26日)。
12月27日,在黄埔路官邸,蒋介石散步在碎石小径上。他重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又从囚徒回到元首了。他依然面无表情,只有那深邃的眼睛,透露若不可预测的决心。
这一天陪同他散步的,是刘健群。对刘健群“有所垂询”后,他下达了第一个手谕:停办蓝衣社的机关报《中国日报》。
停办《中国日报》是一个象征、一种姿态,它表白了蒋介石解散蓝衣社的决心。随后,蒋介石下令,逮捕四川复兴社书记任觉五、《中国日报》社社长顾希平。这两个不大不小的人物,着似无缘无故的入狱,使朝天宮更加惶恐。
任觉五和押解他前来南京的几名特务还在路上,蒋介石带着三名外围基督徒,澳大利亚的端纳、比利时的魏道明、美国的雪仆,回到奉化溪口小镇,开始了八天他自己选择的宗教闭关。就在这八天里,随着戴笠、肖
赞育、曾扩悄等人先后回到南京,对蓝衣社的不动声色的清洗开始了。
奉命调查、清洗的,正是戴笠。
对任觉五、顾希平的审讯,进行得极为简单。戴笠受命问话:在与CC系武斗、被关押了大半年后,任觉五是否意欲不受“团体”的控制?他是否经常与顾希平交谈“打倒一二三、联络四五六、依靠七八九”?
这番问话让两人目瞪口呆,又只能低头认罪。在朝天宫一片涣散、刘健群再度出任书记长后,这两个人曾设想依靠黄埔第七期以后的“新生代”力量,自成一系。这些商议都极端秘密,谁能想到隔墙有耳?
问话结束后,这两人开始了无限期的被羁押。戴笠似乎遗忘了他们。随后,他开始调査曾扩情、肖赞育。
事变当夜,几十名侍卫死伤,身为侍从秘书的肖赞育,却一枪未发、束手就擒;在事变中,曾扩情更替张学良发表过广播讲话。这两人都令蒋介石大为震怒,训斥为“肖赞育无勇、曾扩情无耻”。由于事实异常确凿,处置也就极为便捷,肖赞育被勒令“停职候审”,曾扩情则被几名如狼似虎的特工扔进了特务处监狱。
第四个被扔进监狱的是河南书记萧洒。事变期间,萧洒大量搜集民间枪支,组织了河南的“十万民军”,还号称要扩充到“百万民军”。这些举措,动静太大、声势太过招摇,萧洒无可抵赖,但他口口声声辩解说,组织民军是为了“稳定地方、救出校长”;而在戴笠意欲刑讯逼供时,胡宗南却来到了南京。短短几天以后,戴笠就以“似有异心、査无实据”的结论,结束了这个深不可测的审讯。萧洒与曾扩情等人成了难兄难弟。
紧接着,轮到了蓝衣社书记长邓文仪。
邓文仪的立案名目,掩耳盗铃得令人哭笑不得。戴笠奉命调查的罪名之一,是邓文仪担任书记长期间,有“贪污”嫌疑;另一个罪名则是“乱用经费”。
**贪污”嫌疑有两条线索。也是这一年,邓文仪在南京盖了一所极为气派的洋房,以他任职十年、每月区区几百元的薪水,即使不吃不喝,也积攒不下这样一大笔钱。同时,这一年在湖南,邓文仪父亲曾被土匪绑票。蒋介石曾在溪口召见过他,当者戴笠的面怒斥,“你如果不是贪污,你哪得钱盖这样大的洋房子?如果不是贪污,找了很多钱,为什么土匪会把你
的父亲绑票?•’
“乱用经费"针对的则是事变期间蓝衣社的开销。当时,朝天宫共有经费20多万元,事变中,蓝衣汁派遣数十位-代表”分赴各地,并频繁组织大型群众集会,这笔经费被花得荡然一空,蒋介石认为,这是以国家资财.“佐济不可测之居心”.,
无论按照国法,还是蓝衣社的纪律,两项罪名坐实的话,邓文仪都以被判处死刑。但出于种种心态,蒋介石决定法外容情。他先是剥夺了邓文仪的一切职务,随后又勒令他进行自我检讨。几十年后,邓文仪的儿子邓元忠写逍,“至于邓氏(还)遭何处分无从得知”。以父子之亲、数十年光阴之漫长,仍然“无从得知”,可见邓文仪当时煎熬之深,几十年里一直视为隐痛
然后,是贺衷寒。
直到1937年2月,在为他的兄长,因西安事变惊吓而死的蒋介卿送葬后,蒋介石才公开露面。他或者在平静的溪口,或者在杭州西湖的别墅,轮番召见了大小官员。许多官员见到他后,都窃窃私议,“委员长老了许多”。似乎那惊涛骇浪的十几天对他的折磨,使他提前变成了一个老人。在这期间,他也先后召见了蓝衣社最早的三个常务干事。最先接见的是滕杰。在蓝衣社经受了五年多从创始到离职,再到疏远的过程.这个不过32岁的青年,似乎已经无复当年的热情、自信、意气风发了:他变得老练、含蓄、深沉起來,经历了丧妻之痛,几丝鱼尾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上了他的眼角、嘴角。
只有他依然明兴的眼睛,还显示着他身体里,依然潜伏着的,只要有契机就能再被激发出来的热烈与能力。在蒋介石面前,他似乎也拘谨了,只是礼节性地问候了蒋介石,但对他,两个月来始终不苟言笑的蒋介石的面容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意,他说:“在通电内没有你的名字,很好。”
短暂的会见结束后,蒋介石让陈布雷草拟了任命书,膝杰出任南京特别市市长。
滕杰之后是康泽。对康泽,蒋介石冷淡了许多,当康泽喋喋不休地汇报他此时的主要政敌、四川省主席刘湘在事变中的“异动”时,他用一句“知道了”来打断康泽。随后,他给康泽一个重大任务:由顾祝同代表军 方,陈立夫代表党部,张冲代表政府,而康泽代表蓝衣社、青年,与周恩来等人谈判红军的改编问题
会见即将结束时,蒋介石才表怡平静地指示康泽,“必须彻底解决刘湘,把四川经营成抗日圣战的大后方”,他要求康泽草拟出具体的行动方案,,这个方案,就是著名的“四川整军会议”。它的结果,是四川一省在早期抗战中,一举出动兵员30万、民夫500万。
康泽闭门草拟计划的几天里,在一个午后,蒋介石召见了贺农寒。据说,这次召见的时间很长,对那个从前的得意门生、已被断定有“狼子野心”的人,蒋介石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以其名的“娘希皮”咒骂开场:“娘希皮!我在前方挨枪子,你们在后方坐地打冲锋,叫讨伐……我还没有死,你们就穿白衣,骨头还没硬,就想当王莽、做曹操?!……”
对一阵接一阵的咆哮,贺衷寒拿出的,则是他同样著名的涕泪俱下他笔直地挺之,既不辩解,也不低头。蒋介石整整怒叱了小半个钟头,贺衷寒则涕泪满襟。
蒋介石的声音终于低下来了。他想到的会是什么呢?是念旧?是贺衷寒虽然要置他于死地,但他还是要有长辈、“族长”的姿态?或者,在心灵经历承大冲击、他的道德优越感多少动摇之际,他需要以饶恕贺衷寒来恢复自已赖以安身立命的优越感?……这一切已经无可考证了。在将贺衷寒赶出了彳己的会客室之前,他也指示贺衷寒,去与陈立夫、康泽一起,参加和周恩来的谈判,
似贺衷寒的终生不再得志,还是从这个午后开始三个多以后,他被派遣出国,前往欧洲考察。南京官场普遍认为,这是蒋介石对高级政干部免职的惯用手法,事实上是一种放逐。几十年以后,也在西安被俘的特务处人物王新衡,更信誓旦旦地说,贺衷寒在出同以前,“曾受到更严承的处罚”。但对此,与贺衷寒私交极好的肖赞育、袁守谦,始终坚持“绝尤此事'
这一年3、4月间,在戴笠大致完成对蓝衣社的清洗后,蒋介石的又一道手谕,再次抵达了朝天宫:郑介民接替邓文仪,出任蓝衣社第七任书记;在此之外,“停止一切闭体活动'
第二十章安魂曲
/
1937年7片7日,在午夜前不久的黑暗里,一队日本士兵,人数是区区135人,在宛平县城附近的卢沟桥向中国驻军开枪射击。此后三周,夹杂在谈判、妥协里的,是零零星星的枪声。这枪声到7月28日,随着日本首相近卫文麿亲王在东京发出“根本解决中日关系”的叫嚣,迅速扩大。四天之内,几千名中国军人战死。
7月30日,在庐山谈话会上,蒋介石发表了“和平业已绝望”的著名演讲。八天后,在一个与会者包括周恩来、林伯渠、叶剑英,规模巨大的军事会议上,南京政府形成了“全面抗战”的决议。
随后,蒋介石作出了他一生中最大、也最有争议的赌博:把主战场从华北转移到上海。8月11日,在上海,一面是桂永清教导总队等3个最精锐的师,进入了阵地,战争一触即发;与此同时,史诗般的大迁移开始了。
8月13日,8万名中国士兵,向12000名日本海军陆战队员,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次日,空战开始,高志航等人一举击落6架日机。
“淞沪会战”爆发了。
