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武斗
在蓝衣社的众多首脑中,任觉五是一个不大不小、不文不武、不显眼也不容忽视的人物。他位不上“十三太保”,却先后担任过力行社南京书记、革青会总会书记;他曾就读于东南大学、北洋大学,最后却考人黄埔,成为一名职业军人。新生活运动发起后,他被视为邓文仪的文寊大将,与此同时,他也是康泽“西南派”的重要角色……
他以“学运专家”自诩,生性爱热闹、不安分。他蔑视权威且多惹是非,鲁莽而泼辣,胆大又妄为。如果说,过去两年,因为众多魁首、森严纪律的约束,他没有掀起什么波澜的话,那么,自从刘健群出任书记长,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如同脱缰野马,决意要为自己找一个对头。
那么,这一次,他为什么盯准了CC系呢?
这就不能不谈到文化学会与CC系的矛盾。还在1933年年底,发起“新生活运动“前夕,蓝衣社与CC系都有了组建“中国文化学会”的打算。蓝衣社先下手为强,12月24日,段希平的《中国日报》、刘炳藜的《前途》月刊、贺衷寒的《扫荡报》……一百多份报刊以铺天盖地的声势,宣告了文化学会的成立;无奈之下,CC系只好将自己的招牌改为“中国文化建设协会”。
事情还没完呢!次年1月15口,肖作霖来到南京,与任觉五共同发起南京分会,《中央日报》报道,“成立时即有一百五十余人报名参加,分会理事七人;任觉五为书记”;几天后,上海分会也宣告诞生,邓文仪后来回忆,“以刘炳藜为书记,十日后会员即达一百七十余人,次月已在七百
人以上”……
不仅南京、上海。在“新生活运动”象征若国家最高权力归属之际,蓝衣社不遗余力,遍地开花。截至当年5月,中国文化学会已在十二个省区设立了分支机构,“正在筹备中者,尚有四川、甘肃、香港、菲律宾、伦敦、巴黎等分会,豫鄂皖三省边区直属支会与青岛直属支会等九处”(《中央日报》,1933年5月1日)。它的会员总数已达到2098人,其中“直属会员”也就是学界领袖38人,“一般会员"亦即知识分子1294人,而“青年会员”也就是学生领袖,也达到766人之多。它的声势远远超过了CC系的文化建设协会。
这么一来,CC系坐不住了。肖作霖后来谈到,“上海市教育局长潘公展还为此受了陈立夫的严厉斥责”。在这种情况下,以上海为中心,双方你来我往、短兵相接,“在大学教授和文化界名流学者中展开了争夺战。市长吴铁城不得不两面都参加,有些大学校长和教授也是两面都参加了”(肖作霖,《复兴社述略》)……
争夺最激烈的,当属暨南大学。它的教授群体中,既包括两名力行社社员,刘炳藜和白瑜,也包括“文化建设协会”的发起人樊仲云。它成为两系的必争之地。_时之间,暨南大学鸡飞狗跳,不仅大多数教授,几百名学生也卷入了纷争……
江浙人小巧、重心计,而西南人喜辣子、爱直接,何况是以胆大妄为著称的任觉五?争夺战日趋白热化之际,任觉五渐渐下定决心,“以铁与血的方式,一较高下”。
较量从军事化编组开始。肖作霖后来谈到,“学生中的复兴社分子人数较多,势力较大……(任觉五)又是黄埔学生,他将自己的力量进行了军事编组”。这一天,以二十余名失业军人为组长,三四百名学生被分成了二十多个小组。他们人手一根棍棒,首先封锁了暨南大学的各处校门。
入夜时分,一阵尖锐的呼哨声响了起来,行动开始了。几十年后,一个参与行动的学生回忆说,“……先是包围了学校,许进不许出。然后又分出几组人马,开始在全校范围内搜索CC团学生”(刘成一,《忆复兴社二三事》)。
搜索从户外、各条道路开始。一个个横冲直撞的小组,不由分说地将 过路的、在户外活动的学生,全部带到操场上。继而,饭堂、教室、图书馆、办公楼……除了几栋孤零零的宿舍楼,暨南大学几乎被篦梳了一遍。在女学生的尖叫声、无数青年的抗辩声中,千余名学生渐渐被集中起来了。
指认、甄别、盘问开始了。与此同时,在任觉五的率领下,百余名学生包围了宿舍楼。
对几栋宿舍楼的攻势,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勒令校工们关闭电闸、宿舍楼一片漆黑后,任觉五拿者扩音话筒,对被围困的学生喊话了。那名参与者后来谈到,“CC团学生要下来办理自新,清白学生也要下来办理保证。所谓清白学生,指的是既没有加入CC团,也没有和复兴社发生关系的”(刘成一,《忆复兴社二三事》)……
在倒计时的恫吓中,一个个“清白学生”陆续出现了。他们有的心惊胆战,有的强作镇定。在刺眼的手电筒照射、简单的辨认和盘问后,他们也一群群地被押解往操场。在那里,他们必须忍受彻夜的凉风、蚊虫的叮咬和无穷无尽的盘查。他们有的身披毛毯,有的裹着一条被单,但大多数人只穿着一身单衣。接受甄别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尽头,他们艰难地蠕动者……并不是所有的“清白学生”都能过关。在宿舍楼下,一些与CC系同学、同乡形迹密切的青年,也被指认为“党部的人”。他们大多挨打了,有的是一记耳光,有的则是棍棒的痛殴。在头破血流之后,他们又被勒令回到黑暗的、被包围的宿舍里去……
在大半夜的鸡飞狗跳后,乱糟糟的校园总算安静下来了。千余名学生的甄别、盘查,渐渐接近尾声了,操场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他们无处可去,有的前往教室草草过夜,有的干脆蜷缩进一处角落打盹。大约一百多名“嫌疑分子”则被关押在了饭堂,那是蓝衣社党徒早已准备好的临时监狱。
任觉五大感满意。他留下几组人员继续包围、监视,然后,他带着百余名喽啰来到业已惊恐的真如镇大街上。他们一气摆开了十几桌酒席,喧闹声传出几条街之外。这一夜,任觉五似乎年轻了许多,他大声说笑,一桌桌地敬酒,让许多没有见过世面的学生受宠若惊。他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天麻麻亮,才由副官、几个学生搀扶着,前往镇上的一家旅馆,呼呼大睡。对那些被围困的人来说,賊梦,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是罕见的好天气。在旅馆里,直到太阳晒到屁股上了,任觉五 才不紧不慢地起床。他洗漱、刮胡子,并且慢条斯理地吃了一顿早餐;他故作闲暇,直到中午时分,才在一群喽啰的前呼后拥中前往暨南大学。
在一夜的纷乱后,暨南大学如同一潭死水了。那些大多数是华侨子弟的学生,已纷纷离开了校园,他们或前往上海市区暂避风险,或干脆去临近市镇投亲靠友。即使轮流守卫的蓝衣社党徒们,也显得疲惫不堪。但任觉五愈发兴商采烈,他一个宿舍楼一个宿舍楼地巡视,不时和党徒们交谈几句。
也是这个中午,一场真正的武斗发生了。
几十个CC系学生又饿又累,他们无法忍受了。在匆促的组织后,他们或手持棍棒、木凳,或干脆操起刀具和铁器,试图一鼓作气地冲出包围圈。那些蓝衣社学生大惊小怪,他们此起彼伏地叫喊着。但任觉五不惊反笑,他早就期待这场混殴了。
在任觉五的指挥下,百余名学生一拥而上。他们按照军事化编组,表现得凶猛、训练有素且心狠手辣。在雨点般的棍棒和拳打脚踢中,顷刻之间,十几个CC系学生倒下去了。但任觉五意犹未尽,他掏出手枪,朝天连射几发。
枪声惊得鸟儿簌簌飞起,也吓坏了CC系的学生。在目瞪口呆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身向宿舍楼跑去了。那个灰色的建筑,没有灯光、食物和水,并且谁也不知道会被围困多久,但它能让人暂时地躲避开鲜血、棍棒和手枪
这一场混殴,CC系学生受伤十余人,侥幸逃脱的不过两三个。即使如此,任觉五依旧大发其火,并为此大动干戈。在他的安排下,当天下午,几百个沙包运送进来了,它们堆积在几个宿舍的出口处,形成了一个个临时“街垒”;他下令搜集砖头、石灰粉和石子,一旦有人突围,“格杀勿论•’……
在这种情况下,CC系的学生们又能怎么办呢?缺水断电、没有食物的日子,已经接近一天了;外界的音讯隔绝着,谁也不知道将被围困多久;在一处处临时街垒的后面,是几百名虎视眈眈的蓝衣社学生……除了投降,他们还有什么出路呢?何况,即使投降也不见得那么容易,以那栋曾组织突围的宿舍楼为例.任觉五宣称,“一概不予受降”……
投降的不容易,又何止于此?他们按照任觉五的要求,或扯下白床单、或干脆挥舞若一件白衬衫充当“白旗”,成群结队地走下宿舍楼;他们开始 无穷无尽地受折腾,在得到些许食物、一点清水后,他们被要求“办理自新”,也就是和CC系脱离关系;办理自新后,他们又被迫写下一份份自述,为什么加人CC系?介绍人是谁?上级联络人是谁?参与过什么活动?……据说,在没完没了的交代完成后,任觉五这么不伦不类地告诉他们:“日后给我记着,这天下,是姓黄的,就是黄埔的。就是我们这起子人!……再不要跟党部的那帮骗子跑了,更别跟着那帮师爷跑!……”
所谓“师爷”,指的是蓝衣社极为轻蔑、以杨永泰为首的政学系。几十年后,肖作霖谈到,“复兴社实际上就是黄埔系。黄埔系一货自命为蒋介石的唯一嫡系,以嫡子的身份自居……他们把政学系当作‘师爷’或‘管家’之流看待,认为不过是雇佣性质的一伙人,算不得什么。有些人在背后就称杨永泰为杨师爷,称张群为张总管……”
但,也不见得总是这么强悍。这一天,在公然侮辱过国民党领袖、那些政府首脑后,任觉五表现出了色厉内荏的一面。他拒绝接听上海CC系首脑吴醒亚、潘公展的电话。肖作霖后来谈到,“(任觉五)公然在学校按照作战部署进行战斗行动,使得CC团分子抵挡不住,甚至被包围封锁得无法出校。吴醒亚和潘公展急得没办法,只好找复兴社的负责人直接谈判……他又故意避不见面”(肖作霖,《复兴社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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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斗闹剧像瘟疫一般传播开去了。暨南大学发生武斗几天后,在遥远的河南,上千名蓝衣社分子闯进了各地学堂;在几万名学生的配合下,他们横扫了成千上万所学校。肖作霖后来谈到,“在河南的情况也是一样。复兴社与CC团在各大专学校和中等学校所进行的争夺活动,也是很普遍、很激烈的……”
何止是“一样”?在河南,这种武斗风潮从春天蔓延到了初秋,甚至席卷进了许多县份、众多小学。而这是一场实力太过悬殊的较量。
经过几任书记的苦心经背,两三年时间,蓝衣社已控制了河南的大半壁江山。以军事方面为例,“绥靖公署各处处长,保安处以下各保安团长”,清一色的是蓝衣社党徒;以地方政府为例,包括洛阳专员王泽民在内,“各 地区专员、各县县长的半数以上,以及三分之二以上的乡镇长……均是复兴社社员”。教育系统更不必说了,“复兴社在教育厅的小组数量最多……全省的中小学校长也几乎半数都是复兴社社员”。
不仅军人政客、官吏士绅。在河南,蓝衣社还拥有三四万名党徒、近十万“忠义救国会”成员。它的势力延伸进了每一所学堂、每一个集镇。与这样的声势相比,CC系只有百余个空空洞洞的党部招牌。所谓争夺,是几万人马对百十号人的以石击卵。
在街道上,一部部军车呼啸而过;一群群穿着便衣、但携带枪支的青年,大摇大摆地闯进学堂。短短十几天时间,蓝衣社摧毁了几近全部的CC系高校组织,并砸掉了几十个县党部招牌。不费吹灰之力地,CC系在河南的势力丧失殆尽了……
那么,这种冲突是因何产生的呢?与上海、东南省份不同,在河南,蓝衣社不存在与CC系“争人夺地盘”的问题。它的势力如此惊人,不仅各级官僚趋之若鹜,乃至乡村土豪、集镇劣绅,也以自己身为“忠义救国会”成员自豪。它又何必跟CC系过不去呢?