在淞沪战争的枪林弹雨中,向内地迁移的大潮,艰难地、然而异常执拗地进行着。先是146家工厂的2500名工人,他们负责把15000吨设备运送到武汉。然后,是639家私人企业,约4万名工人,总共12万吨的设备a
无数轮船、木船停泊在下关码头,继而一船一船地消失在长江深处。 装载,搬迁工作进行得如此混乱,以至于出现了工人与宪兵相互开枪射击的场面,而在他们的身后,机关枪、重炮的轰鸣声越来越沉郁,从日本本土用航空母舰运送来的援兵,渐渐逼近长江口了。
工业大迁移之后,是教育界大迁移。几乎是战争刚刚爆发,在华北的北京大学,南开大学、清华大学,在上海的圣约翰大学,复旦公学等,就遭受了蜂群一般密集的日机的轰炸、南开大学变成了一片瓦砾,清华大学被洗劫一空,上海的几所大学,也天天有人被炸弹炸成了齑粉。在这样的空前浩劫中,迁校运动悲歌般地进行着。
北大、南开、清华三所大学的数以千计的知识者,换上草鞋和粗布衣裳。他们或乘火车,或坐轮船,但是大多数人都仅凭一双脚,向湖南、湖北,云南,进行着几千公里的长途跋涉m\(\i,中央大学、同济大学,暨南大学、中央艺专……总共77所院校,数以万计的教师与学生,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随着战争的不断扩大,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其中从北方一路步行而下的11名教授和257名学生,其路途的百折千回、困苦艰险,几乎可以和长征相提并论。在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先是跋涉了几千公里,来到长沙,但此时,刚刚在长沙落脚的西南联大,已经迁移到了昆明e他们继续行进,在这个行进中无一人走败,无一人折回,一直到次年夏天才抵达昆明。
迁移、逃亡的潮流,从工业界和教育界蔓延开去了。数以百万计的普通居民,也纷纷带着简单的行李,加入了涌向西部的人流。此后几年,在武汉、在重庆,他们被当地人称为“下江人”,由战争带来的语言、习俗,婚姻等东两部的大融合开始了……而淞沪会战的形势,越来越悲观,越来越艰难、,在这个处处都是硝烟的夏天,桂永清部、关麒征部、黄杰部,南京近四十万人马,以及从广西开来的部队,从湖南、四川开出的部队,都伤亡惨重。
阵地从浦西的街巷,转移到了浦东的滩头;从一片片石头诖筑转移到河浜,港道。一个师一个师地被打残了,两个师两个师地顶了上去。仅有的大约八万名德式装备的士兵打光了,手握汉阳造,老套简的地方部队顶了上去。惨淡经营而来的300架飞机打光了,用机枪组成的防空交叉火力网形成了……
在这种用筷子挑翻战车•,以躯体挑战钢铁的搏击中,1937年11月的一个清晨。在中山陵脚下的那片官邸,蒋介石召见了康泽,此吋,蓝衣社已大约半年没有进行任何活动了,但这一天,蒋介石却任命康泽为蓝衣社的第八任书记长。
一身戎装的蒋介石,在此前就向康泽透漏过口风。把汗精卫的“改组派的同志",陈立夫的“‘党部的年轻同志”以及“同学的力量”也就是蓝衣社,合并成为一个新的党团,这个党团,将代表并领导全国青年,以服务抗战。而如果“毛泽东他们愿意的话,也开以参加”
解散蓝衣杜、转入新党团的重任,就这样落到了康译的肩上:这一天,按照康泽的提议,新的党团,将定名为“三民主义青年团”
已经是深秋的11月了,来自海洋的朔风越来越大。宁沪地区已经一片焦土,在大约三个月的大会战中,中国损失了近30万人的精锐部队,日军的进攻,一波比一波凌厉,宁沪陷落在即了
蓝衣社已死去,不过尚未被埋葬。埋葬它的工作,由康泽负责。11月下旬,在康泽的指挥下,一个大木箱,一个大木箱的档案,从朝天宫搬了出来,被装上卡车,马车,然后送上火车车厢,几组便衣负责押送,其头领是已满22岁的林培琛。他们先沿着津浦路向北到徐州,然后在徐州转车,经陇海线向西到郑州。最后,他们再在郑州转车,从平汉线前往长沙、武汉运送档案的路程,几乎与难民的逃亡一样曲折、一样漫长,直到次年二、三月间,林培琛等人才抵达武汉。
数以吨计的档案,还在漫漫的铁路线上。此时在南京,朝天宫的大部分人马,也加人了逃亡的行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一天,几十部卡年、几节车厢、一艘轮船,运送着几百名工作人员,以及“家属队"的几千名老人、妇女、儿童,踏上漫漫西迁路。他们也将转移到武汉。许多孩童都还咿呀学语,队伍中还有一些孕妇,在六年多以后,当年血气方刚的青年,已大多成为人夫,人父。
负责护送他们的,是一个宪兵连和一个中队的別动队员。车队静默无声地离开南京,朝天宫一下子空荡了,留下来的几百个人,属于戴笠组织的,将受命潜伏在宁沪;属于朝天宫的,则走进街巷、一个个复兴社与与童子军的“战地服务团”,'进行组织“办理结束”的手续,最后,1937年12 月3日的傍晚,康泽与几十名工作人员,在南京下关码头,踏上了缉私处的一艘炮舰。他们也要逆流而上,延经九江到武汉。此时,蒋介石已告别南京,并在溪口小镇拜祭过他母亲的坟墓,随后直飞武汉了。
12月12日,枪声仍在持续,不过在望远镜里,已经能看见日军土黄色的军装了。这一天,留在南京的最后一支中国军队,桂永清的教导总队残部,也奉命撤离南京。南京成为一个空城了。
部队开拔出几十里后,行进在教导总队队列里的肖赞育,忽然记起被关押在监狱里的几名同僚。他不顾危险,带几名卫士又折回城内。当时,监狱的看守已跑得精光,曾扩情、任觉五和许多囚徒,已绝望到打算集体自杀的地步。见到这样的光景,肖赞育命令士兵,用手枪打开层层重锁,随后一同消失在暮色苍茫的南京弄巷里。
他们与大部队已经失去联系了。他们集体换了便装,白天躲在山野里,晚上急速行军,婉蜓地向武汉前进。他们有几十个人,但只有几支冲锋枪和手枪;一路上,他们还要和小股日军,以及要命的寒冷、饥饿、绝望情绪作战。此时,谷寿夫师团一队,已挺进南京,“南京大屠杀”的不尽血泪,已笼罩在这个六朝古都的上空了。
漫漫长夜开始了。
/
1938年年初,国民党短暂的“武汉抗战”时期开始了。
这一年春节的武汉,满街都是军人。在三千里外的鲁南、苏北,台儿庄大战正在进行着,硝烟似乎穿透了广漠的田土,一路飘扬到了武汉。无数集会、誓师、募捐、动员与青年的从军,构成了这个特殊的春节。
在此前后,武汉军委会已组成了一个代表广泛抗战力量的政治部,负责全国动员。陈诚、周恩来分任正副部长,下设三厅。第一厅厅长,是刚从欧洲被召回、重新起用的贺衷寒,负责军队动员,不过贺农寒的这个任期,极为短暂。第二厅厅长是康泽,负责民间、社会动员;第三厅厅长郭沫若,负责文化艺术界动员。
第二厅的办公地址,在武昌湖上园的一栋宅院的前院,其后院,就是等待被埋葬、残余的蓝衣社办公地。此时,蓝衣社还有最后两个任务,—是筹备全国代表大会,这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全代会,其使命是把25岁以上的成员或转为国民党,或转入戴笠组织,25岁以下的成员,则转入三青团。另一个任务,是利用最后的时间,在十个省市,各招募两千到五千名青年,并负责对这几万人进行训练,以充实军队基层和地方行政。这就是后来“十万青年十万军"运动的雏形。
为准备全代会,蓝衣社又召集了一系列的干事会议。大多数的会议,都是在武昌建国路的干国勋寓所进行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直到此时,这个行将寿终正寝的干事会,还鸡飞狗跳,甚至不避外人。其最后一次会议在国民党新任总裁、终于获得了党内最高地位的蒋介石的位于汉口的官邸召开。已被内定为三青团书记长的陈诚,以及党部的陈立夫列席了会议。但这也是争吵最厉害的一次。
康泽担任这次会议的主席,但他丝毫不能控制会议。几乎一坐下来,丰悌就大发厥词。他把矛头对准了刘健群,当着陈立夫的面,厉声指责刘健群吃里爬外,“打算把组织卖给党部”。此语一出,在火并中与陈立夫结下深怨、刚刚从监狱里侥幸活命的任觉五,不改他的好事本性,带头鼓掌。登时会场掌声一片,刘健群、陈立夫都极为尴尬。
随后,戴笠也落并下石。他指责刘健群在他们这些黄埔学生中,四处挑拨离间。因此,组织涣散的责任,十有八九应由刘健群承担。最后,他厉声叱骂刘健群:“……没人再信你的鬼把戏了。你完了,做和尚去罢!”