一个河南大学学生后来谈到,“(蓝衣社)说是针对CC系,又不仅是针对CC系。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本来是个秘密组织,之所以耀武扬威,是为了公开自己的势力,显示对河南的控制”。与此同时,另一个亲历者却认为,他们纯粹为动乱而动乱,“复兴社是拿棒喝团、褐裳党做榜样的。他们很眼热那种社会动乱、天下大乱的场面。他们有意效仿什么‘进军罗马’,什么‘群众是需要吓一吓的’……他们是为乱而乱,使整个河南陷入了政治动乱”(张清和,《复兴社在河南》)……
无论如何,效仿黑衫党、冲锋队的痕迹,的确无处不在。这一年5月,在开封的一条大街上,这种效仿达到了顶峰:在浓郁的春光里,面对CC系控制下的“河南新生活运动促进会”,一小群满面伤疤的失业军人用沙包堆起了简易街垒。他们手持燃烧瓶、手枪或棍棒,公开扬言,倘若太阳下山前不交出这个地方,“将用武力说话”……
果然交出来了。
河南之后,是湖北、安徽、浙江和苏北……先后卷入倾轧、“武斗"的,大约有十个省份。除了陈果夫担任主席的江苏省外,在大多数地方,
蓝衣社处处占尽了上风。小半个中国都在纷乱、动获中。
与河南的情况一样,几十年来,众多西方学者百思不得其解:这场小规模的社会动乱,究竟是因何引发的呢?它仅仅是法西斯做派的延伸吗?它是新生活运动带来的吗?它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中国表情和心态呢?……对此,时任蓝衣社书记长的刘健群一言以概之,“任何斗争都不是因为政策分歧而来,都是在争夺饭碗”(易劳逸,《流产的革命》)。
亳无疑问,蓝衣社与CC系的冲突,有着明显的“争夺饭碗”的痕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或法定、或约定俗成地,青年、宣传连同党务,被视为CC系的势力范围;但蓝衣社崛起后,它也以青年运动为主,这么一来,矛盾就不可避免了。远在1932年6月,面对蓝衣社党徒的公然抨击、大发厥词,陈立夫就致函行政院、军委会,“近查关于党政军纠纷案件,每有仅据片面事实,发布新闻、诋毁党部者,恐妨中央威信,希饬所属注意"(《申报》,1932年6月24日)……
新生活运动发起后,这种冲突又扩展到文化、宣传领域,并且愈演愈烈。无论上海文化界的争夺战,还是“中国文化学会”与“文化建设协会”的对峙,均是明证。何况,双方的种种主张,貌似只有细微差别,实际上却截然相反:蓝衣社强调社会的军事化、独裁化,有着鲜明的法西斯主义色彩;CC系的众多说法,无非是党天下、“三民主义”的老调重弹,顶多添上些儒学、“本位文化”的古老痕迹……
不仅如此。在“争夺饭碗”之外,双方的冲突,还有着更重大的动机、更深远的背景。
那就是这个古老国家的何去何从。蒋介石发起新生活运动,不是任由儒学、法西斯主义、日本和基督教元素各行其道吗?他不是希望在不触及现实权力格局的情况下,能自发地生成某种中国秩序吗?这种秩序,要么是中国化的法西斯主义,要么是改良后的,兼采儒学、法西斯和基督教元素的“新三民主义”,除此之外,別无可能。这么一来,无论蓝衣社还是CC系,当然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希望自己的主张,成为这个国家的主流声音,他们希望自己能成为这个国家的主流势力。他们在争夺的,事实上是这个分崩离析、乱象丛生的古老国家的最高领导权……
这么一来,挑起武斗,也就成为蓝衣社的必然选择。
这就不能不谈到蓝衣社的先天局限。尽管躯体庞大、权势熏天,它还 是一个潜伏的、边缘化的势力。它的秘密性质,它的名不正言不顺,它在种种公开机关,无论军队、政府还是党部的较低地位,连同“三民主义"依旧是主流话语的无奈现实,都决定了这一点。只有挑起武斗,它不仅稳操胜券,还可以迅速扩大影响、征服民众,并夹带私售自己的法西斯主义货色。何况,他们也有心效仿冲锋队的街头斗殴、黑衫党的“进军罗马”;又何况,对CC系、政学系,他们有者一种既轻蔑又妒忌的微妙心态。在这种情况下,武斗此起彼伏、层出不穷,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但,覆盖着纷乱、派系林立民国的,毕竟是蒋介石的庞大身影。这个擅长分而治之、自欺欺人的大政客,这个满口“精诚团结”字眼的浙江乡下祠堂族长,热衷于让各个派系相互倾轧、彼此攻忤,但无疑不再欢短兵相接、动武斗殴。正因此,这一年5月,武斗开始三天后,在它的始作俑地上海,它就被引导上民国特有的、令人啼笑皆非的轨道。
武斗开始三天后,以上海市长吴铁城为调停人,一场别开生面的谈判进行着。谈判的双方,分别是蓝衣社的任觉五、刘炳藜和肖作霖,以及CC系的吴醒亚与潘公展。他们分别是上校、文人与基层军官,以及老牌党阀、上海社会局长和教育名家、上海教育厅长。他们大致浓缩了两大派系的基本面貌。这一天,在双方的唇枪舌剑之后,不仅有妥协,还有鲜血。
谈判从CC系的三个质问开始。第一个,当然是当务之急的暨南大学的“善后”。
几十名CC系学生还被围困在宿舍楼里。两天里他们粒米未进、滴水不沾,几个在混殴中受伤流血的学生,更要么虚脱、要么昏迷了。潘公展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坐下来,他就质问任觉五,他“究竟要怎样”?“是不是要出人命才肯罢休”?
吴铁城在座,任觉五多少有些心头发虚,他闭口不答。紧接着,吴醒亚沉稳地开始了第二个质问:怎样保证不再有这样的冲突?换而言之,蓝衣社与CC系的“势力范围”究竟该怎么划分?
这个质问绵里藏针。是时,陈立夫仍兼任教育部长,而蓝衣社、革命同志会不过是一个秘密的“民间团体”,难道这个“团体”能替代合法政府的一个官厅行使职权吗?这次武斗事件、对暨南大学的悍然接管,难道不是非法的吗?再有这样的接管,岂不是人人自危?
显然,吴醒亚的这个质问,还有一个用意,那就是激发身为上海市长的吴铁城的同感。对这个问话,任觉五再度拒绝回答。
第三个质问更为尖锐。吴醒亚转头质询吴铁城,任觉五能不能代表蓝衣社?刘炳藜和肖作霖能不能代表文化学会?如果不能,在暨南大学的闹事,有没有得到刘健群、邓文仪的许可?如果没有的话,是不是该让刘健群和邓文仪来一趟上海?
这个质问,表现了一个老牌党阀娴熟的攻心术:他居高临下,对任觉五的身份地位暗含轻蔑;他不仅表达了任觉五行动的非法,并暗示它也触犯了蓝衣社的森严纪律,其威胁意味非常明显。
吴醒亚的目的,显然是击垮任觉五的心理防线。但任觉五不惊反笑:亳无疑问,吴醒亚太不了解朝天宫的近况,太不了解蓝衣社四分五裂的局面了;有枪就是草头王,这个年头谁怕谁?何况,胳膊肘总是向里拐,在对付CC系上,蓝衣社什么时候动用过家法纪律?
为此,他没有拖泥带水,对这三个质问都进行了态度强硬的表态。这番表态振振有词,充满了信口开河、胡搅蛮缠的无赖色彩。发生在暨南大学的事件,是由CC系学生引发的,曲在对方。是CC系学生先动手打伤了复兴社学生,他们才基于“同志友爱”,包围宿舍楼、寻找打人凶手并要求赔偿“而已”!
怎么保证不再发生类似冲突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所以,这是要CC系先保证的。CC系如果肯保证,那么,他也可以担保自己绝不会动CC系学生一根寒毛。而在暨南大学,他不过说了几句话,也根本没有动手。
至于蓝衣社、同志会能不能替代教育部行使职权,任觉五嗤之以鼻。他说,无论同志会还是文化学会,都不想替代教育部,也没有行使什么职权。但反过来,“文化建设协会”就代表教育部吗?它就不是一个“民间团体"吗?触犯这个协会就是触犯教育部吗?这个问题,真是“无稽之谈”!最后,对第三个质问,任觉五语气傲慢地宣称:这个事件是“自发行为”,不需要惊动刘健群、邓文仪这两位“同志”。他们或许不能代表蓝衣社、文化学会,但“代表自己总可以吧”?反过来,吴醒亚、潘公展能代表CC系吗?“不见得啊,不太见得”,据他所知,能代表CC系的似乎还只有陈氏兄弟。
这个十年来掺和了无数次学运的活动家,此时真是口若悬河。他唾沫 横飞,滔滔不绝,说的都是歪理,但这些歪理确实一时都难以辩驳。吴醒亚、潘公展气得几乎七窍冒烟。
这时候,始终冷眼旁观的吴铁城,打断了任觉五的长篇讲话。他口气淡然地说了一句:“这是在我上海的地界上……觉五,你的人先撤出暨南学堂。”
比起吴醒亚咄咄逼人的质问,这个不温不火的表态,却让任觉五骄气尽失。显然,作为民国元老、黄埔前辈,原打算做不偏不倚调停人的吴铁城,被任觉五的狂妄激怒了。倘若不答应撤出、息事宁人的话,吴铁城会出动上海警备部队或上海警察吗?几十个失业军人、几百名学生,欺负CC系学生是绰绰有余了,但这些乌合之众,是成千上万训练有素的军警的对手吗?局面登时逆转。在故作沉吟后,任觉五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大度地表示,既然吴铁城开口了,“晚辈还能不照办”?许多争议由来已久,可以从容谈判,他这就打电话通知真如镇方面撤围、放人……
电话打出去了。潘公展烟熏火燎,赶忙知会CC系人员出动医生、送去食品。他并且亲自前往暨南大学,慰问伤员并安抚受惊吓的教授、学生。谈判告一段落了,当天中午,吴铁城做东宴请任觉五以及吴醒亚,虽然一方心怀鬼胎,一方依旧气愤难平,但场面好歹张罗过去了。
当天中午,从饭店出来后,喝了一肚子白酒的任觉五,终于把戴了小半天的面具抹掉了。当者刘炳藜、肖作霖的面,他喃喃咒骂、一肚子牢骚。他们又来到暨南大学,在百余名CC系学生充满敌意的目光中,二十几个失业军人偃旗息鼓,灰溜溜地踏上了返回南京的火车。
“这里是上海?这里是上海?……他龟儿子,在上海的地界上招呼不起你们。南京呢?南京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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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南京当夜,在蜀陕饭店里,二十几个大汉又灌了一通老酒。这顿酒喝得可谓沉闷之极,两桌人都如同霜打的茄子,提不起丝毫精神。酒酣脸热处,任觉五一掼酒杯,招呼其他人继续喝酒,自已却带了六七个人,
分坐两部车出去了。
汽车驶往复成桥中央政治学校。对这所著名学府、中国近代党团的象征,任觉五有着近乎刻骨铭心的怨恨。在这里,他首次遭遇了来自CC系的挫败。
还在1932年初夏,中央政治学校大学部首期235名学员毕业前夕,革青会即已在这里设立了第一个分会。滕杰后来谈到,“以叶简修为队长,该年政大有一百多位参加了革青会。也因此功劳,叶被派往广东工作”。而在叶简修离任后,任觉五即以总会书记的身份,兼任了该分会书记。
作为革青会的开山之作,任觉五异常重视这个分会。但,几乎是叶简修刚刚离任,CC系就觉察了蓝衣社的活动。卧榭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何况这是CC系的心腹之地?他们很快调来了一个中统特工小组,在该校明察暗访;几天之后,百余名学生一一水落石出了。当年夏秋,他们有的被除名,有的被发配到边远地区当差,还有一些人告职无门,长年累月地坐起了冷板凳。
这一手震慑了众多学生。从此以后,政治学校变得针插不下,水泼不进,再也没有蓝衣社活动的余地了。革青会的第一个分会,就这样无形地解体了。为此,贺衷寒厉声训斥了任觉五,“使团体遭遇成立以来未有之失败”……
又何止于此?这一年秋冬,众多失业学生涌进任觉五的办公室,纷纷要求安置。任觉五有苦难言、焦头烂额:南京失业军官尚且成堆,他又哪里安置得了这些“私生子”?他只好不断推诿,最后闭门不见……
可怜的那些失业学生!他们大多是小弄巷里的出色子弟,靠着父母的辛劳、自己的勤奋,好不容易才在这所象征着前程、权力的学堂,取得了一席之地。寒暑假回家时,他们面对者乡亲邻居的啧啧赞叹,乃至自己父母对将要为官作宰”子弟的小心翼翼。他们也以为自己能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但被CC系视为叛徒后,他们面对的却是走投无路的南京。
在这种情况下,当CC系又略略打开自己的门缝、让他们戴罪立功时,几十人无不奔走相告。他们又回到了CC系的阵营。而经过这么一个来回,他们对蓝衣社、任觉五愈发敌视起来……
新仇旧恨,使任觉五显得满腔怨毒。这个晚上,他命令他的六七个人潜入学校,"抓几个叛徒回去”。
“三党员命案”就这么发生了。
所谓“三党员命案”,指的是三名蹊跷死去的中央政治学校学生。大约6月初,政校即已觉察三名学生的失踪;几天后,在一处废弃了的郊外仓库里,有人发现了三具已经发臭的尸体。消息传出后,大批警察、记者与CC系成员蜂拥赶来。
到处是暗黑色的血迹,无数绿头苍蝇嗡嗡飞舞者。在杂草丛生的角落,一个学生死不瞑目,几只肥白的蛆虫在他的鼻孔间爬进爬出。另外两名学生更加惨不忍睹,他们的身体与四肢到处是淤青的肿块,满头满脸都是黑血。敁而易见,对他们的暴打进行了很长时间。《申报》以悲天悯人的口吻报道说:“致命伤一为棒杀,一为砖击,另一则是枪械所致,为通透伤……呜呼!以豆蔻青春之年华,前程无量之学子,安可蒙此奇冤?死者高堂,昏厥三次,死者姐妹,环顾而泣……”
也是这一天,舆论界普遍认为,该案是“派系仇杀"。
疑点很快集中在了任觉五身上。几天后,首都警察厅公布了第一个消息,凶手用枪是军用枪械,“该枪弹近年方装备少数部队,无流失之虞……且凶犯下手干净利落,应为职业军人”;紧接若,几名原革青会会员、政治学校的学生也向CC系密报,他们认识那几个抓走同学、不明身份的人。最后,一名首都警察厅侦探终于来到了蜀陕饭店,从几个伙计的嘴巴里,他获得了一条重要线索:案发当夜,任觉五等人曾离开几小时之久……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渐渐浮现出来了。与此同时,《金陵日报》、《申报》、《新闻报》乃至《中央日报》……京沪主要报纸,无不连篇累牍地刊登“三党员命案”的消息。它激发了各界对该案的持续关注。一时之间,“三党员命案”成为街头、市井耳熟能详的词汇,共至年老的黄包车夫、采买蔬菜的小脚老太,也能插嘴说上几句。在沸沸扬扬的與论声潮中,即使贩夫走卒也无不认为,该案系“蓝衣社”所为。
那么,这是一起篱意的绑架和谋杀呢,还是任觉五一时心血来潮的手笔?或者,任觉五只不过想暴揍他们一顿,但因为失手打死了一个人,才决定集体处死以杀人灭口?那一夜,在那个废弃的仓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临死之前,那些学生是否发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惨叫?……所有这一切,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物的死去,永远地湮没了。按照几个饭 店伙计的口供,在轻易地弄死三名学生后,那些暴徒又集体地回到蜀陕饭店,那里酒宴未罢,甚至因为他们的回来,场面更热闹了一些。任觉五依旧谈笑风生、满口粗话,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几个打手虽然心神不宁,但也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舆论、侦査之后,轮到了权力、平衡。
在渐渐成为嫌犯的日子里,任觉五不慌不忙、似乎胸有成竹。对前来调查取证、态度日渐强硬的警察,他毫不客气,总是三言两语地打发走。众多侦探、几名中统便衣,日夜不停地游荡在朝天宮附近,唯恐任觉五潜逃外地,但他依旧吃喝玩乐,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没有丝毫潜逃的迹象。