在场的人有没有意识到?戴笠的这句话,是刘健群此后几年命运的极其准确的预言。会议就在这样的乌烟瘴气里结束了。
也是在这一片的乌烟瘴气中,1938年5月16日,蓝衣社的全代会,在原“两湖书院”旧址、当时的武昌大江中学开幕了。
全代会开了三天,五百多名代表出席会议。贺衷寒、康泽、刘健群分别担任这三天的大会主席。蒋介石,这个成也他、败也他的蓝衣社萧何,发来了一封贺电,为蓝衣社正式的人土为安,掘下了第一铲泥土。
这封贺电在大会中被宣读,称“不在党”的力行社、同志会成员可自由加人国民党,复兴社社员可自由加入三青团。但在大约五十万名的蓝衣 社成员中,转入国民党的很少很少。即使是戴笠也懒得办理一个手续,加入国民党。
有大约十万人,要么留在了沦陷区,要么早已和蓝衣社失去了联系。在转团问题上,邓文仪和康泽,又进行了蓝衣社历史上的最后一次争执。邓文仪主张集体转团,而深谙组织三昧的康泽,则力主个别入团、严密审核。但与会的绝大多数魁首,都把这个会议当作是走过场,他们无心细议。在他们的劝解下,争执难得地迅速平息了。“转团问题”最后采用了折衷方式,即人员个别鉴定、但不拆散原蓝衣社的地方分支社建制。一个个复兴社地方组织,一律直接转为三青团的当地组织。
这么一来,三十余万名复兴社成员,绝大多数都转入三青团。这股势力占据了筹备中的三青团,大约四分之三的比例,它也是胡宗南始终担任三青团最关键的组织处长,康泽在此后七年、始终代理这个职位的权力基础。
不过,最大的贏家仍然是戴笠。按照蒋介石的要求,全代会前后,在武汉,一个崭新的特务机构,“军委会调查统计局”诞生了。蓝衣社特务处成为该局的主体。这个机构的首任局长,是一个叫贺耀祖的老牌军人,戴笠出任副局长。但几乎从军统局成立的第一天起,所有听闻过它的人、都仍然简称它为“戴笠组织”。
转为军统局后,这个权势熏天的上校,总算又晋衔一级,成为了少将。一直到戴笠失事丧命的时候,他的军衔还只是少将。但那时,他已成为除蒋介石之外、南京政权事实上的第二号人物。
在这次会议上,戴笠还实现了他自兼并调查课、控制中国警察系统之后,组织的第三次大膨胀。蓝衣社剩余的大约八九万人,被他的组织一股脑儿地全盘接收。其中三四万人变成了形形色色的各类特务,另外五万名“忠义救国会”成员,则在戴笠的主持下,组成编制为五个军的“忠义救国军”。也就是说,只要会议一结束,戴笠组织的内外围成员,就将达到大约十万人。
1938年5月18日,由宪兵森严警备、紧闭了三天的武昌大江中学大门,终于开启。五百余名代表步出会场,一些人边走边窃窃交谈,一些人脸上有着怅然若失的表悄,更多的人_,则说不清是是喜是悲、是轻松还是
沉重。
第一个步出大江中学大门的,是蓝衣社第八任、也就是最后一任书记长康泽。迈出会场的一瞬间,傍晚的夕阳,直面照射在他的面容上,使他眯起了眼睛。这一刻,这个35岁的魁首,忽然感到有些茫然失措。
事实上,随着这个会议的散会,蓝衣社也终结了。这个一生功利、务实的人,也就终结了他原本还多少残余的青年气息。从此以后,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彻头彻底的官僚,狗蝇地在民国这堆散发者腐烂味进的大餐上,尽情地吸食着权力与失意、荣耀与沉沦。
这个终结,是康泽一生的标志性转折。是这个终结,使他在此后七年,一直像护窝的母狼那样,龇牙咧嘴地守护着自己三青团代理组织处长的权位。七年里,他使三青团从40万人急剧扩张到150万人,成为纪律、行动、能力都远逾国民党的一个组织。但也因为这个终结,渐渐认识到他的性情的蒋介石,始终以一种“其才可用、其品不足信”的心态来面对他,始终吝借着一个组织处长的正式任命。这个正式职务,始终在连一天都没过问过三青团事务的胡宗南手上。
康泽以秘密组织的模式来组织三青团。这种痕迹如此深刻,以至于许多年后,海内外都还一致认为,三青团是一个“准特务组织”。也是这个终结、这种性情,使康泽在七年以后,以一种利令智昏、不知天高地厚的姿态,阻止者蒋经国的渗透、操纵三青团。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康泽被蒋介石以“派遣出国考察”的名义,轻易地剥夺了权力。他愤懑、失意,但是不敢抗命。不可阻拦地,三青团变成了蒋经国的第一个权力基地。
1946年,康泽回国后,内战已经爆发了。他被闲置了一年多,最后,蒋介石终于答应让他带兵,去驻守战略要地襄樊。不久,在他刚刚度过45岁生日的时候,他被一发炮弹震昏了,随后被俘、押解往当时的中共中央临时驻地西柏坡。
康泽被俘后,南京中央社的几个记者猜测他一定会“杀身成仁”、“以死报国”,于是匆匆忙忙地发布了“讣告”。蒋介石对这个心腹更是深信不疑,立即在南京组织了规模浩大的追悼会。没过几天,康泽自杀的消息似乎被证实了,再一个追悼会又被组织了起来。但在沸沸扬扬的哀荣中,一个小道消息再次不胫而走:康泽还活着。
这个小道消息传到蒋介石的耳朵里后,关于康泽的“追思"、悼念,迅速地偃旗息鼓了。此后,康泽还活着么的争议从南京到台湾一直没有停息 过。直到1956年,康泽终于在北京公开露面,并与末代皇帝溥仪一起,作为“不杀”的例子,出现在毛泽东的《论十大关系》文稿时,台湾小政权的许多大人物还以为这个消息是讹传。
其实,早在1948年冬天,被俘仅仅几个月,康泽就在西柏坡留下了一张相片。相片上,康泽穿着一身列宁装,缝制粗糙的手工使他矮胖的身材更显臃肿。但他面色严肃、目光深远,似乎在审视者自己一生的道路。从这时起,他在战犯营里所写的长箱《回忆录》,已经把自己的被俘,称为“被解放”、“获得新生”了。
晚年的康泽,更似乎彻底否定了自己在国民党政权里、整整二十五年的生活。1963年春天,他被特赦时也留下了一张相片。毕竟十五年过去了,他比1948年显得要苍老一些,不过他的面容似乎很满足、很感动。又四年以后,因为一群红卫兵的揪斗,他在北京的一个小平房里重伤而死,从此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把土、一股轻烟,永远地消失了。
康泽之后,步出大门的,是蓝衣社第六任书记长邓文仪、第五任和第三任书记长刘健群,以及第四任书记长丰悌。
/
邓文仪步出大门。如果说,康泽的加入蓝衣社,因为“有得有失”,因此在组织解体之际只是茫然失措的话,那么,回顾在蓝衣社六年多的风雨,邓文仪所感到的,一定是一片怅然空虚。
这个33岁的青年,在其20多岁的年龄,曾经是令人侧目的“天子近臣”,令无数人眼热、妒忌。他也是蓝衣社在曾扩情之后最主要的赞助者之一,但这个一度风云、权势熏天的秘密组织,使许许多多地位远不如他的青年,开始崛起、发迹,只有他,却在新生活运动后就每况愈下。先是一场“机场大火案”使他丢掉了异常显赫的地位,继而,在西安事变中的肓动,更使他从此侧目于蒋介石。在这个政权中,他再也不可能获得从前的地位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对许许多多活在凡俗人间的人来说,太多的东西,失去了就不能再回来……那么,在这个给他招惹了这么多失意、是非的组织,终于解体之际,他想到的会是什么呢?是潜心等待、再次努力,酝酿着东山再起呢?还是认可者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已如同一个把千万赌资输得精光、同时赌场已经打烊的赌棍,认命着自己的永不再有翻本机会了呢?
同样是傍晚的武汉,但物是人非。如果说康泽看到的是寂寞的残阳,那么,邓文仪所能感受的,一定是和夕阳一同笼罩过来的、异常料峭的人世寒风。此后许多年,无论他是否认命,他虽然也有升迁沉浮,但地位始终中不溜秋。他始终走在一条见不到尽头的、异常灰暗的官场胡同里。他再也无缘参与那重大的、让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醉心的历史了
晚年的他,在政工局长这个位置上退休。此时,他的许多蓝衣社同僚,有的还在“立法院院长”的现职,有的担任过台湾小政权的“国防部长”、“保密局长"。但几家欢乐几家愁,他只能泡一杯已经很少湖南原味的台湾产君山毛尖,对自己的儿子,在台北闹中取静的一处寓所,谈起当年的蓝衣社组织。
那么,在他两鬓业已斑白之际,谈到导致他人生转折的“南昌机场大火”,以及杨永泰时,他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还是以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的眼光,去看待当年的人事呢?一条月老暗中牵连的红线,坚硬地穿透了有“世仇"的两家人。早已在那不知名地下的杨永泰,此时已是他的儿女亲家。
那改变人间、冲淡隔膜与敌意的时光呵。
刘健群步出大门。这个蓝衣社唯一的非黄埔魁首,此时的心中,一定充满着难以言表的愤怒和不平。他一生都自居为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人物,但参与这个组织后,他处处受辱、处处碰壁。即使在两度出任书记长期间,也如此。他是多么留恋“布衣团”的时光、以及在华北的愉悦日子啊。
同样的夕阳、晚风和街市,衬托者不断步出大门的人流。所有人都三三两两,却只有他一个人,似乎被隔绝在一道者不见的高墙之外。六年多了,他一直孤单地行进在蓝衣社的历史里。那么,此时的他是否意识到,一个关乎性命的危机,已经向他迫来了?
那就是“郑吉康事件”。两年以前,在他再次出任书记长时,一个叫郑吉康的朝天宫助理员,偷窃了一批文件,并辗转卖给了日本土肥原特务机关。几天后,特务处就发觉了这桩要案,在戴笠亲笔批示后,郑吉康被秘密处死。时隔两年,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戴笠,又一次借題发挥,打算对他处以极刑。在得知行刑人员已在路上的消息后,刘健群仓促出逃。然而天下茫茫,何以容身?他先是滞留在一个小县城的车站,整整滞留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不时有宪兵、警察、特务盘问他的身份。仗恃机警,他几次化险为夷。
紧接着,他一个个县城、一个个小镇、一处处车站地流亡。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抵达了他的贵州老家。最后,曾经权势熏天的刘健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逃亡进一个小山沟,在一处小庙宇出家当了和尚。从此以后,寂寂青灯,展钟暮鼓,伴随了一个前国民党陆军中将、年仅三十几岁的青年才俊整整四年有余。他的身心都遭受了巨大煎熬。
直到1942年,蒋介石已步入重庆陪都时期后,才由一个普通的原蓝衣社成员,在庙宇里发现了刘健群。于是,他立即上报。报告经层层传达,最终到达了蒋介石的案头。对这个从前的“有志青年”、党中央委员、当时的和尚,蒋介石总算动了恻隐之心。他不仅宽宥了他的失职,并且勒令戴笠。不许再追杀刘健群。
“尴尬人遭逢尴尬事”。对刘健群的遭遇,许多人抱以或幸灾乐祸、或不屑一顾的态度。但,他的真正复出,还是在戴笠失事丧命后。1948年,在国民党召开政协会议、进行全国性选举时,刘健群出任了立法院副院长,并一度代理院长;而兵败台湾后,他也短暂地担任了立法院院长,成为小政权的最高首脑之一。但,在众多黄埔学生的攻忤中,他每况愈下,最终与二婚妻子一同,潦倒地蜗居在台北乡下的两间小屋里,处境很是凄凉。
此后几十年,他处处宣扬自己是蓝衣社创始人、“最早的倡导者”。直到1969年,他已经67岁了,并且身患癌症,但,当毕生研究蓝衣社的易劳逸教授来拜访他时,他还有意地编造了种种细节,以让易劳逸相信他的说法。他希望滕杰等人始终恪守于保密原则,从而让自己进人历史。
1972年,刘健群病逝于台北。
丰悌步出大门。与邓文仪一样,此时的他也是一个闲人。但他的脸上, 依然充满者刚愎乖张的表情。在两年多以后,“刺汪案”的阴霾,似乎已经被完全冲淡了。在他看来,夕阳斜照下的武昌,那宽阔的大马路,似乎就是他此后人生的写照。抗战烽烟已起,国家正值用人之际,过去的那一点点失误,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已获知消息,他将被重新起用,出任长沙警备司令。
他能够想到么?如果说,刘健群正走向落魄的人生,那么他正走向的,却是人生的尽头。他一定不能预料到。在他隐蔽的心底,他始终以为弱肉强食的官场,苛酷的人生角逐地,会像他的家庭那样,纵容地溺爱者他。这种天之骄子式的自我暗示,蒙蔽了他的心智。正因此,在“《司令塔》事件”和“刺汪案”期间,蒋介石两次扬言要枪毙他,并评价他“愚而好自用”,却没有促发他什么反省和戒备。
“愚而好自用”的性格,加上民国深沉的官场黑幕,导致了他的惨死。几十年后,许多同僚谈及他的下场时,都以“丰悌的遭遇”为标题。在蓝衣社全代会闭幕半年后,丰悌就因为“长沙大火”一案,而死于枪决。
中口武汉会战后,时任湖南主席的张治中,因误判敌情,以为日军立即要进攻长沙,计划“彻底破坏长沙”、实行焦土抗战。1938年11月12日深夜,他下达了命令,在长沙放了一把大火。这把火烧得非常慌乱,因为一处的执行官看到别处的偶然失火,以为别处已经动手,在城内居民还没有疏散的悄況下,他就开始点火。大火一直燃烧到了次日凌晨,长沙全城、大小街道,化作了一片灰烬瓦砾。在残砖破瓦间,到处都是被烧焦的尸体,情状极为凄凉。长沙居民被无辜烧死2万人以上。
这样一个大事件,自然要引起追查。更重要的是,日军当时只是迫近长沙外围;当长沙惨状让许多人怀疑起“焦土抗战”政策时,蒋介石亲自下达手令,枪毙长沙警备司令丰悌等三人,以平息舆论。年纪轻轻就屈死,不知道临死之前,丰悌有没有意识到?远在“刺汪案”发生时,他的杀身之祸,就已埋下了种子。
他也险些被烧死。为布置城防、安排纵火,他极为劳累;大火烧起来时,他还在沉睡,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大祸临头。直到大火迫近住宅,他的佣人一直拍门,最后把门打破,才拉起他从后街逃了出去。没有想到,他没死在火里,却仅仅几天以后,就被枪决了。
负责“监斩”的,原定是康泽。但由于一片混乱,到处找不到康泽, 这个倒霉的差使,就落到了俞济时的头上。虽说蓝衣社早已烟消云散,俞济时也是借“设宴相邀"的名义,略显卑鄙地诱捕了丰悌,但他可能也由此感知着世事的无常,不免兔死狐悲。说起枪毙的过程时,他谈到:“我准备了酒饭,把他从拘禁的地方提出来,给他吃。然后我把命令拿给他看,再替他准备纸笔,问他有遗嘱没有……给他在地上铺了一条红毯子,叫他打盘脚坐下,把毯子从后面揭起来搭到他头上。卫士从后脑开了一枪,又补了一枪倒地。过了一会,他的家属收去装殓。我感到很难过!”