CC系频频敦促首都警察厅下令抓人,但厅长王固磐装聋作哑。他是滕杰抓赌的产物,在吴思豫被迫辞职后,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这个黄埔学生、力行社社员,戴笠亦兄亦友的人物,当起了南京的执金吾。几名老侦探忙乱了大半个月,但他始终不冷不热地表示,证据依旧不足,“应补充侦查”……
这一天,陈氏兄弟坐不住了。他们来到蒋介石的官邸,要求抓捕任觉五。蒋介石倒也痛快,他一口答应了。但稀奇古怪的是,出面抓捕的,不是首都警察厅,更不是CC系、中统势力,而是蓝衣社的监察干事会。几十年后,一名当事人回忆说,“官司打到蒋介石那儿,蒋介石见死了人,便将任觉五予以处分”(徐咏平,《陈果夫传》)……
那么,这个处分是什么呢?白瑜后来谈到,“任觉五因此被囚在明瓦廊半年多”。
这个处分够重的了。所谓“明瓦廊”,指的是八宝街所在的明瓦廊大街,它经常被蓝衣社党徒用来代指总社。蓝衣社的办公地,不是已搬迁到朝天宫了吗?那个废弃的大园子,也就成了再合适不过的蓝衣社私刑的执行地。据说,被关进那个废弃园子后,任觉五不仅好吃好喝、逍遥自在,他并且出示了三份表格,对刘健群大肆咆哮。他反复强调,他是在执行“团体的纪律”。
那三份表格,是三个学生加人单青会的申请表。按照蓝衣社“生的进来、死的出去"的铁律,这三个人撩自脱离团体,不是罪有应得吗?谁又能说,任觉五处死他们,不是在执行团体纪汴呢?这个说辞不仅让刘健群 无言以对,也使蒋介石大为心动。据说,几天后,这三份表格出现在了蒋介石的案头,在略略沉吟后,蒋介石这么了结了这桩滔天大案:“再关一阵子,磨掉他的野性子再说……”
就这样,毛发无伤地,这一小群凶手保住了性命。几个月后,任觉五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朝天宫了;但他的同僚、社友,比他考虑得还要周到。CC系不是虎视眈眈吗?死者家属不是不断闹事吗?那就换一个地方好了。在康泽的保荐下,很快地,任觉五跟随别动队一部,回到他的四川老家了。这里天高皇帝远,又何况,他的身份是显赫的蓝衣社四川书记、四川教育厅厅长。他从“学运专家”摇身变成教育界高官了。
他从此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十几年后,他和大群蓝衣社同僚慌乱地赶赴昆明,搭乘飞往台湾的班机;但无论是曾扩情、后来不断撰写回忆文章的沈醉,还是小说《红岩》中徐鹏飞的原型徐远举,都没有走得成,只有他偏偏坐上了最后一班飞机。来到台湾后,对这个泼辣的顽童、命大的福将,蒋介石居然放心得很,给了他台湾省党部主委的职位。这个职位,偏偏又是被清洗的、迅速边缘化的CC系让出来的。在和CC系的较量中,他又贏了一把,并且从此赌场打烊、陈氏兄弟再没有翮本的机会了。
就这么过呀过,一直过了几十年。几十年后,在蒋介石兼任主任的“中央革命实践研究院”,任觉五以副主任的身份退休了。退休后,他设立了一个“任觉五教育基金会",年年都给学生颁发奖金。这时候,他已经是教育界名流、慈善长者了……
这就是历史。
梅雨季节结束了,宁沪地区艳阳高照。但,蓝衣社却没有任觉五这样的好运气。这时候,笼罩着朝天宫的霉雨,不仅漫天飞扬,更开始夹杂若民国的冰雹、风霜。
伴随着盛夏的到来,已经四分五裂、离心离德的蓝衣社,再次遭遇了—个重大危机。如果说,武斗闹剧、“三党员命案”,只是使宁沪民众见识了蓝衣社的诡异面目、使它声名狼葙的话,那么,这一次,它面对的是组社以来最重大的深痛巨创。不仅声名,而且人事;不仅人事,而且组织。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南昌大火案”。
第十五章南昌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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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南昌大火案”,发生在1934年6月。这一夜,在南昌机场的一片陈旧营房里,一股黑烟冒了出来。黑烟越来越大,隐约间,可以看见吞吐的火苗了^发觉起火后,一名卫兵当即朝天鸣枪,枪声惊醒了几百名空军地勤人员。他们来不及穿上军装,纷纷跑出去救火。
但已经来不及了。火势迅速蔓延,很快烧到了油库、弹药库附近。伴随着一阵又一阵沉闷的爆炸声,连片的营房、停放在机场上的几架飞机连同众多的仓库,很快被火光吞没了。这一夜,远在十里之外的南昌市区,许多市民也看到了冲天的火势。
直到凌晨时分,火光才渐渐暗淡下来,南昌机场处处灰烬。在几架飞机的残骸边,一群军人孤零零地站立者。在焦垣残壁、明灭着暗火的木炭黑烟间,一群群记者忙者拍照、采访。众多主要传媒的记者,如中央社、《中央日报》和《大公报》,团团围住了现场的最高官员、原航空署署长徐培根。
此时,徐培根已接到调令二十几天,但新署长尚未上任,南昌机场仍由他负责。面对记者的种种提问,徐培根满眼血丝、一言不发,眼里不断地溢出泪花。在卫兵的帮助下,他走出人群,而后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
或许,正是沉默的态度,以及刚刚离任的傲妙身份,使徐培根后来成为众矢之的?儿个小时后,全国各大早报纷纷刊登了南昌大火的消息;当天晚上,从《申报》,《新闻报》到《大公报》,众多独立报纸也发表了评论。它迅速成为全国瞩目的焦点事件了。
是千万华侨的血汗、无数市民的积蓄,乃至妇女的首饰和学童的零花 钱,支撑起了草创的中国空军。空军是中华民国的希望,由三万民丁.历时九月、艰难建成的南昌机场,更曾使举国欢腾。它牵连者无数的人心。这样的重重背景,使机场大火,震动全国。当天,千百封电报拍发南昌、南京,或表达悲痛之情、或要求追究事件责任;次日,南洋、欧洲乃至美国的众多华人报纸,也以呼天抢地的笔调,报道了这个事件。
大火也使蒋介石异常惊诧、“悲痛英名”。这一天,他命令侍从秘书、调查课课长邓文仪抽调精干力量,组成密查组,查清起火原因并追究相关人员责任。与记者们一样,密查组要调查的,首先是在机场过夜、并指挥救火的现场最高官员,力行社社员、原中华民国航空署署长徐培根。
邓文仪带者密查组整整奔忙了大半个月。对上千名军人、民工一一质询后,几个消防专家也来到现场,进行火源勘察。他们找到了大火的发端处:一处修建于1902年的旧式营房。徐培根后来谈到,“(营房)为木制,系副署长陈庆之要求改为航空队用。因房子已旧,需重修地板,在屋内堆有刨下来的木皮,火灾即是由吸烟引发刨花起火所致”(邓元忠,《徐培拫访问》)……
然后,是责任人的追查。
这个责任人,被认定为一名执勤士兵。按照规定,在机场执勤时不准吸烟;在烟瘾大作的情况下,这名士兵躲进了那处营房,无意中酿成了这把震惊全国的大火。邓文仪由此得出结论,该案系“过失事故”。
这时候,伴随者舆论的持续升温,各种民间谣传层出不穷,邓文仪感到了极大压力。为此,他迅速整理《密报纪要》,并提出三条处理意见:公审、枪毙肇事士兵并追究其官长责任;向海内外公布调查结果,邀请民众代表前来南昌听审,‘‘以正视听";最后,是迅速调拨专项资金、修复机场,以平息民间的普遍声浪……
1934年夏天,庐山静谧而凉爽3在庐山的山麓上,蒋介石表情淡泊、声色不动。他是在俯视层层推进的铁丝网呢,还是俯视即将匍甸在他脚下的亿兆苍生?谁也说不清。距离黄埔初创,此时刚好十年,那时候,广州那样激越、沉闷,他还不过是一名因缘际会、无足轻重的军校校长。十年以后,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他却成了这片天地间的第一强人。
他努力地掩饰自己的志满意得。在1932年年初复出后,短短两年多时 间,他组织蓝衣社,敉平大别山、洪湖和瑞金,执行“第二期革命”并发起新生活运动;他渐渐地接近自己事业的峰顶。他对此并不满意,他还要复兴民族、雪洗百年耻辱,并通过新生活运动,成为一个“换了人间”的伟大人物。他要缔造的,是一个新中国……
对这样的志向来说,一个小小的机场,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中国有无穷无尽的民夫、劳力;反正,烧掉了可以重建……
为此,在邓文仪的《密报纪要》上,他这么批示:如此结案,甚好。
然而,一个神秘的告发者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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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报纪要》抵达蒋介石案头的第二天,南昌一家小报即全文刊登了这份文件,并附发长篇评论。这个评论尖刻指出:南昌机场火势之大,罪魁祸首岂是一个烟头?民国官场黑幕之深,始作俑者就是那个士兵?
该评论一口咬定,要被枪决的那个士兵,连同众多被撤职的军官,都不过是替死鬼。南昌大火,源于人为纵火,“纵火意在消弭贪污罪证。该员地位甚高,且和调查主官勾结甚深。官官相护,不仅贪污前案,即此滔天巨案亦将石沉大海……”
当天,这份小报一印再印,一时洛阳纸贵。它引发了南昌的全城哗然,乃至全国性的舆论哗然。此后几天,从京沪、武汉、广州到香港、南洋、欧美,众多报刊纷纷转载此文,一些大报还发行了“号外”。许多“号外”甚至不像南昌小报那样还略有躲闪,它们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徐培根、邓文仪,宣称徐培根是纵火罪魁、邓文仪乃包庇祸首。
在沸沸扬扬的声潮中,百万华侨、亿兆民众无不义愤填膺。在一个个城市的街头,他们口诛笔伐,要求重新派员、调查机场大火案。一些民众团体甚至公开宣言,倘若不枪毙徐培根、邓文仪,他们将抵制航空爱国券的发行……
也是在这股舆论声浪中,一些流传朝野、此后几十年仍广为人知的说法,迅速地不胫而走了。
这些说法或荒诞不经、或信誓旦旦。其中流传极广的一个传闻是,这是一起极端恶劣的人为纵火案,和许多高官一样,纵火主谋徐培根不仅领者一份高薪、有着大笔灰色收人和受贿所得,他还很深地介入了证券、期货等投机领域。这一年,在期货市场,徐培根一再失算,先后亏损了两三百万元。
两三百万元!这几乎是一个城市全年的财政收入了。这么多钱,徐培根是从哪里来的?毫无疑问,是贪污、是挪用购买飞机的公款!及至这一年初夏,一纸调令来了,他不再担任航空署署长了,倘若不销毁各种收支账目的话,贪污挪用必定案发。为此,在新任署长到来之前,他指使亲信,在几处营房泼上汽油,制造了这把骇人听闻的大火。
事情还没完呢!在邓文仪、密查组介入后,他们很快发现了大量纵火证据。在这种情况下,邓文仪密令特工,随时逮捕徐培根;但这一天徐培根不请自来,他先是拿出了八万元钱,又掏出一支手枪。他说,机场是他放火烧的,他已经赔进去全部身家了,不打算再活了;邓文仪要么接受他全部的八万元钱,替他遮掩过去,要么他就一枪打死邓文仪,然后和邓文仪同归于尽。在这个流氓手段面前,邓文仪吓坏了,再说他对那笔巨款也不是无动于衷,于是替他遮掩了下来……
这个说法,有着很深的民间演义的痕迹。它的始终流传,与民间、社会对官场贪污腐败的普遍心态有关,那就是“宁可信其有、不思信其无”。与此同时,另一个说法不仅迅速传播于江西、宁沪各地,此后几十年,它甚至进入了许多严谨的历史传记著作。
那就是“回扣说”。这个说法也谈到,大火是徐培根纵火引发的,目的也是消弭贪腐证据。不过,徐培根的腐败,并非贪污、挪用,而是向美国公司购买飞机时收取的回扣。他原本只想烧掉那片旧背房、销毁账本所在的会计室,但没想到火势不由人,一经燃起,它很快席卷整个机场,最终酿成了这把大火……
收取回扣,会在账目上留下什么证据?南京官场贪污成风,许多“铁案”经过游说、说情,最终都不了了之,徐培根又何必以这么极端的方式去销毁证据?这是“回扣说”的两大疑点。问题在于,此时舆论已失去控制,在一种极端愤怒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略略冷静地考究这些疑点。
问题更在于,那个神秘的“告发者”,已经将这些说法汇报给了蒋介石。在蒋介石无比恼怒的情况下,他或就事论事,或借題发挥,提出了几条处置意见:枪毙徐培根;追查邓文仪;由CC系的中统势力重新调査此案。在此之外,则是取缔邓文仪兼任理事长的“中国文化学会”。
对自己领导下的政府、官场,蒋介石也丝毫不信任。与任何一个浙江乡下人一样,对贪污腐败,他也持“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态度。他先入为主,认定徐培根先是收取回扣、继而纵火灭迹,这才有了这桩让中华民国颜面尽失的事件。这一天,在那个告发者小动唇舌之后,他当即下达手令,决定将徐培根连同“肇事士兵”、“责任官长”统统枪毙。
枪毙手令却被另一个人劝阻住了。
与那个“告发者"一样,这个“劝阻者”是对蒋介石有着重大影响的人物。他老谋深算地谈到,无论南昌大火是否人为纵火,都要将它定案为过失事件;此时枪毙徐培根的话,贪污腐败、人为纵火即成铁案,它必将影响南京政权的形象。它不仅容易被政敌利用,也会干扰华侨的捐赠、航空爱国券的发行。他为此谈到,可先软禁徐培根,以观态势,如有需要再杀不迟。
如果说,这个劝阻者多少算是徐培根救命恩人的话,那么,对邓文仪,他比那个告发者更不客气。他提议撤销邓文仪的一切职务,这个撤销,依据不仅是邓文仪举措失当、将《密报纪要》泄露出去,从而引发了民众对空军建设的信任危机;依据还在于他同时呈上来的一份《邓文仪十大罪状》。该“十大罪状”,包括贪污、营私、结党、包庇等。无论哪一条罪状坐实,都可以处死邓文仪,撤销职务已是额外宽大的“法外施恩”了……
那么,对“文化学会”、以及由CC系的中统势力复查此案,他又是怎么看的呢?
他谈到,那个“告发者"言之成理。几个月来,因为“文化学会”与“文化建设协会”的冲突,蓝衣社在宁沪、河南各地不断滋事,不仅开官场前所未有之恶劣霸道风气,更使普通民众对“新生活运动”的热情一落千丈。新生活运动是国内头等政治要务,岂能因一粒老鼠屎而坏了这锅大粥?
但他反对由CC系、中统势力复査此案。在这个问题上,他立场公允、态度不偏不倚。他说,当务之急,是立即派遗干员前往美国,察访飞机制 造商,查清徐培根是否收取回扣,“以正视听、挽回影响”;为防止有人因一己私愤,对蓝衣社落井下石而不惜扩大事态,使案件越描越黑,这个“干员"不能是CC系、中统人物……
在他的建议下,这个“干员"人选,选择了戴笠。
这一天,在那个“告发者”以及“劝阻者"纷纷拨弄过三寸不烂之舌后,蒋介石折衷平衡,做出了四个决定。那就是软禁徐培根、罢免邓文仪、取缔“文化学会"并委派戴笠复查此案。命令下达后,一夜之间,邓文仪成为南京街头的又一个闲人。在贺衷寒失宠之后,后来被称为蓝衣社“四大台柱”的两个湖南人,都渐渐地边缘化了。蓝衣社的“湖南帮”势力,几近全军尽墨了。
命令下达后,蓝衣社还丟掉了一个影响广泛的公开机关。此后一两个月,几十个分支机构、多达几千名的“中国文化学会”会员,纷纷作鸟兽散。他们有的回到书斋,有的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终,还有的则转身加入了CC系控制下的、他们曾与之为敌的“文化建设协会”……
蓝衣社损兵折将之际,“南昌大火案”的舆论风潮继续飙升。但,在纷乱杂碎的无数声音中,又一个重大疑点被大多数忽略了:那份标明了“绝密”字样的《密报纪要》,是怎么落到那份南昌小报手上的?