真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据说,看过俞济时递过来的枪决令电文后,丰悌仍然神色自若。他制止了俞济时的宽慰说辞,他说,“我们同学归同学,你执行命令吧”。但在难得的气概之外,他有没有想到马上要来收殓自己尸首的母亲妻儿?丰悌一生艰难的老母,此时又将面对有冤无处诉的丧子之痛^《
几十年后,在《六十岁总结》里,张治中写道,“只因执行官兵的疏忽,未按计划行动,逐有长沙大火事件”。到这个时候,丰悌的面容、事迹乃至名字,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这就是历史。
最后,一前一后地走出大门的,是蓝衣社第二任书记贺衷寒,以及首任书记、蓝衣社创始人滕杰。
/
贺衷寒一步步地走了出来。此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民国的天际,开始显示出几分黯淡了。从远处看去,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不过40岁的年龄,头发却略略歌顶了。他貌不惊人,然而在暮色中,一眼可以者到的是他锐利的眼睛。
这是一双饱含泪水、哀伤地注视者自己参与缔造的中华民国,一步步堕落下去的眼睛。这一双眼睛,和腐败、堕落联系在一起,如此令人难忘。他转痛心疾首过这腐败、这堕落,也曾誓言以一己的心力、热情与生命, 来根绝这腐畋这堕落。但,命运一般地,他自己的身躯,也沦落进了这腐败和墮落的深沉黑洞。
贺衷寒的身上,隐藏者一部黄埔和民国“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历史。他的身上集大成者各种民国、青年的象征。事实上,他是那个时代的活化石。
这样,许多历史之谜、天地与人道的规律,都潜伏在他的人生里。不管他让人是爱是恨,是亲近还是敌视,无数后来者都可以在这样的人生里,获得审视、借鉴和反思。
另有一些文宇,记载了在蓝衣社终结后,贺衷寒的人生轨迹。
从武昌大江中学走出来的十年,贺衷寒一路落寞,一路醉酒。他的政治部第一厅厅长职务,不久后就随着武汉的陷落被剥夺掉了。他成了原蓝衣社魁首中的再一个闲人。
几年的赋闲后,他终于一改“忠臣逆子”的表象,暴露出了他的本心。有一次,在重庆李子坝,和同样被闲置的湖南同乡肖作霖喝酒吃狗肉时,他借酒评点蒋介石的权术手腕,借以一浇胸中块垒。或许,那也是他在西安事变中种种表现的心理根源。
那一夜,无所事事的肖作霖,在酒后痛骂蒋介石“昏暴”。贺衷寒冷冷一笑,随即发表了一个长篇大论:“……你哪里知道,蒋先生暴则有之,昏则完全不然。你没有看到他的统驭术的绝顶高明?他一向抓得很紧的是军队、特务、财政这三个命根子。他这三个命根子各有一套他最亲信的人替他看守,军队方面是陈诚、汤恩伯和胡宗南,特务方面是戴笠、徐恩曾和毛庆祥,财政方面是孔祥熙、宋子文和陈氏兄弟……可以说,都是他极亲信的人了,可是他对这些人都还有个防而不备、备而不防,难道这还能算是昏?!”
一席谈话,让肖作霖自叹弗如。随后,贺衷寒的幽怨情绪,转到了自己的际遇、处境,以及他无时或忘的蓝衣社的分裂和最终解体。
贺衷寒说:“他对我们湖南人尤其是懂得点政治的湖南人,是绝对不放心的。像复兴社这样的组织,他也只是一时利用一下子。等到他已被捧成了绝对的独裁领袖,当然就不再要这个组织了。因为他惟恐复兴社发展到一旦难以驾驭的地步,尤其是这个组织的高级骨干又多数是湖南人……
你还骂他昏,你自己才是有点昏!”
这番酒后真言,不仅解释了过去蓝衣社的种种命运,还折射了此后的漫长年头,贺衷寒步艘蹒跚的路途。次年,已在重庆被蒙上灰尘的他,终于又有了一个新的官职。他被任命为社会部劳动局局长,并兼任自己在十年前创刊的《扫荡报》社社长。这样的职位,与总政训处处长、蓝衣社书记相比,可谓天差地别。但贺衷寒却略略地振作了些,后来,一些报章评价说,“在协调劳资关系、辅导劳工就业、安排因抗战而西迁的技术人员和工人等方面,尽了很大努力”。
但他长于理论,短于事务特别是官场平衡,被认为“收效甚微”。有人曾以“劳动局"三字嵌头,写了一副对联调侃他,上联是“劳而无功”,下联是“动辄得咎”,横批是“局促不安”。它写尽了贺衷寒在南京政权内的处境,听到以后,贺衷寒只能苦笑。
但担任劳动局长期间,他接触大量社会问题,思考日渐深沉。这为他的又一次短暂复出打下了极好的基础。1950年,在丢失大陆之后,痛定思痛、立志革新国民党的蒋介石,到底再次起用了他。他历任小政权的“交通部长”、国民党设计委员会委员长、以及“国策”顾问等职,但好景不长,忧谗畏讥似乎是他的宿命。1966年,他在台湾政坛已经谈不上有什么影响时,“湖南人有小组织”、“贺衷寒想搞分裂运动”等流言,又逐渐在台湾上层传播。他先是极度的忧郁伤感,从此深居简出。
1972年,贺衷寒得骨癌,住进了荣民总医院。这一天,来探病的人里,有他的一个晚辈,邓文仪的儿子邓元忠。这是邓元忠第二次见到贺衷寒,当时,邓元忠巳产生了写一本《三民主义力行社史》的想法,但他看到的,是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贺衷寒:
“只见他瘦弱的身子,与从前判若两人。颤动的双唇和一双注视着我的闪闪的眼睛,似乎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但那时他已不能言语……”
这一年5月,贺衷寒在医院里平静地去世。
最后,慢慢走出来的,是当年在东京、在南京、在八宝街都最具青年气息,此时却一脸沧桑的滕杰。
路灯已经初上了,这战乱中惨淡的灯光,映照若滕杰长长的身影。这身影显得异常孤单,它让人想起郭沫若的诗句,“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
那天上的繁星,天上的繁星亮了,好像那无数的街灯……”
又何止是繁星、街灯?站在滕杰的身后、一路跟随者他的,是什么呢?是一丛树荫,一阵风,亦或,是陈启坤那纯洁的、处子一般的魂灵?……是的,在这个终结的会议上,陈启坤地下有知,是一定会来的。她那双清亮的眼睛,或许会无比诧异:她所熟悉的,那清新、热腾、活泼、有力的八宝街,怎么会变成一个陌生的,藏污纳垢的朝天宮?所有这些,都是为什么呢?……
没有魂灵,只有树荫和风。他是一个人走着,一个人走在路上……然而,这一夜,在滕杰所感念的无数往事、人物里,一定包括者陈启坤。这是他永远的、不能出走也不会漠忘的爱人。他们原本只是最普通的一对恋人,彼此都不是对方生命的主角。只是因为蓝衣社,在蓝衣社这个令人悲欢交集的栽体上,他们成就了爱情。他们融为了一体。
他们的爱悄,他们的婚姻生活,都那样的短暂。因为,极盛而衰、泰极否来,在1933年那盛夏的喧哗中,分裂、倾轧、苟且、腐败……所有这些,所有令这个蓝衣社“贞徳”无法直面、不敢正视的毒素,已悄悄地在八宝街蔓延。更不必说此后蒋介石的上下其手、兴风作浪。陈启坤死得恰在时候,一死,在自己的心中,就可以留下一个明净的、满是青年与友爱的团体,留下无憾的青春与努力。
但你死去了,你却把我一个人,抛在这个广漠的人间,抛在任何人都无力回天、终将沉没的民国……滕杰痛是地、沉東地感念着。他开始比任何人,都更复杂、更细微和宏大地反思者蓝衣社的沉沦,民国的沉沦。
滕杰是那样地向往共产党、朱毛那严密的组织,自律的献身,向往那种简朴、寒酸中以天下为己任的气象。于是,在他发起蓝衣社的《计划书》里,就明确地写道,蓝衣社以“共产党的组织”为效仿。
这种效仿却如此无力,如此得其貌而不得其神。甚至连其貌都不具备。滕杰已经认识到,比较共产党,他们一直缺少一个鲜明、有力的理论。他们口口声声以“三民主义为指导”,但“三民主义”是那样的模糊、弱化,仿佛一面旗帜那样,在孙中山时代,它就越升越高,直至没有人能看清它真实的形象。
于是,在不知觉间,他们改弦易辙了。他们执导起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的法西斯鼓吹运动。他们以刺刀、手枪和监狱为工具,试图严密组织 社会,残酷管制民众,逮捕、秘密审判、疯狂暗杀、大规模屠杀……但在以五谷与土地、社稷与伦理为象征的这个国家里,执拗生长的,却是对他们无声的愤慨,无言的抵制。是的,即使撇除任何道义成分,法西斯主义也不适合中国。
理论的脆弱、涣散,是组织脆弱和涣散的土壤。但蓝衣社的沉沦,既是天定,也是人为。人是被抛进历史的,他们被抛进一个外侮不断、农村破产、腐败横行、鸦片泛滥、民众蒙昧的末世,被抛进一个破碎、惨淡的年代。这激发了他们抵抗日本、复兴民族的青年意气。但对他们来说,最悲哀、最不幸的,莫过于不久后,他们也被肢解、淡化进了南京的蒙昧图景。所有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又如此不可抗拒……
这是为什么呢?滕杰不能知道。
要十年以后,在兵败如山倒、蒋经国同样因天无力的“币改风暴”里,滕杰才能略略地见到这个答案的一角。正是他步出武昌大江中学之际,在遥远西北的那一角,“革命延安”、全社会的根本改造,已成为毛泽东对未来中国命运的思考立足点。在延安,在无数共产党控制下的集镇和乡村,青年救国团、妇女联合会、少年儿童团,以及贫农协会、民兵组织……形形色色的群众性团体,囊括了大部分男女、人群和阶层。它是一场真正浩大、最为彻底的群众运动,与此相对比,蓝衣社的五十万成员,如同沧海一粟。
在掌握政权的情况下,蓝衣社与蒋介石都刻舟求剑,始终没有改变它精英阶层、乃至“秘密组织”的定位。他们始终有着种种束缚,无论孙中山的遗产、“三民主义”的教义,还是国民党的正统地位,都不仅无助于他们,恰恰相反,所有这一切,反而成为了他们不可摆脱的负担。作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顾的群体,即使没有蒋介石的种种用心,蓝衣社的五十万人,也已达到了它的极限。
又何止于此?在同样有着党义、教义约束的前提下,毛泽东发起了声势浩大、卓有成效的党内整风运动,正是这个运动,使毛泽东一方面尽得列宁主义的精髄,另一方面,他又摆脱了种种教条,所谓“毛泽东思想”从此浮现于中国的广袤大地;而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却必须兼顾种种利益、势力和先天限制。无论蒋介石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执政的、必须维
持现状的地位,都已决定了这一点。
也是以此为分野,毛泽东可以视中国为一张白纸,建构他的图画。在经济层面上,他可以没收地主的土地,并分配给大多数人;在社会上,他可以旗帜鲜明地反对士绅阶层,并号召大多数人加入他的行列;在文化上,他可以继承五四传统,并发扬光大,摧毁一切古旧社会的遗产;在政治上,他可以改变精英治国的传统,而提出“人民民主专政”……凡此种种,使他在纪律的森严和场面的浩大上,可以实现几近完美的兼顾。与此恰恰相反,滕杰和他的“校长”,能够兼顾的只是各种力量的平衡。而这个平衡的代价,就是初衷、纪律和理想的丧失。
谈到理想的丧失,又不能不谈到那个崭新的社会图景,所给予的毛泽东和他两万余名大多是文盲、但有着钢铁般意志战士的空前自信。远在西安事变爆发前、在长征刚刚结束的暗淡岁月,毛泽东就以不世出的手笔,写下《〈沁园春〉雪》和《〈念奴娇〉昆仑》两首大气诗篇。在黄河边上,他看到了一个苍茫、深远的前景;他不愿把自己和古代那些最伟大的皇帝相提并论,佰他仍然以命运般的直觉,感知到并放纵地写出“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诗句。
他比所有的中国人,都更加清晰未来中国的命运。这命运不仅是什么抵抗外侮,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复兴民族"。他以斩断山脉、孤绝历史的气势,写下了“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从而“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词句。他表达的是一种文明输出欧美、中国引领世界的大气豪情。是的,如果说驱逐外敌是百年来中国知识者的梦想的话,那么,这是一个千年之梦。
这一切,浩大的人群、前所未有的中国图录,以及苍苍茫茫的自信……构成了这个政党史无前例的力量。与这一切相比,无论南京政权如何苦心经营,它都注定了覆灭的命运;更不必说,以浩荡千年为背景的话,那个一时勃兴的大人物、滕杰的校长,不过是个人格与政治的双重侏懦罢了……
这一切,此时都还在时光的后头,滕杰还都无法警见。但,注重“精英”、视民众为群氓;权力本位、派系本色,暴力本位、刺刀本色,把芸芸众生、潜伏着可栽舟也可覆舟力量的亿兆人,都当作了可以俯视的草芥……所有这些,都注定了蓝衣社的无声墮落、瓦解和消亡。
所有这些,也是此时的滕杰,无法总结的。他只能一路地走,一路地 思索……与长征、延安、共产党相比,蓝衣社只能算是一出历史短剧、闹剧和悲剧。它虽然构成了民国历史的深层线索,却依旧只浮浅地、表象地存在者。它虽然也有嘶哑的呐喊、隐蔽的行动,但这声音这动作,都无力挣脱民国那陈朽的社会系统。它不能往民国这个木乃伊一般注定要死灭的躯体里,输人任何新鲜的内容、血液和思想,这就注定了它要被这个躯体所同化、吞噬。
这就是滕杰所亲历的、目睹的、并要用一生时间来思考的蓝衣社。八十年代,在台湾“中央”信托局董事长的位迓上,滕杰退休了;此后十余年,他发起了中国民主统一会,竭力反对李登辉的“台独”主张。直到1991年,在他的安排下,以邓文仪为团长,“全统会”还访问了北京,并受到邓小平的接见。据说,他始终念念不忘于故土,并盼望着国家的统一……