难道它真如那个“劝阻者”所说的,是因为邓文仪“举措失当”吗?对这么一份文件,已执掌一个庞大特工网将近四年的邓文仪,会犯什么一时疏忽的错误吗?最后,那个神秘的“告发者”,以及更加神秘的“劝阻者”,又分别是什么人呢?……
几十年来,沸沸扬扬、导致了蓝衣社重大挫败的“南昌大火案”,其真相始终隐藏在历史的深沉黑幕之下,让人无法瞥见它的根本。事实上,大火就如邓文仪所汇报的,由那个士兵的过失引发;它的无风起浪、一波三折,则完全是人为的结果o
事实上,这是CC系、政学系的主要官僚,极其高明地利用“无官不贪”、先人为主的社会普遍心态,既有默契又相互防范,试图一举摧毁蓝衣社的倾轧杰作。在中华民国的历史里,几乎没有另外一个倾轧案例,可以和它相提并论。那个神秘的“告发者”,也就是将《密报纪要》泄露给舆论界的人。很久以后,随着大批蒋介石密档的公开,人们才知道,这个人就是陈立夫。
在陈立夫浮出水面后,“南昌大火案”也就浮现了一角真相。毫无疑问,作为蒋介石的心腹亲信,陈立夫完全有机会接近那份文件;他为此上下其手,先是将之公诸于世、引导舆论,继而,在舆论如火如荼、“国人皆曰可杀”的风潮中,他又小动唇舌、搬弄是非,试图致徐培根、邓文仪于死地……
那么,那个神秘的“劝阻者”又是谁呢?
这是“南昌大火案”的另一角真相。它折射了衣冠顶戴、道貌岸然的表象之下,民国权力场的真实图景。晚年邓文仪曾毫不含糊地谈到,这个人就是政学系的头号人物杨永泰。
如果说,陈立夫的上下其手、挑拨是非,无非是为了报武斗、“三党员命案”这两箭之仇,并摧毁“中国文化学会”这个心腹大患的话,那么,杨永泰的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则兼有私仇、权力倾轧和制衡cc系的多重背景。在这当中,所谓“私仇",指的是他与邓文仪由来已久的种种过节。
在蒋介石侍从室,身为侍从秘书、第二组组长的邓文仪,与兼为幕僚长的杨永泰,都是风头极健、炙手可热的人物。从1932年起,邓文仪负责推荐、审查军参谋长以下军官人选,次年,“军长的任命亦由邓氏审核推荐”;与此同时,设立南昌行营后,杨永泰掌握十个咨份的行政人事,事实上剥夺了行政院长汪精卫的大部分权力,被笑称为“行政院总理”。他引发了CC系的强烈妒忌。
是时,三系之间的倾轧关系锘综复杂。对蓝衣社明目张胆、咄咄逼人的进攻,CC系大多处在退缩状态;但它对政学系占据的政府要职极为眼红。1933年,陈果夫不仅出任江苏省主席,他并不断指使中统特务网罗政学系的腐化证据;在放逐杨永泰心腹、原江苏民政厅长辜仁发后,他又罢黜了政学系的六名高官。足以与中统抗衡的特务势力,唯有调查课。何况,蓝衣社对政学系极为轻蔑,对政府职位却遥不可及。为此,也是1933年,杨永泰向邓文仪提议,“每月付邓五万元以交换彼此的合作”。他想和实力惊人的蓝衣社形成短暂联盟,联手打击CC系。但对此,邓文仪表现得既狂妄又极为幼稚,他不仅拒绝了杨永泰,“并将此事向蒋中正报告”(邓元忠,《邓文仪访问》)……
不仅如此。当年年底,他又破获了江西“生产党”地下组织案,一举逮捕了二百余人。该案的大部分涉案人员,都是政学系要员、江西省主席熊式辉的部属,其中更包括杨永泰的机要秘书。它不仅掏空了政学系的江西班底,也使杨永泰、熊式辉声名扫地。与此同时,在CC系的反复游说后,1934年春天,陈布雷出任侍从室二处主任,在很大程度上,他已经替代了杨永泰的地位。
这么一来,民国脆弱的权力平衡被打破了。伴随者庐山政训班、别动队、文化学会的齐头并进,三系之间,蓝衣社最强,CC系次之,而政学系最弱。这个格局,连同武斗的节节升级、蓝衣社与CC系愈演愈烈的倾轧闹剧,使无力行动的杨永泰冷眼旁观,希望坐收渔翁之利。
形势果然急转直下。短短几个月后,他就等来了“南昌机场大火案”,等到了陈立夫的果断出手。他火上浇油、雪上加箱,试图让邓文仪永世不得翻身,以报公仇私怨;但,与此同时,他不希望蓝衣社迅速被瓦解,他要留着这群毛头小伙、政治上的低能儿,去为他分担CC系的可怕压力……
他饱读史书,世事洞明。他早早看到了朝天宫的四分五裂、小团体林立,看到了蓝衣社的种种先天不足。他更深知蒋介石的权术手腕和神秘内心,远在1934年春节,在和政学系同仁密议时,他就谈到蓝衣社大厦将倾,“其势不足进也”。为此,他以无可非议的理由,阻止CC系、中统势力介入“南昌大火案”复查,以免陈氏兄弟乘胜追击、扩大事态。他并且推荐了与朝天宫老死不相往来、但多少还有香火之情的戴笠……
然而,还没完。
如果说,邓文仪的失势,不仅使朝天宫折损大将,也象征者“湖南帮”的没落、西南派的成为蓝衣社主流,那么,与取缔“中国文化学会”相比, 它几近微不足道。此举使蓝衣社丧失了“新生活运动”的领导权,也使四分五裂的朝天宫,断绝了最后一线的精神气脉。邓文仪后来谈到,“此后两年多力行社只是苟延残存而已”。
这就不能不谈到蓝衣社的微妙地位。远在新生活运动发起前夕,蓝衣社就觉察了自己的尴尬处境:作为秘密组织,它只能倚赖公开机关进行宣传;在有着法统地位的“三民主义”面前,它的法西斯化鼓吹,更只能扮演成独立的、来自民间的声音。为此,1933年12月24日,它才在南昌发起了“中国文化学会”。 *
正如邓文仪既是蓝衣社宣传处长、又是“中国文化学会”理事长那样,这两个机构,一为秘密的、指导性的,另一则是公开的、作为执行机关的。它们互为表里、实为一体。依靠这种伴生关系,短短几个月时间,宣传处已在21个省区设立了“文化学会”分会;也依靠这种伴生关系,过去的大半年,与纷起的武斗一样,蓝衣社的舆论鼓吹占尽上风、所向披靡:以上海为例,它的《前途》月刊订户多达两万有余,每期还零售万余份,“无疑为全国最畅销之杂志”;以北平为例,《老实话》被称为最成功的刊物,“曾风行一时……题材广泛,内容新颖,为此刊物风行的主要原因";以武汉为例,改组后的《扫荡报》,“每日发行量超过五万份……军队及机关之义务赠送数目不计其内”,一举成为华中最大的报纸……
与这样的声势相比,CC系的众多报刊充斥者官话套话,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又何止于此?也是1934年年初,贺衷寒替代叶是伧,出任新闻检查总局局长。这么一来,在独立报纸的控制上,蓝衣社也和CC系平分秋色了……
凡此种种,使宣传处、“文化学会”渐渐替代了CC系的中宣部,成为中华民国最大的宣传衙门。它遍布各省的分支机构,表现为分社宣传处、“文化学会”分会与新闻检查所的三位一体。更不必说,CC系的势力所及,不过是长江下游几省了。
在这个意义上,取缔“文化学会”,不啻于釜底抽薪:在修改章程之后,法西斯化不已成为蓝衣社的主要使命了吗?缺少这个公开的、盛极一时的宣传机构,它又如何进行法西斯化鼓吹呢?对任何法西斯运动而言,缺少场面浩大的宣传声势,都是不可想象的。何况,面对“三民主义”的法统地位,它原本就如此先天不足,只能夹带私售;又何况,在任觉五被 囚禁后,那种效仿冲锋队街头模式、对法西斯化社会同样必不可少的“武斗”,也已渐渐平息下去了……
对蓝衣社来说,取缔“文化学会",几近褫夺了它存在的必要性。那么,在“中国文化学会”烟消云散之后,多达几百份的蓝衣社报刊,有没有可能化整为零、各自为战呢?
这就必须谈到蒋介石的又一个决定。据说,在软禁徐培根、罢免邓文仪之前,蒋介石召见了邓文仪,并历数着他的种种乖张失当之处。
这些乖张失当之处,包括什么呢?几年来,邓文仪以侍从秘书的身份,负责审查新任命的军长、师长人选,却不能做到保密,“接到升迁推荐书后,在未被委员长正式任命前,即预先通知。如此预先通知升军长职的,有黄杰、孙常钧、李树森、李默庵、宋希濂、蒋伏生,另有十几位师长。戴笠曾秘密调査此事……说邓氏在示惠”(邓元忠,《邱开基访问》);几年来,他兼管邱开基的禁烟缉私处,不仅大量任用私人,在发起“中国文化学会"后,他还假公济私,从这个肥得流油的机构先后调拨了近百万资金,养活了大群文人、办起了大批刊物。否则,文化学会怎能有如此声势、这么大的影响……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在短暂的沉默、回味后,他突然爆发起来。他质问邓文仪,“文化学会”成立之初,杨永泰代表南昌行营,不是只给了每月三百元的经费吗?是谁给了邓文仪这样的权力,从禁烟缉私处源源不断地调拨资金呢?
是谁给了邓文仪这样的权力?他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大笔一挥、慷慨许诺。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骂起了邱开基。他说,邱开基与邓文仪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更加罪不容诛;在撤销邓文仪一应职务外,他决定囚禁邱开基,以示惩戒。他显得怒不可遏,当即拨通了电话,命令蓝衣社监察干事会迅速上路,逮捕邱开基。
那么,禁烟緝私处将由谁负责呢?这时候,他想起了康泽。他说,邓文仪审查升迁武官的权力,将移交给康泽;作为别动队总队长,尽管康泽无法身兼侍从秘书,这个职位将由肖赞育出任,他还是决定这么做。在此之外,康泽还将执掌月人五六百万、人员多达一万有余的缉私处,他相信康泽能办好这个差事……
这么一来,与朝天宫渐行渐远的康泽,还会汇来滚滚财源吗?原属“文化学会”的几百份报刊,还有什么指望呢?更不必说,有了邓文仪、邱开基的前车之鉴,即使康泽有心帮忙,也无能为力了。
就这样,短短几个月之后,新生活运动的领导权,就与蓝衣社永远地作别了;“文化学会”乃至蓝衣社的一线生机,也彻底地断绝了。白瑜后来谈到,“民国二十三年,力行社的宣传处被取消,代之以训练处”。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那就是原属邓文仪,包括千余特工、堪与CC系中统势力相提并论的调查课,将花落谁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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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7月底,戴笠风尘仆仆地从美国赶回南京。他此行相当圆满,不仅以翔实证据证明了徐培根没有收取回扣,并且,在美国的短短几天内,他面见许多华侨领袖、华人报刊记者,“澄清事故”。他从一条条唐人街着手,让千万华侨渐渐相信,机场大火是一起“过失事故”。
“过失事故”说再次抛出后,舆论压力也迅速缓解了。毕竞,它已经引发了新闻疲劳;“笫五次围剿”即将成功、瑞金指日可下的消息,已开始成为新的舆论焦点。一度耳熟能详的“南昌大火案”,在街头巷尾渐渐淡薄了.....
南昌和南京,又恢复了平静。但大火遗留下的废墟,作为记忆,毕竟鲜明、长久地留存在众多蓝衣社人物的脑海里。大火过后,蓝衣社这个权力大厦,终于缓慢地、不可挽回地倾斜倒塌了。
8月上旬,万余民工又被调集到南昌机场,机场的修复工程开始了。从这里开始,沉闷厚重的撞击声,咣咣当当的敲打声,再次日夜不停地传扬开去。
它似乎也传扬到宁静的庐山,传扬进了蒋介石的耳朵。这一天,蒋介石下达命令,要求在一千里外的南京朝天宫丁作人员,准备一个会议。这是一个“自行检讨会”,即使远在西北的胡宗南、远在华北的曾扩情也要出
席。会议的时间定在8月20日,届时,他将亲自主持会议。
朝天宮匆忙地准备会议,驻留各地的魁首们,也纷纷准备回京了。此时,又一道命令同时到达了朝天宮、鸡鹅巷53号。
这道命令让戴笠欣喜若狂:已失去邓文仪的调查课“原有人事”,一概并入特务处;除邓文仪、邱开基外,多达千余名的特工专家、职业侦探,从此将划归他的手下。接到手令当夜,与出掌特务处时没有什么两样,戴笠召集了全部驻京特务,大肆庆祝、把酒言欢。在举处欢腾的席间,戴笠颁布了严令:各特务必须对调査课人员一视同仁,倘有先后、门户、小派系之分,一律格杀勿论!