蓝衣社沉沦了。民国的车轮还在笨重地、拙劣地向前滚动着。在三十
年代异常漫长的时光里,几十万青年,或无可奈何、或以无所谓的态度、
或认真乃至异常热诚地加人了蓝衣社。在这个过程里,他们把自己的身躯,
当作了蓝衣社的一个工具。但命运的转折,从蓝衣社解体后开始了,他们
身不由己地被各种变迁、运动、革命、战争所牵引,乃至吞没。
蓝衣社“办理结束”后,他们积极地在两个战线上工作。一是抗日,
另一则是“反共反人民”。在接下去的近十年间,他们有的死去,有的残
废,有的升迁,有的沉沦。而后“十万青年十万军”运动卷起了,近12万
名青年报名从军。但新兵集训还没有结束,日本就投降了。这十余万经过
彻底党化教育的人,又被投入了内战,他们因此成了一群英勇的羔羊,可
歌可泣的打手……
内战使近千万中国人丧生。这样,轮回开始了。1949年前后,蓝衣社
的几千名干部在战场上被俘虏、击毙,其中有一些人甚至是原“十三太
保”。土黄色大军节节挺进,每到一地,分田地、打土豪、逮捕前政权的官
吏……千家万户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变了。而复兴社的人们,犹如山洪暴
1
发时的小鸟小兽,慌乱地逃命。
流亡、潜逃到台湾或东南亚去的,毕竟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1950年镇反,人民中国以铁腕巩固者自己的政权,上万名、甚至几万名原“复兴社、三青团特务”被枪决或判刑,其他人也被划定了“地、富、反、坏”等成分。六十年代的“四清”,通过“外调”、“内查”,一些藏匿很深的人又被揪了出来,成了“历史反革命”。
再后,就是“文化大革命”……
1976年,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朿了,随后又是徘徊的三年……直到1979年,“摘帽子”工作开始了,几百万政治贱民重新成为普通公民,蓝衣社的几十万遗老也在其中。公开审判“四人帮”、改革开放后,一些原蓝衣社高级干部还进入了各级政协。历史类同独轮车,终于吱吱哑哑地完成了这个轮回,原来的那些青年,却都已经老去,大部分人甚至看不到这一天了……
公审“四人帮”期间,最高法院特别庭的一份《公告》指出,“四人帮师爷"张春桥,是隐匿很深的“原法西斯组织复兴社分子”,他早在1933年就加人了蓝衣社,并在济南成为一个外围小组织“华蒂社”的头子;而“四人帮”的写手姚文元,其父姚篷子,也和蓝衣社有着密切的联系。最后,另一份资料也记载说,“四人帮”的女皇江青,在其讳莫如深的上海阅历里,一度非常接近过蓝衣社……
在这样浩荡的历史和人群里,夹杂者一个渺小的青年。他就是王天容。
八十年代初期,经过甄别、“脱帽",王天容开始享受退休教师的待遇,每个月可以从县民政局领到几十元的退休金和一些津贴。此时,他的妻子早已去世,一对子女业已成人,在当时仍然凋敝的乡间,他的日子挺富足。
此时,村上的人对他,也恢复了一个遥远的称呼,“天容先生”。但一生的曲折,形成了他小心谨慎、走路怕踩死蚂蚁的性情。他从来不和别人往来。除了村上的一个也教过小学、略识几个字的青年。
这个青年有一个弟弟,开者一个豆腐作坊。已经年近古稀的王天容,一口牙齿都掉光了,他顿顿用豆腐下饭。于是,每天早展,他一出门,手上必定拿着一个装豆腐的碗,随后颤颤巍巍地来到这户有着一个识字青年、一个豆腐作坊的人家。
在买豆腐的几步路里,时光在依旧沉闷、但已略有清新的乡间,无声地流淌者。1982年前后,村上的人对他更是尊敬,不仅因为他日子的宽裕、他的人品与学问,也因为他的女儿在“落实政策”后,到省城的一家大医院、当上了一个受人尊敬的医师……但沉迷在黑白电影、“抓特务”游戏中的孩童,有时还在他的屋子附近,窃窃私语着“这是老地主”、“是特务"一类的话语。有时,他走在无人的乡间小路上,摆脱了大人管制的孩子,还远远地、哄笑地大叫:“老地主、老特务”,“老特务、老地主!”……
这些声音传扬进和他交往的那个青年的家庭。这个青年的家里,有一个儿子,当时是八九岁的年纪。他拖若鼻涕,有时也夹杂在大群孩子里起哄。但只要有人告状,一回家,他必定要被自己的父亲暴揍一顿。
不久后,这个孩子随着他父亲进城了。在城市的一处租来的民房里,他渐渐长大,也渐渐开始喜欢起文学、建筑与历史。但当时的他,既厌恶体力劳动,更很少回顾乡间生活。于是“老地主”的身影,就渐渐地在记忆里淡去了。以至于几年以后,当那个名为王天容的“老特务”,在那两间低矮的乡间老屋里去世时,虽然乡间以对一个读书识字的老人、村上第一个大学生的尊重,自发为他举行了盛大葬礼,他却也没有在意。
王天容的棺木被抬上后山,被埋葬进田土,与这个孩子的祖父、许多叔公做了邻居。他渐渐消失在许多人的记忆里了……但,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他,连同他参与的,用大半生去负栽的历史,牵连着“军统局”、三青团,以及“蓝衣社”、复兴社的话题,出现在这个孩子与他未婚妻的对话里。
这个孩子,就是作者我本人。
2001年闷热的夏天,在未婚妻的支持下,我开始在计算机的键盘上,敲打着“蓝衣社'“复兴社”的旧事。许多个晚上,不仅是对我们老家乡下、一个普通老人的命运,而且是对他转经隶属过的整个蓝衣社运动,我都发生了真实的兴趣。我感到自己是在和一群富有意味的民国青年对话。他们为了实现国家的强大,在破碎、蒙昧的民国图景上,先是忧虑、号哭、绝望……然后,因为某些特殊的契机,他们组织了起来,并领导了中国的青年。
他们的影响,甚至达到了1950年以前,和外部世界半隔绝的、我们老 家的那个小小的渔村。渔村第一个到省城读书的青年,在他十几岁时,就把自己瘦弱的身躯,和他们的运动联系起来,并在以后三十年的时间,遭受了冲击,成为一个村庄的“贱民”。
虽然这只是一个有着法西斯的勾当,却从来不具备法西斯实质的运动。但,我依旧一遍遍地愤怒于那些卑劣的、令人毛伢悚然的勾当。这些勾当,包括对舆论、对教育、对作为人类结晶的知识及其分子;更重要的是,它以人作俑,将一代代青年原本应当从容、温暖、优雅、美好的人生,作为少数狂热分子和政客的工具……
就在我进入一种近乎无法遏制的愤怒时,改变这个书稿、并且对我来说似乎是一种世界观安排的事情,也终于产生了。未婚妻是一个喜欢在笔记本上抄记一些句子、单纯得不了解很多复杂事物的女孩子,但她对于关和自由,却有者最直接的敏感。在写作期间,她的一个笔记使我深深地被籐撼、被感动:
主,
我爱你,
并不是因为你答应过让我进天国,
我不违背你,
并非为了怕下地狱,
并非对你有所求。
主,是因为你,
你本身吸引了我,
你那受辱被打十字架上的形象打动了我,
你那伤痕累累的躯体,
你所受的侮辱和死亡震撼了我的灵魂。
是的,主啊!