次日,他就迫不及待地行使起了自己的新权力。按照邓文仪交出的花名册,他命令调查课全部的1628名人员,即刻到南京受训并改组。与此同时,在他的率领下,145名特务处原有人员,也全部到机场、车站、码头隆重迎接,以示欢迎。
几十年后,邓文仪心情复杂地谈到,“此为戴笠个人事业中之重大事件……特务处由此始为一组织,军统局由此成形”(邓元忠,《邓文仪访问》)0
几家欢乐几家愁。就在胡宗南、曾扩情等人沿着陇海线或平浦线,前来参加这个他们毫无兴趣的会议时,蒋介石又下达第三道手令了。这一次更换的是书记长,蒋介石委婉地谈到,“健群同志因健康原因请辞,现予以照准……由力余接任”。
所谓“力余”,是丰悌的字号。对这个人事更替,刘健群本人倒是满不在乎;在经历了那么多人事动荡后,朝天宫也没有人感到意外。但,这道手令却仿佛是一个象征,一种特殊的隐喻。在许多人的心中,它都引发了一种大厦将倾、无比苦涩乃至欲哭无泪的感觉。首先是易德明。
和五个月前撤换贺衷寒时一样,易德明再次感到了一个特殊的、命运性时刻的到来。如果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时刻是什么,那么,现在他终于知道了。那就是他多少次不肯深思、不恩面对的前讶:蓝衣社的落幕时代,终于到来了。
有这样感觉的,并不止易德明。
1934年8月19日,午后时分,肖赞育一个人徘徊在庐山顶上。他接 替邓文仪、成为蒋介石侍从秘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许多湖南箱同僚都庆幸这个机枢要职的留存,尽管与邓文仪不能相提并论了,但他们仍然一厢悄愿地谈到,这是蒋介石对湖南人没有畛域偏见的表现。
但这一天,他的心中却充斥着痛是、哀婉和无限的伤感。
这一天,因为偶感风寒,蒋介石决定不去南京参加次日的“检讨会”;作为侍从秘书,他也就不能离开庐山。但他的心思一直萦绕在这个会议上。回顾蓝衣社三年多的历程,他痛苦地认为,开这么一次会议,“已至为必要”。
但一次会议,能根本地解决蓝衣社的问题吗?三年多以前的创始,仍然历历在目,那时他们不过几十个人,却那样清新有力;三年以后,有着十余万成员的蓝衣社,却贏弱之极、如同沉疴在身。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谁能够给蓝衣社开出一剂良方?这天底下,有这样高明的大夫吗?正如这渐渐西斜的日头,它必定要一直地落下山去,有谁能挽留住太阳吗?......
他一阵阵地仰天长叹。
他不指望天底下有什么大夫,能开出什么良方。但他认为,蓝衣社还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就是从自行检讨会开始,进行“自救”。这个晚上,他决定写一封信,他要告诉行将离任的书记长刘健群,以及那众多的同学、密友、兄弟,他打算告诉他们,他心中的那个团体是什么样子的,接下去,
该怎么办。
在庐山的暗夜里,他显得那样孤单。他先是解释了自己不能到会的缘由:“健群兄同志,并转到会各同志赐鉴:……今领袖以病不能下山,赞育不敢撩自远离,故只得代之以书,略尽愚诚,惟诸兄一察及之……”
他谈到了自己对蓝衣社的看法,“今日之团体,已处在最困难之境地”。他认为,这个会议可能标志着蓝衣社的落幕,“此次会议关系团体之存亡,影响革命前途至巨……倘不幸而此次会议果为最后一次之会议,则幸得与诸同志在此严肃之会场中,作最后之别,亦没世难忘之纪念也”
他似乎看到了虎视眈眈的陈立夫、老谋深算的杨永泰。但,蓝衣社的没落是他们造成的吗?表面上是,根本上它却是藓疥之疾,“……追究其困难之源,不在外而在内,亦不始于今日而由来已渐久也”。
这个根源,首先是理想的丧失、清新气质的消退。肖赞育写道:“查我团体组合之初,乃鉴于党的庞杂无力和党内其他组织之无望,而吾人尚自信有一片公忠纯洁、为党国奋斗之精神,故毅然以复兴民族自任……”他说,“与团体最初组合时之精神相较,是否尚能保持同一之状态?……”当然不再有那种状态了。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丧失、消褪和气质的游移呢?
出于为尊者讳的习惯,在一语带过蒋介石“对团体渐失同情”、“固有其他若干情况之转移”后,肖赞育一一列举了私人关系的渐渐微妙、自私自利想法的泛滥以及“功独居”、“过推诿”的种种现象。他说,“今干部中,尚能互相保持直谅诚信热烈纯洁之友谊关系者,还有几人"?他说,“惟有自己最可靠,惟有自己独干……倘均各怀独干之精神,则影响所及,将成为如何景象乎”?他谈到,在蓝衣社中,已不乏有取消团体论者,“以自己创造个人事业为最可靠,不必再有团体”……
他没有谈到书记职务的两度更替、蒋介石对各个小团体的推波助澜,以及他对法西斯主义兴趣的渐渐丧失。正是这种丧失,构成了南昌大火、邓文仪失势和“文化学会”被取缔的最重大背景。几十年后,肖赞育语焉不详地谈到,“许多力行社员,包括蒋中正在内,对法西斯制度曾有过浓厚兴趣……这种兴趣自二十四年起已开始减退,蒋中正在那年对有关法西斯资料,常批‘不值一看’字样”(邓元忠,《肖赞育访问》)……
正是这种丧失,决定了蓝衣社近乎荒诞的悲剧命运。在蒋介石不断诱发他们对法西斯主义的热情,并给蓝衣社烙上法西斯团体的印痕后,他自己甩手不干了。而且,他还效仿起了墨索里尼;在无能、装腔作势和自欺欺人方面,这两个人真是出奇的相似。他效仿的是“墨索里尼、总是有理,永远有理"。
这,不就是肖赞育所说的“其他若干情况之转移”吗?……
那么,接下去该怎么办呢?肖赞育谈到,必须再次发扬当初的理想,“发扬共荣辱同生死之应有精神,然后始能立于无败之地,然后始可为天下
倡”……
这一点不啻于痴人说梦。对此,肖赞育也多少认命。他退而求其次,希望他的同僚“关切负责”、“直谅诚信”。他说,这么一来,“(可)增强领袖对团体之信念”……
也就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蓝衣社已经被蒋介石套牢了,只能随波逐流、仰其鼻息了。在令人悲怆地谈过这一点后,肖赞育劝告起了分裂倾向最明显的几个首脑,戴笠、康泽与丰悌,“特务处之工作,别动队之工作,交通研究所及星子特训班之工作”,应实现团体化,“无丝毫私人产业之观念杂于其间”。在他看来,倘若这三处私人产业能团体化的话,蓝衣社的没落,就是能够避免的。
又何止是避免没落?肖赞育谈到,它结合下阶段的工作,“团体重心和今后发展方向,集中于国民军事教育,军队政治训练,保安团队训练……”,那样,“此种有生机有希望之雄厚势力,谁复能与之比拟”?!
写道这里,肖赞育的眼中,似乎掠过了一种奇异的神采。这种神采在黄埔时期,在蓝衣社还是力行社的日子里,都始终在他的身上、在他的生命里。是的,正如1928年国民党的迅速堕落那样,国民党何尝是被共产党、日本人打败的?今天的蓝衣社,又哪里是被陈立夫、杨永泰搞垮的?……
他用自己的心力、真诚与激情,一字一句地写来。他甚至有了一种自咎的情绪。天已经麻麻亮了,林间的鸟儿正在鸣叫,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时候,在信的末尾,肖赞育呼吁他的同僚,“作临难不苟免之勇士,成功千百年后历史上有价值之伟大志士”……
这一封《致刘健群、诸同志书》,从1934年8月19日深夜一直写道次日凌晨。写好信后,肖赞育又特地誊写了一遍,而后,他将信交给一名下级军官,派遣他沿江而下,专程送往南京朝天宫。
此后几十年,这封信的草稿一直珍藏在肖赞育的寓所。和滕杰的《计划书》、蒋介石的《革命的心法:诚》演讲稿一样,它也是蓝衣社历史的重大见证。如果说滕杰《计划书》是蓝衣社萌芽、迅速崛起的见证,《革命的心法:诚》是它极盛时期的重大注脚、主要象征的话,那么,《致刘健群、诸同志书》,则是蓝衣社日趋没落的一个隐喻,是它必然崩溃的一曲挽歌……
信使抵达南京后,看到了一个烟雾缭绕、言不由衷的朝天宫。这个聚集了上百人的会议,进行得极为疲畓,整整开了一周有余。几十年后,肖赞育谈到,检讨会“无任何结果,盖未能解决问题”。
邓文仪的看法更为消极。他认为,“是力行社的最后一幕……以后两年多力行社只是苟延残存而已"。
尽管如此,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经历书记易人、分裂、瘫痪、武斗、“南昌大火”后,蓝衣社还维持者它庞然大物的形貌。它还要经历一些外来撞击,经过一些重大事变,才会最终死去,才会被埋葬。
检讨会开过后,即使担任书记长期间,也频繁往来于南京、北平,“以拉拢宋哲元为己任”的刘健群,匆忙与丰悌进行了社务交接。他一身轻松,当晚,他在一所学校发表了关于华北局势的演讲;次日,和蓝衣社华北书记曾扩悄以及郑介民、蒋孝先一进,他再次前往华北。他要在那里,亲历蓝衣社乃至中华民国的又一次大溃败。
第十六章华北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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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蓝衣社的七任书记中,后来评论最纷纭、下场最悲惨的,当数丰悌。滕杰同乡、同学胡轨后来谈到,“他为人很老实,但在处理事务时却不多加思索”;林培琛认为,“他过分敢作敢为”。他的朋友、曾担任蓝衣社助理书记的左曙萍说,“也许因为幼时穷,(他)对金钱看得很紧”,肖作霖则描述到,“他是复兴社留欧派首领,在黄埔学生中被认为是较有才能的一个。但此人过于自负,与所有黄埔学生中的其他上层人物都不亲近,因而实际上被孤立起来了”……
这些驳杂、破碎的话语,勾勒出了一个小气、心胸狭隘而又刚愎自用的青年形象。他有者贺衷寒式的“湖南习气”,却没有贺衷寒的大气、思辨、“浓烈的情感”;他的驳杂心思、聪明反被聪明误,与刘健群差相仿佛,但也缺少刘健群的亲和力与雄辩口才。后来,许多同僚以“丰悌的遭遇”为话题,来讲述他种种性格弱点导致的身败名裂。
他也是八宝街四分五裂的始作俑者之一。远在1932年9月19日,《唐纵日记》记载,“晚上力余(丰悌字)约谈话,谈约二小时。他谈话的微意,似乎在窥探胡宗南和戴笠对团体的态度……他的意思是想和胡、戴合作”。如果说,不久后他的派赴德国,以及戴笠对他的敬而远之,使他无缘“浙江派”的话,那么,在欧洲期间,他纠集了众多使馆武官、力行社社员,如英国的胡伟克与陶镕,法国的郑汉生和张宰臣,自成蓝衣社的又一个小团体,小小的“留欧派”。
“留欧派”不久演进为“交通派”了。1933年深秋,丰悌回国后,很 快主办起了军委会交通研究所。一个同僚后来谈到,“该所为力行社……一个规模较大的训练机构,主要为训练全国铁路、航空、邮电等人才”;蒋坚忍甚至认为,“他办得很好。很可能因为他主办交通研究所的成功,而被选定为书记长”。
依托交通研究所,丰悌发起了同志会交通分会,“下设铁路分会、海员分会、电讯分会和邮政分会,各在相关行业内征求会员”(邓元忠,《王宜声访问》)。如果说,与湖南势力、“西南派”、“浙江派”相比,这股力量显得无足轻重的话,那么,在他出任书记长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出任书记长后,丰悌排挤起r那些湖南同乡、贺衷寒旧人,如肖赞育、潘佑强、刘咏尧;与此同时,他又大量任用私人,在好友唐纵、左曙萍之外,如邵令江、周安国以及其妻弟孙茂柏的同学陈光国,纷纷加入力行社并成为助理书记。干国勋谈到,“皆非黄埔同学……即刻使人不满意";白瑜后来回顾说,“力行社的人事变庞杂了,在二十二年监察会只有五位干事,此时有十人。干事会亦增加到二十二三人”……
更要命的是,这些丰悌私人、新任助理书记刚刚步人朝天宫,扑朔迷离的“《司令塔》事件”就发生了。
谈起“《司令塔》事件",就不能不谈到1935年盛极一时的中日和解潮流。1月22日,第67届帝国议会开幕次口,日本外相广田弘毅发表了长篇演讲,表达了缓和日华关系、“增进亚洲福祉”的决心。他说,中国统一在即,“最为顾念东亚和平的帝国政府,为此深感高兴”;他说,华北与满洲已实现了通车、通邮,旧有偾务的谈判也在进行中,两国间悬案逐渐解决”;他并且认为,尽管还有反日、排日的风潮,“中国官民也开始渐渐了解帝国的真意”……
不仅如此。在回答议员芦田均的质疑时,广田弘毅进一步谈到,“我对日本的前途不感乐观……但以我今日之信念,在我任职期间,两国断然不会发生战争”。
在政党、内阁日渐边缘化之际,广田弘毅何以如此自信呢?不是已经有几任首相,或惨死在军人们的手下,或因为他们的兴风作浪而灰溜溜地下台了吗?区区一个外相,又怎敢发此宏论呢?……原来,广田弘毅的身后有着石原莞尔。
几乎是刚刚划定长城非武装带、确保了满洲南线的安全,石原莞尔的目光,又投向了满洲北部。那是庞大的宿敌、渐渐崛起的苏维埃俄国。1933年1月,在遥远的莫斯科,斯大林宣布“一五计划”提前完成;大约一千五百个大型企业出现了,在机床、化学、飞机、汽车与拖拉机等工业领域,苏联已跃居世界的前列。紧接者,他又颁布了雄心勃勃的“二五计划”,按照这个计划,苏联将迅速成为仅次于美国的工业强国……凡此种种,使石原茺尔如坐针毡。
在石原莞尔看来,倘若不效仿纳粹德国、实行“统制经济”,几年后,依旧落后、处处是稻田的日本,天空中飞舞的将不再是櫻花,而是苏俄的轰炸机。为此,这一年夏天,他返回本土任职;次月,他把驻苏大使、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广田弘毅推上外相宝座,并使绰号“越境将军”、异常热衷于权位与派头的林铳十郎大将成为陆军大臣。他四处游说:必须实现军人专政、执行“统制经济";必须改善对华关系,以保证南方的安全;在必要时,甚至必须裹挟中国加人反苏的行列……在石原茺尔看来,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在南京政权内,孙中山的“泛亚洲主义”不是还大有市场吗?更重要的是,在满洲问题之外,中国与苏联也有着外蒙问题;南京政权视为心腹大患的共产党,与莫斯科也有者亲缘关系……
在他的游说中,永田铁山、冈村宁次、多田骏、建川芙次……众多“一夕会”成员纷纷加入了这个行列。一个被称为“统制派”的军官群体产生了。在这个背景下,日本驻华公使有吉明表现出罕见的亲善态度,广田弘毅更以前所未有的自信,表达了改善日华关系的决心,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愿意加人这个行列的,又何止逛“一夕会”成员、日本官僚?如同石原所估计的,它还包括众多南京高官、民同要人。首先是汪精卫。
汪精卫的“亲日派”名声,从1934年4月11日开始。这一天,在与蒋介石、黄邦密谈后,汪精卫宣布将与日本谈判通车、通邮问题,“以及长城线的海关设置、华北的产业开发事项'不久后,辛亥元老唐才常之子唐有壬出任外交部次长,年仅28岁的“日本通”高宗武,更以汪精卫特使的身份介入了中日谈判。在他们的努力下,1934年7月1日,以“东方旅行社”的名义,第一列从北平开往奉天的列车出发了;次年1月10日,大批粘贴者伪满洲国邮票的信件,也寄往了关内……后来,日本联合通讯社 记者、明治维新九大元老之一松方正义的孙子松本重治谈到,“满洲问题被搁置争议了。事实上,这些可视作对满洲国的默认,剩下的不过是面子问题”。
中日和解的潮流,就这样渐渐卷起了。2月19日,在广田弘毅发表国会演讲后,原外交部部长、时任中国驻海牙国际法庭代表的王宠惠,在回国述职的途中,“顺便地访问了日本”。松本重治谈到,“这是自满洲事变以来,国民政府要员首次访日”。与王宠惠访日遥相呼应,次日,汪精卫也发表了公开演说。他说,“对任何友邦,我国均愿以平等互助之楮神,缔结友好关系,况乎同文同种之日本”?他说,“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总理在神户发表演说,谈及中日亲善、共谋亚洲前途……此为总理一生之最后一次演说,凡我同志,无不刻骨铭心、没齿难忘”;他并且预言,“广田外相之演说,切合我国对日之态度。既有如此之共鸣,加以相互之努力,中日关系可望根本改观,而复于常轨”……
2月21日,汪精卫的演讲全文,充斥了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几乎同时,日本各报纸也广为刊载,不少报纸还刊登了汪精卫的大幅照片”(松本甫治,《上海时代》)。紧接者,2月28日,叶是伧替代了邵元冲,出任国民党中宣部部长,三天后,他与陈立夫共同发表声明,严禁任何报章刊载反日言论;3月11日,上海市政府颁布了财产及营业自由保障令,“取缔一切排日、抵制日货行为”;又四天后,教育部审查了三百余种中小学教科书,认定其中两百多种为夹杂反日倾向的“不良教科书”,不仅全部取缔,并通告全国教育厅局长,“未经政府审定的教科书……今后一概不允使用”……
凡此种种,使汪精卫毕生积累、近乎完美的形象,瞬间倾塌了。千万学生、愤怒青年无不斥之为“卖国賊”,千百封抗议信件涌向了行政院。至于汪精卫兼任部长的外交部,更被视为汉奸的大本营。许多官场人物也感到愤懑、不满,在朝天宫内,夹杂着迷感、愤怒、敌视乃至刻骨仇恨的声音,更不绝于耳……
在这个背景下,1935年春天,在又一期的《司令塔》杂志里,在这本仅供力行社社员参阅、被视为绝密文件、甚至蓝衣社魁首们也要“阅后焚毁”的刊物中,出现了两张夹页。它是一份完整的刺杀汪精卫的计划。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进人朝天宫、怎么放进三百余份小册子里的。更没有人
知道,究竟是谁在这么做。
最令人感到诡异的是,那个人又通过某种途径,“将此夹有两页的刊物给汪氏看”(邓元忠,《邓文仪访问》)。
汪精卫勃然大怒。素来温文尔雅、被视为彬彬君子的他,在众多国民党元老面前诉说起了自己的委屈。通车、通邮问题,不是蒋介石主张的吗?不久前刊载在《外交评论》杂志、被视为中日和解象征的《敌乎?友乎?中日关系之检讨》一文,不就是蒋介石口述、陈布雷命笔,并以徐道邻的名义发表的吗?他的所作所为,既代蒋受过,又成为蓝衣社的刺杀对象,天下焉有此理?……
一同样勃然大怒的,还有蒋介石。
这一天,在汪精卫托人送来那份《司令塔》、表达了无声抗议后,蒋介石轻车简随,出现在了朝天宫。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将那本杂志扔在了会议桌上。林培琛后来谈到,“良久始出声,问是何人所为”。
干事们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在蒋介石目光的逼视下,丰悌到底开口了,他顾左右而言他,说起了汪精卫的种种不是。他说,蓝衣社以抗日为使命,“提议刺杀汪精卫,虽显鲁莽,并无大过”;他说,这两张夹页,不过是一时义愤,“实不至于此”;他并且谈到,他一定饬令所属、检点言行,“断不会再有如此事件”……
这个29岁的青年,中华民国最大秘密组织的头号魁首,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该案的严重性。他东拉西扯,既不肯认罪,也不愿让蒋介石发现该案并非朝天宫所为,“组织已被敌人渗透了”(邓元忠,《邓文仪访问》);他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蒋介石气得浑身哆嗦,“在愤怒中说要枪毙丰悌”。
枪毙手令被人劝阻住后,蒋介石发表了一通训话。他说,几年来,在纳粹德国咄咄退人的声势中,英法自身难保,无暇东顾,以夷制夷、“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路子已经行不通了,为此,1月30日,他才破格召见有吉明,并于次月会见了日本记者、《朝日新闻》特派员宫崎世龙;他说,自从蒋汪合作以来,他与汪精卫“亲密无间”,分别负责安内与攘外,这才有了“第二期革命”的节节进展,朝天宫的这个手笔,不仅将使两人关系出现裂痕,它将引发政潮、导致国家再次分裂,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怒气 冲冲地谈到,朝天宫徒有匹夫之勇,不仅不知道他忍辱负重的苦心,也忘了日本之外,中华民国还有一个世仇强敌,那就是苏俄;在俄国崛起之际,只有联日对苏,才能获得东亚的均势,换取几年来之不易的安宁,“根本地说,日本人最终不是我们的对手”……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他拂袖而去,让朝天宮自行处置该案。这么一来,“葫芦官判断葫芦案”,傅胜蓝做了丰悌的替罪羊;作为宣传处助理干事、《司令塔》主编,他被判入狱两年。除此之外,丰悌没有进行任何调查,更不必说怀疑他的亲信秘书、朝天宮“新晋之人”陈光国了。
肖赞育后来谈到,丰悌的瞒天过海,导致了异常严重的后果。它是丰悌身败名裂的一个重大伏笔,“当时蒋氏的确怀疑力行社要刺杀汪精卫”(邓元忠,《肖赞育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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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塔》事件”后,中日和解的潮流,依旧一泻千里地行进着。3月28日,驻华公使有吉明前往南京,与汪精卫商谈关税问题;汪精卫表示,“提高进口关税也是不得已”,但中国愿以延期收回领航权为交换,“请日本方面予以谅解”。4月15日,在有吉明回国述职前夕,两人再次会晤,谈到反日风潮时,汪精卫说,“此后将尽全力满足尊意。但单凭训令,不能在一朝一夕达到目的,这一点希望日本谅解”……凡此种种,使几天以后,有吉明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商调宣称,前往中国之初,“中日关系相当险恶。到了今日,已完全不见了那些令人不安的空气”。
5月17日,南京与东京同时发出通电,宣布将使馆从公使级升格为大使级。作为中日和解潮流的顶峰,不久后松本重治记载了新任大使有吉明递交国书的场景:“上午十点钟,有吉大使从南京总领事馆出发,前往国民政府大礼堂。他的随行人员包括大使馆海军武宫佐藤修少将,掘内、有野、山田、松村、田中各书丨己官,以及须磨总领事,驻南京的雨宮、北浦陆海军武官助理等。他们穿者整齐的大礼服,经中山路到大礼堂附近,然后穿过左右排列的仪仗队,到达礼堂门口。参军长吕超、典礼局长张希骞、外交部 国际科长林桐实出来迎接。在《君之代》的乐声中,大使一行进入了大礼堂……递交国书后,林森主席致答谢辞,并祈祝天皇陛下健康”……
但,也是在这种沸沸扬扬的场面中,松本重治觉察到,有吉明的随行人员,并不包括大使馆陆军武官矶谷廉介少将。与此同时,5月29日,在遥远的北平,天津驻屯军参谋长酒井隆大佐、北平使馆副武官高桥坦中佐来到中南海。此后十几天,在居仁堂何应钦会客室,他们不仅提出了种种蛮横要求,并且态度粗野、趾高气扬。何应钦后来谈到,“虽在疑谤丛生的情况下,始终忍辱负重”;“为中日和解计,不意受此侮辱……终生难忘”(何应钦,《北平军分会三年》)。
后来被判处死刑的乙级战犯酒井隆生性残忍、目中无人。他一生的三大武功,分别是“济南惨案"、“何梅协定”和香港大屠杀。这一天,走进何应钦会客室后,他自称代表天津驻屯军、高桥坦代表关东军,为“孙永勤事件”与“胡、白刺杀案”前来交涉。
所谓“孙永勤事件",指的是几天前在河北遵化被关东军全歼的孙永勤抗日民军。酒井隆说,在遵化,孙永勤曾得到县长何孝怡的接济,何孝怡还试图引其脱逃,“显系违反塘沽协定”;河北省主席于学忠应为此负责。
他要求罢免于学忠。在此之外,则是罢免天津市市长张廷谔。他说,不久前发生在天津日租界的《国权报》社长胡恩溥、《振报》社长白榆桓遇刺案,查明是蓝衣社所为,“亦为蹂躏日本租界警察权的重大事件”。张廷谔当然应该下台。
两个报人的遇刺,与“租界警察权”有什么关系?历史学家、时为宁夏财政厅厅长的梁敬鋅后来谈到,酒井隆的依据,是1902年八国联军交还天津的条约;其附约规定凡有外国人遇害,联军保留弹压治罪权,“惟交还天津附约,系指被害人为联军人民而言,与胡白国箱、案由,均不相合”。何况,胡、白两人究竟为谁所杀?此后几十年始终聚讼纷纭,天津驻屯军参谋石井嘉穗甚至认为,“白榆桓之暗杀,实即出酒井之唆使"(秦郁彦,《口中战争史》)……
几十年后,一些蓝衣社当事人才在台湾披露说,“系由戴笠派唐振武……暗杀之”。但此时的酒井隆,又何来证据呢?
谈到证据时,酒井隆的蛮横嘴脸、无赖本色,可谓空前绝后。他说, “此乃日军经过月余日之明确调查,不必提出证据与中国做无谓之辩论,中国亦不得以干涉内政相驳难”(梁敬鋅,《日本侵略华北史述》);他并且反咬一口,说检査孙永勤尸体时,曾找到一张委任状,上面有蒋介石、何应钦的联衔签署。梁敬鋅后来谈到,“乃指此为军委分会接济义勇军之证据……但此证据,并未提出”。
在极尽猜测、捏造、瞒天过海与“莫须有”之能事后,酒井隆狮子大张口,开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曾扩情、蒋孝先、丁昌、何一飞必须罢免;以原政训班学员、“抗日宣传总队”为主体的华北政训处必须撤销;第25师“学生训练班"、《军事》杂志社北平分会应予解散;“日本方面所谓蓝衣社、复兴社等有害于两同国交之秘密机关,必须取缔,并不容许其存在”;在蓝衣社之外,CC系的河北省各级党部、励志社北平分社一律撤废。最后,则是宪兵三团、黄杰担任师长的第2师、关麟征担任师长的第25师,以及于学忠的第51军,“驻在河北,有害无益,希望撤出”……
这个清单,旨在将蓝衣社从华北连根拔起。在宪兵四团调往福建、负贲“闽变”的善后事宜后,华北政训处、宪兵三团以及第2师、第25师,不正是华北蓝衣社的主要力量吗?曾扩情、蒋孝先、丁昌、货杰与关麟征,不就是华北蓝衣社的五大魁首吗?至于何一飞,也是特务处北平站头目、曾负责刺杀张敬尧的白世维的化名,而《军事》杂志社北平分社,则是特务处北平站的掩护机关。更不必说,第25师的“学生训练班”已成为华北复兴社的主要训练机关了。
又何止是蓝衣社?CC系的各级党部,不是“华北中央化”的象征吗?于学忠的第51军,不是蓝衣社的几支部队之外,对日态度最强硬、也最有实力的地方部队吗?它的兵员多达17万人,占据了奉军的三分之二以上。凡此种种,将使北平、天津成为两座空城,华北防务荡然无存。作为谈判的参与者之一,乙级战犯、被判处无期徒刑的高桥坦后来谈到,“交涉中,酒井君语气非常强硬,态度咄咄逼人。他表示,倘若不全盘接受,发生北清战争、满洲事变那样的惨剧……亦未可知";“以上要求,不仅何应钦,连南京政府也惊愕不已。其中很多涉及中国内政,而且既广泛又强硬,纵然是为了根绝反日祸根,也未免太过分了”(《商桥坦回忆录》)……
还不仅如此。
在狮子大张口、试图独霸华北后,酒井隆又侮辱起了中华民国的头号领袖、时为南京军委会委员长的蒋介石。他说,蒋介石首鼠两端,一面表示对日亲善、一面暗中准备抗战,“此双重政策,必须改变”;他说,与日本为敌或为友,蒋介石必须做出一个抉择,他别指望脚踩两条船,在英美与日本之间左右逢源。他并且一言以概之,倘若不答应以上条款,关东军与天津军将认为,蒋介石毫无与日本亲善的诚意……
这个手笔,让与闻者无不失色。日本历史学家秦郁彦后来写道:“其直指蒋介石……应在英美与日本之间作一抉择之警告,使东京参谋本部、外务省,各各震惊”(《日中战争史》)。
内务大臣、昭和天皇的幼年侍读木户幸一则在日记里认为,“此次通告,虽然没有最后通牒的形式……但把它看作是最后通牒,也是有道理的......
那么,在石原莞尔四处疾呼、广田弘毅信誓旦旦之际,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件呢?难道日本朝野认为,只有武力的威逼,才能迫使南京与他们一致对苏?