就是你的爱感动了我。
因此,即使没有天国,
我还是爱你。
即使没有地狱,
我仍是敬畏你。
即使你不会给我甚么,
我仍会爱你即使你不成全我的任何愿望
这几乎就是人应该对历史、对苦难苍生的根本态度。它对我当时心境的冲击,几乎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在很大程度上,我是一个儒教徒,我了解者孔子无处不在、并视为人生意义的“乐”,以及他被众多后人曲解、实则为人生本体论出发点的“礼”,乃至他升华人生意义的“仁”。在一个个午后和夜晚,在阅读《中庸》、《大学》和《易经》时,我一次次进入了那种天地寥廓、充实完美的人生情境……但这首赞美诗,写的却是人类共有的品质和情感。在那一瞬间,我获得了写作这本书的根本情绪。
这样,我和历史人物交流;在审视的同时,对于那些原罪式的蓝衣社的狭隘观念和行为,开始有了谅解和宽容。我不再愤怒,我拥有悲悯y我一遍一遍地抑制自己,希望自己的写作客观、深刻起来。
1995年,作为一个客居在北京的青年,我住在北京巴沟村的一间租来的小屋里。那时我阅读着貌似尖锐实则绝望到温厚的鲁迅。他也不断地在告诉我:……宽恕这些。
附录“蓝衣社”大事年表
1931年7月:滕杰受黄埔东京同学会委托,从日本回国,意在警告中国政府,日本将侵略满洲,亦即东三省。但来到南京后,他发现政府已经完全瘫痪,任何人对中国时局、命运都失去了信心,为此,他起草《计划书》,决心创建一个“意志统一、纪律森严、责任分明和行动敏捷”的秘密组织,内反腐败、外抗侵略,以护党救国。
滕杰之未婚妻陈启坤为该设想的最早赞助者。
1931年9月:在“满洲事变”也就是“九一八爭变"的背录下,四十余名黄埔学生发起了“力行社”筹备处。它包括了贺衷寒、胡宗南、桂永清、邓文仪、戴笠、郑介民等人。不久后,康泽、肖赞育等二十余人,也先后加入了力行社“筹备处”。
1932年1月:在奉化溪口镇,下野的蒋介石得知了这些学生发起“力行社”的消息后,不仅没有按照黄埔军令一禁止黄埔毕业生私自参加政治活动,违令者枪毙。而杀了他们,恰恰相反,对法西斯主义已深感兴趣的他,决心利用这个秘密组织,巩固自己的独裁地位。他为此召见了力行社的三个主要首脑:滕杰、贺衷寒和康泽,指示他们说,“要多借鉴复兴的德国和意大利运动,或日本的武士道精神”。
从此以后,力行社的悲欢沉浮,开始取决于蒋介石。
1932年3月1日:在南京励志社旧址,蒋介石主持召开了力行社会议,"三民主义力行社”正式成立。
在这次会议上,蒋介石兼任社长,滕杰出任首任书记,膝杰、贺衷寒、康泽被任命为常务干事。
1932年3月:力行社的两个下级组织,“革命军人同志会”和“革命青年同志会”先后成立。两三个月后,革军会已有成员三千人,革青会也有了大约两千名成员。
1932年6月:蒋介石驻节武汉,十五名力行社社员随行。他们不仅剿灭了大別山苏区,并发起了当时广为人知的“武汉清流”运动,,
在此期间,力行社接管了两个堂口组织,并将之改组为外围组织“忠义救国会”。
1933年1月2日:滕杰被免去力行社书记职务,贺衷寒接任书记。此前三天,蒋介石下令停止“革军会”的活动,不久后又将革军会并人革青会。革青会拥有成员万余名。
1933年3月29日:贺衷寒发起了效仿德国冲锋队的第三级组织“中华复兴社”。当年夏天,复兴社已发展成员四五万人。
1933年4月4日:在北平,刘健群向众多记者分发了小册子《中国国民党蓝衣社》,此举使外界普遍认为,秘密的、旨在建立蒋介石独裁统治的力行社,其名称是“蓝衣社”。从此以后,“蓝衣社”成为这个庞大的、共分三级并控制着忠义救国会的秘密组织,一个最广为人知的称谓。
本书采此定说,称之为“蓝衣社”。
1933年7月:在南昌,蒋介石下令组建效仿纳粹党卫队的“军委会别动总队”,并任命康泽为总队长。此举使康泽为代表的“西南派”势力,成为堪与贺衷寒的“湖南派"相提并论的力量
康泽在江西的作为,后来被毛泽东视为毁灭瑞金的元凶之一。
年2月19日:在南昌,蒋介石根据蓝衣社成员的建议,发起了席卷全国的“新生活运动”。在这场运动中,蓝衣社进行了法西斯化舆论鼓吹,它的宣传处及外围组织“中国文化学会”,渐渐取代了国民党中宣部,成为民国最主要的宣传管制机关。
1934年3月:贺衷寒被免去书记职务,刘健群成为第三任书记,并改称“书记长在贺衷寒的任期内,蓝衣社三级组织共发展了约十万名成员,成为民国三大派系之首;但也是在贺衷寒的任期内,蓝衣社内部四分五裂、派系泛滥。
1934年6月:“南昌大火案”发生,因为CC系、政学系的联手陷害,邓文仪被免去蒋介石侍从秘书职务,“中国文化学会”被解败。此举标志着蓝衣社的盛极而衰。
1934年8月:刘健群去职,丰悌成为第四任书记长。与此同时,戴笠仅有145人的特务处,兼并了邓文仪的“调查课”,特务处达到了1772人。后来,史学界普遍认为,“系戴笠个人事业中的一件大事”。
1935年6月:“何梅协定”交涉期间,日本人提出的九项要求中,有五项针对蓝衣社。在日本人的干涉下,蓝衣社的主要势力,政训处、宪兵三团和社员关麟征与黄杰控制下的两师中央军,全部撤出华北。此举标志着华北沦为日本的势力范围。
此举也刺激了蒋介石,使他下定了对日作战的决心。
1935年夏:为对日作战,在丰悌的领导下,蓝衣社发起了全民军训。此后两三年,蓝衣社共训练学生约60万人、民众约500万人,成为抗日战争的发动机。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蓝衣社成员先是发展到约30万,继而又发展到50万。
年11月1日:在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上,原十九路军连长孙凤海刺杀汪格卫。此举与蓝衣社有关:“敌对分子”陈光国已混人了蓝衣社,并出任蓝衣社助理书记;他参与了刺杀汪精卫的密谋,并通过“《司令塔》事件”,试图制造蒋介石主使刺杀汪精卫的假象,离间蒋汪关系以分裂国民党。案发后,蒋介石免去了丰悌职务,刘健群再任书记长;而戴笠迅速破获该案,从此更得蒋介石信任3
几十年来,关于“刺汪案”,各种著作汗牛充栋,本书发前人之未见,从蓝衣社若手,提出“离间说”。
1936年8月:邓文仪出任书记长。在他的任期内,主要有三件大事:大量发展复兴社社员以准备抗战;为蒋介石五十岁生日祝寿;以及处置“西安事变"。
邓文仪出任书记长前后,在“废警改团”的争论中,戴笠不仅保留住了26万3千名险遭裁撤的警察,而且成为中国警察的领袖性人物,他并效仿希姆莱、开始了“政治警察"制度。他的“中国希姆莱”的名声,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1936年12月:“西安事变”爆发后,以邓文仪、贺衷寒为首,蓝衣社成为“武力解决派”的积极主张者。为置蒋介石于死地,它并采取了一系列被称为“狼子野心”的举动。蒋介石被释放后,开始清洗蓝衣社,并决心解散它。
两安事变改变了众多蓝衣社成员的命运。只有戴笠,因追随宋美龄前往西安“殉难”,从此被视为最忠诚的鹰犬走狗。
郑介民取代邓文仪,成为蓝衣社第七任书记长。
1937年11月:康泽出任蓝衣社第八任也是最后一任书记长,他的主要工作,是筹备“三民主义青年团”,蓝衣社的三四十万名成员,成为三青团的主体;与此同时,戴笠也受命将蓝衣社特务处改组为“军委会调查统计局”,即“军统”。
版权信息
书名/蓝衣社
副书名中国法西斯运动始末
刊期/第期
作者/丁三
译者/
出版/ 北京语文 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0年2月
开本/850×1168毫米 大32开
页码/
字数/字 印数:1 ~ 10000册
ISBN/978-7-80241-178-4
定价/32元
类别/
制作信息
排版制作/
制作版本/1.0
文档开本/87×110毫米
制作时间/2013/1/14 16:48
版权信息
书名/蓝衣社 中国法西斯运动始末
作者/丁三
出版/北京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0年1月
制作信息
制作声明/尊重知识,尊重版权。请勿商业使用!
排版制作/蓝老虎
排版样式/老牛样式 5.6 (2013-01-01)
制作版本/1.0
制作时间/2013年1月15日
更新时间/2013-01-15T10:29:23
制作软件
EpubSTAR lite 2.6.0.21228
[C]2010-2012, Oxen(老老老牛).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