原来,酒井隆压根不是什么天津军代表。作为偏激的“中国通”、狂热的少壮派军人,他)素嫌梅津司令官对华态度软弱”。对中日和解的潮流,他更深感不满,“竟与瞬宜颠覆之南京政府,讲全面之亲善……暗中复活币原时代之霞关外交”,廹可忍孰不可忍?为此,他上下其手、一路瞒天过海,导演了这出大戏。
大约4月底,酒井隆迈出了第一步。这一天,在梅津美治郎赶赴长春、与陆军大臣林铳十郎会谈公务前夕,他请示梅津,可否因为孙永勤事件,“向北平国军当局,作一轻微警告”?原驻华公使重光葵后来谈到,“因事属寻常,梅津将军没有在意,他很快答应了”。
紧接者,梅津前脚刚走,“胡、白案”就发生了,酒井隆欣喜若狂。5月25日,他给参谋部次长、素有“傻瓜元”之称的杉山元拍发密电,提出罢免于学忠、蒋孝先,撤销华北政训处并取缔蓝衣社,“但并不包含撤销河北省各级党部的要求,更没有黄杰军、关鳞征军和于学忠军撤退之期望”(朝日新闻社,《日本现代史资料》)。对此,与梅津私交极好、沆瀣一气的杉山元,回筏极为含糊,“可向……支那方面提此建议”。
但已经够了。这么一来,酒井隆不仅有了一面挡箭牌,更要紧的是,
在杉山元出面的情况下,此举也间接把梅津美治郎拉下水了。
事情还没完呢!当时,天津驻屯军不过两个大队、区区一千余人,“除分驻秦皇岛、山海关、塘沽、军粮城等处外,在津人数,不及五百人”;而平津附近,却聚集了黄杰、关麟征、于学忠、商震各部,“总数不下六万"。酒井隆只好狐假虎威,搬出了关东军;在关东军只肯予以“无形之支持•’、连代表都不思派出的情况下,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拉上北平使馆副武官高桥坦,冒充关东军的代表。梁敬鋅后来谈到,“高桥自始至终,并不代表关东军或天津军。东京参谋本部对关东军之权限范围,在卢沟桥战火发动以前,皆不许其越至长城以南……酒井、高桥之代表资格,自始即欠实在”。
在这种情况下,这两个冒牌货色狡猾地用口头通告的形式,不肯给中国方面任何文本,也不愿进行谈判,说完要求就扬长而去,以免露出马脚。更重要的是,此举还有另外三个用意,“-方面表示无待中国之答复,亦不期待中国之谈判,以反映日军自主行动之决意,一方面避免‘二十一条’招引列强干涉之覆辙,暗留一斟酌形势之余地”(梁敬錞,《日本侵略华北史述》);在此之外,则是不留下任何文字凭据,以避免东京敌对势力的追究……
陆军不是一手遮天吗?在日本,酒井隆又会把什么敌对势力放在眼里呢?原来,陆军的敌人就是陆军。
这就必须谈到“一夕会”的分化。几乎是石原莞尔的“统制派”、北进势力刚刚形成,被称为“大陆派”、代表南进主张的那个小团体,也悄然诞生了。它至少包括三名“一夕会”成员,土肥原贤二、影佐祯昭和田中隆吉;与“一夕会”形迹密切、但很可能只是其下属组织“满洲青年联盟"成员的花谷正,也在其中。无论阅历、视野还是对中国的态度,他们都与“统制派”截然相反。
“统制派”的重要成员,大多有者显赫的学历、留欧的生涯以及位于中枢的职位。无论石原莞尔、永田铁山还是冈村宁次、小畑敏四郎,都是陆军大学前三名毕业生,亦即“军刀组”成员。他们的欧洲阅历,使他们早早觉察了经济与军备的深刻联系。对他们来说,发轫于克劳塞维茨、发展于毛奇,并由鲁登道夫集大成的“总体战”思想,如同金科玉律。正因此, 在苏俄“一五计划”完成后,他们才如癲似狂,急切实行“统制经济”;他们为此不惜降尊纡贵,表现出了日华合作的姿态……
而与他们相比,在各个方面,“大陆派”都大相径庭。
“大陆派”多为陆军大学的次要人物、仕途与军阶不尽如人意者。以土肥原为例,陆大的传统说法,只要不犯错误,“十年内必可升至大佐”,但比石原莞尔年长六岁的他,整整用了十五年时间;以酒井隆为例,他更用了十六年时间。梁敬鋅后来认为,在很大程度上,酒井隆之所以有此行动,为的是“天津军之威势”与“自己之功名”。
在此之外,他们多为驻华情报人员,或派驻中国各使馆与领馆的武官。无论南京的矶谷廉介、雨宫巽,上海的影佐祯昭,还是北平的高桥坦、归绥的田中隆吉、济南的花谷正、广州的和知臼田,均如此。即使土肥原贤二与酒井隆,也可视为日本驻奉天、天津的代表。长期的中国生涯,不仅限制了他们的视野,使他们坐井观天,津津乐道于“东亚簕主”的地位;他们还形成了深刻的优越感、对中国根深蒂固的轻蔑。
枉他们看来,中国人肮脏、愚蠢、毫无徳性。田中隆吉曾公开扬言,“中国人是一群猪",影佐祯昭说过,“根本地说,中国已经沦为劣等民族了”。他们断言,中国政客大多苟且、自私自利、反复无常,丝毫不值得信赖,更不必说视为平等的盟友了。他们没有觉桀到中国民族觉醒的暗流,目光始终停留在“二十一条”时代。他们认为,一个分裂的、以军阀为主体的中国,符合日本的最大利益;中国的广土众民,也只有在沦为日本殖民地后,才有它的价值……
1935年1月29日,也就是广田演讲几天后,他们在大连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在这个会议上,他们众口—词地谈到,蒋介石是日本最大的威胁,“倘不及时予以打击,则统一中国之后,蒋之威望,将不可制”(梁敬鋅,《日本侵略华北史述》);他们作出了分裂华北、游说胡汉民、“暗助西南”的种种决定。而在游说胡汉民失败后,以土肥原为幕后人物、以酒井隆为前台演员,分裂华北的大戏紧锣密鼓地开场工。为制造中日关系不可逆转的破裂,他们决定将矛头对准蒋介石,以挟持东京跟着他们一起走……
正因此,6月2日,在居仁觉公然侮辱过蒋介石后,酒井隆对各国记者公开宣言:“我们的最后目标,是蒋介石的离职。蒋氏搜竭民力,在统 一口号的伪装下,使华北沦为南京的附庸。作为中国的朋友,我们不能坐视。故国民党部、救国团、蓝衣社、宪兵系,均须逐出华北……我们的要求,绝不退让半步”(《密勒氏评论报》,1935年6月8日)!
这个宣言,震动了南京、东京,也震惊了伦敦和华盛顿。
3
1935年5月31日,也就是洒井隆面见何应钦次日,中国驻日大使蒋作宾拜会了广田弘毅。在提出抗议之余,蒋作宾表示,河北省会可由天津迁往保定;除此之外,“于学忠等人更调,事属内政”,日本不得干涉;作为华北最大的城市,“平津不能划为停战区域”。对此,广田弘毅委婉地表示,此次交涉,涉及《塘沽协定》,“属于统帅权范围,应由双方军事当局,就近商决,较为方便”(《东京审判证词》,第2192号)。
所谓“统帅权”,指的是军队直属于天皇、政府不能过问的体制。它是日本无穷无尽动乱的根源。但,也是这一天,海军军令部次长加藤隆义中将,抛出了《对支所见》一文,“要求陆军谨偵”;次日,在石原茺尔的操纵下,陆军省更拍发密电给关东军,“除有奉敕命令,不得在华北搜作军事行动”(《西园寺公爵日记》)……
6月2日,酒井隆“倒蒋”宣言发表后,陆军省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约请海军、外务两省公同审议”。当天晚上,以参谋本部次长杉山元、陆军教育总监真崎甚三郎为一方,以陆军大臣林铳十郎、军务局局长永田铁山为另一方,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后来,历史学家秦郁彦写道:**大抵参谋本部主张彻底解决,陆军省主张平息事态……与卢沟桥事变时大为不同。”
在海军省、外务省的支持下,陆军省渐渐占据了上风。次日凌晨,一份多少折衷、但大体以平息事态为主的方案,到底抛出来了。这份被称为《北支交涉问题处理要纲》的文件,将酒井隆的诸多要求分为了“必要项”和“希望项”。其中必要项仅限于罢免曾扩情、蒋孝先,撤出宪兵三团并解散华北政训处;至于于学忠问题、“中央军之他调”以及“蓝衣社与国民
党党部之限制”,均为希望事项,由南京政府自主决定。
但,也是在这份文件里,永田铁山添上了两个遗患无穷的条文:在杉山元的坚持下,所谓“必要事项”被限定了答复日期;此外,会议一致决定,“利用此次交涉机会,要求中国通令全国,禁止排日”。
更要命的是,多少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永田铁山并没有提出更换交涉人。这么一来,酒井隆冒牌的代表身份得到了追认。更不必说,他派往天津、监督该案执行的,是支那课课长、与土肥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喜多诚一。
永田铁山的这些举措,后来被称为“历史性的错误”、“改变了东亚历史的瑕疵”。6月7日,喜多诚一抵达天津,他带来的不仅有三省《要纲》。还有参谋本部的“处置原案”;他并密令各处使领馆,要求前来协助,“于是南京之矶谷、济南之花谷等,皆相率来津"。据说,在赶赴天津的路上,矶谷廉介就告诉同行的若杉要参事官,“此番将收倒蒋之结果”。
次日,众多武官聚集一堂,对三省《要纲》妄作篡改、大肆发挥。首先改变的是“必要项”和“希望项”的区别,无论曾扩情、蒋孝先、宪兵三团和华北政训处,还是于学忠问题、中央军问题、蓝衣社与党部问题,“统括为必要项,硬性提出”。在此之外,对蓝衣社和国民党党部的“限制”,也变成了“撤出”。
这么一来,酒井隆的所有要求,都变成了东京的主张。紧接着,在喜多诚一的建议下,他们狡猾地将限定日期定为6月12日。
永田铁山为什么会同意限定日期呢?也是6月2口,他从驻华大使馆获悉,曾扩情、蒋孝先已先后辞职,宪兵三团也已撤出北平,“所有必要项中方均已自动完成”;在他呑来,这个许诺不过是顺水人情。那么,在将希望项全部纳入必要项后,必须在南京和东京回过神之前,“以万钧雷霆之假象……造成即成事实”。
又何止于此?如果说,以上种种只保证了酒井要求的实现,那么,永田铁山赞同的促使中国全面禁止排日,简直使他们欣喜若狂、变本加厉。
永田的赞附此议,有著种种算盘:此举不仅能巩固中日和解,也能打击狂热的、被称为“大陆派”的这些异己分子。不是吗?中日和解盛极一时,中日和解也充满变数,其中变数最大、最难以预测的,就是派系林立 的日本陆军;不是吗?这么一个法案,不仅能保证“统制派”的对华政策,还能使“大陆派”哑口无言、黯然失势。又何况,他已委托喜多诚一转告海军省,“加此期限,不过壮其声势,如中国不于期满以前答复,陆军亦无诉诸武力之意向”……既然如此,“大陆派”也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这一天,众武官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拼凑出了华北的大致图景:“所撤除之组织,及可能再对口关系造成妨碍的人物和组织,皆不得进入(华北)”,这么一来,五省二市就成了他们的私家地盘;“省市职员人物之交代”,有了这一条,他们就能任意罢免几省官吏;“约束事项之监视纠察手段",这个规定更是妙不可言,从此以后,他们就能逮捕任何的反日嫌疑分子了……矶谷族介以这样的话语,衣达了他们的集体决心:“华北成为自主区域,乃吾侪三十年之恩望,今宜以自力图之,俟得结果,再请东京追认。三省一致之案,不必顾虑"(《日本现代史资料》)!
6月9日,带者这么一幅华北蓝图,酒井隆、高桥坦再次会见了何应钦。这一天,多少不再箅是苜牌货色的他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梁敬鋅后来谈到,“该日之会见,为协定交涉之最高潮”。
所谓“最高潮”,指的不是双方你来我往、戏剧性的场面。恰恰相反,这一天,在酒井隆咄咄逼人的态势下,何应钦处处委曲求全、近乎奴颜婢膝。几乎一坐下来,“何氏先将截至6月8日止,中国已经办到之各事项,告知酒井”(梁敬鋅,《日本侵略华北史述》)。于学忠、张廷谔已经罢免;曾扩情、蒋孝先已离开北平;宪兵三团已撤出;华北政训处已撤销;于学忠部已调出河北;天津市党部、励志社北平分社、《军事》杂志社北平分社,均已办理结束……
酒井隆不动声色。听完以后,他问起蓝衣社是否已被取缔,何应钦回答.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蓝衣社,但他已严令取缔“一切妨碍国交之秘密组织”,比日方要求的更为宽泛。对此,酒井隆不置可否,他将话题转向了第2师、第25师以及国民党河北党部^
这是何应钦始终回避的问題。在自己的国土上驻扎军队,不是主权的象征吗?倘若国民党党部撤出,南京又何以宣示对华北的管辖呢?之所以作出那么多许诺,为的就是保住这个底线。但酒井隆冷冰冰地谈到,这个 要求,“必须于十二日以前答复……否则岂但中央军撤退问题,华北与全中国,•均将有问题”……
高桥坦后来写道:“这个协定,使中国蒙受了自己的军队在自己的国土上,因外国的压力而自行撤退的奇耻大辱……战后酒井隆参谋长被判处死刑,高桥武官被判处无期徒刑,中国对此协定之愤恨,由此可见。”
梁敬鋅也谈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酒井为我方所俘……日方虽曾假得麦克阿瑟总部之力,请我政府将其解往东京取证,卒不能救。重光葵谓酒井之死,与此役交涉态度有关”……
又何止于此?这一天,真正的高潮,是在悄无声处、以一种近乎诈骗的方式卷起的。在强调撤军与撤退党部、转移了何应钦的注意力后,在不由分说、扬手制止了何应钦的哀求之后,酒井隆拂袖而起、扬长而去。在离开居仁堂之前,他首次留下了文字要求,“文件三页,以日文缮就”。
此后几天,无论何应钦还是他的幕僚、秘书,没有人觉察到酒井隆的诡计。三页文件中,第一页是“中方所承诺之事项"八条,第三页是“中方未着手事项"四条,而在两页之间,还夹杂着一张莫名其妙、语意含糊、仅有寥寥三行文字的笺纸。它是放在第一页之后,似乎被归类为“所承诺事项”;但它的目次又是独立的,即“第一条”、“第二条”和“第三条”。在翻译之后,它的原文是:“所撤除之组织,及可能再对日关系造成妨碍的人物和组织,皆不得进入”,“省市职员人物之交代”,以及“约束事项之监视纠察手段”……
梁敬錞后来谈到,“三页文件中,引起……世论所聚讼者,即在第二页所列之三项”。两年多以后,因为中方矢口否认有这三项协定,而日方蛮横地指责中国违约,卢沟桥冲突才演进为燃烧八年的中日战火;几十年以后,_些极右翼的日本学者,依旧喋喋不休、厚颜无耻地宣称,中日战争是由中方违反条约引发的。
那么,这个瞒天过海、令人发指的骗局,是如何奏效的呢?对酒井隆、日本众武官的胡作非为,东京就没有任何措施码?衣冠顶戴、道貌岸然的南京,又怎么会批准这种欺人太甚、近乎明火打劫的协定呢?
6月9日,刚刚走出居仁堂,酒井隆就得意忘形地告诉海军少佐冲野亦男,“此次交涉,可望不经流血而有成就"(秦郁彦,《口中战争史》)。 但次日,石原莞尔就惊觉了他的行径,他匆忙拜谒了天皇的叔叔、参谋本部总长闲院宫亲王,要他出面弹压。当天,闲院宫致电梅津美治郎,“除自卫外,不得使用武力”;与此同时,他釜底抽薪,严令关东军除非得到天皇的敕命,“不摒踏进长城以南”,违者以大逆罪名论处。在此之外,他还担心关东军玩起电台故障的把戏,特地命令驻北平武官今井武夫,用军用电话向关东军司令官南次郎口述了他的命令。
在这种情況下,梅津美治郎异常恼火,他指责酒井隆给他添了麻烦。众多武官也心如死灰,纷纷准备打道回府。梁敬錞写道:“东京最高军政当局施用全面压力以临酒井,酒井武力虚喝之伎俩,正将告穷……”
但,也是这一天,南京的电报来了。
上午10点钟,几乎刚刚结束紧急会议,汪精卫就以个人名义致电何应钦:“急。北平何部长,今晨中央紧急会议,对于河北省内党部已有决议,由秘书处电达。对于全国排外排日之禁止,已由国府重申明令。对于五十一军及中央军之撤退无异议。特闻。兆铭……”而几个小时后,几乎刚刚译电完毕,何应钦也感到如释重负。他立即召见了高桥坦,向他进行了口头传达。
高桥坦喜出望外,却又不动声色。直到此时,他依旧煞有其事地表示,“日舰队、日飞机队,将仍暂留原处,俟承诺各项完全实行后再撤”(《日本现代史资料》)……
当天晚上,在欣喜若狂的气息中,一封封电报拍发往了东京。梅津美治郎谈到:“此次要求,未用兵力,即得全面受诺,堪殊庆幸”;酒井隆表现出大功告成后的谦卑:“为帝国利益计,不得不进行此次交涉……职若有违背军令处,甘受惩处,当此之际,虽在九泉亦自含笑”。杉山元则在陆军总部这么大声嚷嚷,“难道我们能惩罚为帝国立下如此大功的军人吗”?……的确,不能惩罚这样的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民族变得那样短视、急功近利和以成败论英雄。它曾有的古典的优美,以及维新的大气,都伴随者官僚的颟顸、政党的堕落以及军人的专横,渐渐地消逝了。与维新时期恰恰相反,这时候,它身上杂糅者传统的蒙昧、市井式的功利和官僚化的恶俗。即使以永田铁山为例,这个被称为不世出的才俊、“永田之前无永田”的杰出人物,不也有者这样的习气吗?在通过《北支交涉问题处理要纲》时,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此举重蹈了文官内阁的覆辙:过去几 年,文官内阁如同无能而贪图小利的家长,对军人们的在外讹诈、制造事端、不服约束,他们一方面七折八扣,另一方面,却对所有的斩获沾沾自菡、照单全收;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甚至会别有用心地添上对自己有利的筹码,从而使事态渐行渐远……
这一夜,日本的众多人物都在庆祝不已。即使年迈的报人、被称为“国民精神之象征”的德富苏峰,也如此。只有极少数的学者和军人,才意识到日本处在覆灭的边缘。在日记里,石原茺尔这么写道:“现在火焰已经升到最高了,却没有柴火可以添加……火光将渐渐地黯淡下去。”
历史学家津田左右吉,对此只留下了一句话:“失去原来的师长、从前的朋友和今天的近邻,真值得高兴吗?”
4
在华北,大撤退开始了。
最先跑掉的是曾扩情、蒋孝先。几乎是华北风潮刚刚卷起,一群群浪人就日夜聚集在中南海前。曾扩情后来谈到,“在卫兵的刺刀上擦洋火点烟……并在府右街公然追逐妇女、辱打小贩"。发觉自己被便衣日夜跟踪后,曾扩情不敢久留,他将妻儿托付给了副官,而后打扮成普通商人的模样,从府右街潜入长安饭店,在那里候车。但他还是被日本特务发现了,在确信他将南下后,这伙匪徒搜走了他的所有财物,又下了他的佩枪,将他戏弄一番后,才监视他踏上了火车。
蒋孝先也大致如此。在他们之后,几十名被视为“危险人物”、不愿屈辱地离开的蓝衣社青年,或备受屈辱、或身陷囹圄。以宣介溪为例,时为宋哲元部政训处长的他,在张家口被一群便衣公然绑架了;晚年宜介溪回忆说,“至宪兵司令部,遭百般折磨,意在逼供团体之活动”。直到几天后,因为何应钦的表态,也因为宋哲元的担保,他才被释放离开张家口,并坐上了返回南京的列车。
政训处的几百名青年,有的穿着军服、有的穿着学生装,泪眼相望、—言不发。在永定门车站,他们也踏上了火车,并在徐州转车;他们没有 回到南京,而是沿者陇海线,前往西安并成为新设立的西北政训处的主角。与过去不同了,在此后的家书里,他们渐渐苦闷、彷徨。因为他们将参与的,是无止无休的内战。
千余名宪兵从北平撤退着。以钢盔、皮靴和仪仗为衬托,他们整齐的脚步声,依旧“棄"、“棄”地踩过北平的街市。但,与出发时也不一样了,这里没有车站的送行,更没有女学生的欢呼。在街道两侧,一个个乐天知命的老北京沉畎地、目光呆滞地为他们送行。他们走进了火车站,也走向了西北。
在政训处、宪兵三团之后,则是敢布河北各地、如同一条条灰色长龙的正规军人。他们从一处处营地开拔,向各个火车站集结着,而后也踏上了西行的列车。两万余名精锐的正规军人,大多是参加过长城抗战的老兵;他们的脸上、身上,还有着当年弹片的痕迹,胸前还挂着各式勋章。他们与华北作别者,前往苦寒的西北;与政训班学员不同,他们大多是文盲,顶多也只认识百十个字。没有任何文字记载下他们的心情。
几万人撤走了,平津成为两座空城了。在大撤退之后,大搜捕也开始了。
一群群日本宪兵、特务闯进了各所大学,开始逮捕“复兴社分子”。搜捕整整进行了几个月,甚至北大校长蒋梦麟也柠被日本特务机关带走过。近百人失踪了,上千人被捕了,直到11月5日,一名《纽约时报》的记者依旧以罕见的愤怒,描写着自己的平津见闻:“他们以清査蓝衣社组织的名义,任意闯进每一个家庭和学校,实际上搜捕远远超过这个范围……他们的逮捕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一个人戴若眼镜、正接受着高等教育,并且读着他们不喜欢的书,就可以是逮捕对象……被他们凌辉的人,都是这个国家的精华,都是西方的天然盟友”……
这,并不是华北风潮的全部余韵。
华北风潮改变、定格了汪精卫。6月10日,他不顾满座反对,强行通过了中央军撤退令;次日,他又签发了《邦交敦睦令》,“凡我国民,对于友邦,各敦睦谊,不得有排斥及挑拨恶感之言论行为……如有违背,定予严惩”。及至7月2日,他又致电何应钦,批准了他给梅津美治郎的回函。几年后,汪精卫不无苦笑地承认,何梅协定,由他一手经理,“应改称汪梅协定才是”。
那么,在发出这些必定谤满天下、乃至“国人皆日可杀”的函电时,他想到的会是什么呢?
是尴尬的、几近屈辱的行政院生涯吗?自从1932年1月28日,他宣誓就任行政院长、开始“蒋汪合作”以来,他始终被视为摆设。十几年后,他的毕生知己、始终与他共进退的陈公博,这么描述他的角色:“每次行政院开会,都讨论琐碎而又琐碎的问题……无论军事、财政、司法以及地方行政,一概由行营办理,因此行政院更是花落空庭、草长深院了”;“蒋先生忽而在牯岭召集全国财政会议,忽而召集全国建设会议……牯岭是一个很幽闲的避暑地,那时已变成了南京的太上政府。行政院简直是委员长行营的秘书处,不,秘书处也够不上,是秘书处中一个寻常的文书股罢”……这样的处境,是他无法忍受的。正因此,1933年8月,在陈友仁辞职、郭泰祺也不愿再代理外交部长的情况下,他兼掌该职;他并与蒋介石有言在先,“独负对日外交之最后决定权”。
是几年来步履蹒跚、不断变迁的外交主张吗?也是出任行政院长当夜,“上海事变”就煤发了。从此以后,宿命一般地,他的声名、悲欢、命运沉浮,就不知觉地和日本人牵连在一起了:在《淞沪协定》签署前,他态度鲜明、言语铿锵。他说,“(中国)决非威武所能屈,决不以尺土寸地授人”;他说,“流血的亡国,还有复兴的机会,不流血的亡国,永无复兴之日......
上海被划为非武装区后,在战和两难的艰困处境中,他提出了“一面抵抗、一面交涉”。他说,“须先有抵抗然后有交涉……抵抗愈得力,交涉愈有希望”;他说,“日本的举动,正如强盗明火打劫一般……遇着强盗入室,唯一的办法,便是一面向他迎头痛击,一面鸣笛报警、协同捉拿”。1933年1月22日,在日内瓦国联总部,他更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立场:“中国现实无力对日宣战,但将倾注一切力量反对日本侵略……中国对日本的南侵,将取陈述国联与抵抗侵略同时进行的政策”……
这个态度,被视为“民意与实力的最大公约值”。然而,仅仅几个月后,他的观点就发生了骤然而重大的改变。
4乃19日,在长城抗战的硝烟中,陈公博代表行政院,前往华北劳师。一路的见闻,使陈公博深切感到,“这个仗真不能打了”。他说,“前方将士还没有看见日军的影子,便先做了牺牲品,因为我们的炮火射程没 有日军的那么远’’;他说,“这次战争,实在说我们还没有充分的准备,军事既难解决,还是走外交的途径吧”(陈公博,《苦笑录》)……
外交途径又谈何容易?也是这一年,纳粹德国迅速崛起,在英法无力东顾的情况下,《九国公约》已如同一张废纸;日本退出国联后,南京甚至丧失了唯一的控诉场合。此后几年,许多外交官的悲凉话语,折射了这个国家的一空傍依、孤立无援:驻英公使、曾负责(淞沪协定》谈判的郭泰祺说,“中国对英国和美国寄予厚望……遗憾的是,我们不能不认为,西方实际上没有为中国做什么事。它习惯用好话和决议安抚中国,一旦自己有徭要,又习惯把中国出卖给日本”;外交部次长、被视为中日和解主角之一的唐有壬,更以酸是而略略愤懑的语气谈到,“吾人深知各友邦,无一愿对中日纠纷插手相助,则向我友邦诱饵交涉内容,徒足激怒日本,增加交涉困难”……
换而言之,仅仅一年多以后,所谓“一面抵抗、一面交涉”,就彻底地破产了。它深刻地影响了汪精卫。5月3日,在黄郛前往华北、谈判《塘沽协定》时,汪精卫表示,“除签字承认伪国、割让四省之条件外,其他条件皆可答应”;他并且谈到,“弟绝不听兄独任其难……必挺身负责”。几天后,他再次致电黄郛、何应钦,“倘因此而招国人之不谅……弟必奋身以当其冲,绝不令二兄为难”……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从此以后,他走上了一意孤行、与日本委曲求全的道路。在他的主持下,通车、通邮、旧债谈判、使馆升格……中日和解渐成潮流;与此同时,天羽声明、“藏本事件”、“《闲话皇帝》事件”,一系列芝麻绿豆般的纠纷,都使日本军舰频频出现在大沽口岸、黄埔江边。他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到日本外交的双重政策,处处示以诚意、处处总事宁人。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这个同盟会元老、孙中山遗嘱起草人、中国国民党的头号党魁,这个有者近乎完美的履历、无可非议的私德.被称为“民国完人”的大人物,沦为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又何止于此?被视为卖国贼、“当代秦桧”后,他对蒋介石的微妙心态,他天真、自视极高、近乎文人而又容易沉湎自我想象的性格,连同他内心深处的一种神秘而极具悲剧色彩的“破罐子破摔”冲动,使他賦予了自己新的形象、新的角色。《塘沽协定》签署后,他的早年朋友、时为司法院副院长的覃振规劝他,不过是个“打短工”的,又何苦为蒋介石背黑 锅呢?他喟然长叹,“我既已跳下茅坑,就臭到底吧”;兼任外交部长前夕,无论陈公博、顾孟余还是他的妻子儿女,纷纷出言反对,他却凄凉而万分痛楚地谈到,“现在聪明人谁肯当外交部长?国难当头,总得有人跳火坑,那就让我来跳吧”……
从此以后,“跳火坑"成了他的口头禅。一次次的自命、自诩、自我角色化,使他产生了一种既无奈又自作悲壮、崇高的心态。不是吗?满洲事变后,他与陈公博相约从此不再赞附任何内战,并为此捐弃前嫌,开始了与蒋介石的合作;不是吗?国家要生存下去,日子要过下去,总得有人“跳火坑”;甚至,他隐约地获得了一种对蒋介石的道德优越感。在他看来,蒋介石之所以反对撤出华北,无非是对酒井隆“倒蒋宣言”的心怀不满;为此,6月30他以辞职相要挟,最终通过了“何、梅交涉案”……他的复杂心思,使他蒙蔽了自己的判断。他只能将自己千秋万世的名声,寄望于日本人的满足、适可而止、体谅他的苦心。在让出上海、热河、长城之后,他如同不断加码的赌徒,又让出了华北。他唯一的盼念,是日本人别在华北搞什么“自治”……
陈公博后来谈到,1935年8月,“华北自治”风潮卷起后,汪精卫再次自欺欺人。陈公博告诉他,“我想今日与其说是卖国,不如说是送国。因为卖国,私人还有代价,送国是没有代价的……今日送国大有人在,又何必你汪精卫送国”?对此,汪精卫回答说,“他们送国是没有限度的,我送国是有限度的”。
不仅如此。次年,在给陈璧君的一封信里,他又一次维护起了自己悲剧英雄的形象:“其时局面只有两途:一是使平津为九一八之辽宁,一是造成今日之局面。两者相较,今日之局面固可痛心,较之辽宁,尚为差胜……我只得负责造成今日之局面。同志明知故骂者有之,不知故骂者有之,我皆不辩。”直到此时,他还不愿相信,所谓华北交涉不过是几名日本军官虚张声势的讹诈罢了。
后来的历史表明,几年以后,正是这复杂心态、“跳火坑”的自诩,以及卖国“有限度”的自辩,使汪精卫渐行渐远,最终走上了他的不归路。
走上不归路的,又何止是汪精卫?走上不归路的还有日本。如果说,作为一介文人,汪精卫因缘际会、成为政坛要人,注定了是个悲剧的话, 那么,同样因缘际会、几近偶然地擭取了民国最高权力的蒋介石,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政客。他短视而楮明、不学却有术、肤浅但通晓生意经。几乎是华北风潮刚刚卷起,他立即觉察了日本政局的混乱、昭和军阀的派系林立、各种国策的毫无保证;他将目光投向了北方,决意联苏对日。更不必说,那些驻华武官对他有那样的敌意、给了他那么多的个人侮辱了。
为此,1935年6月,他起用了原先的侍从秘书、已在南京闲置了一年多的邓文仪,前往莫斯科出任驻苏武官。干国勋后来谈到,“盖有特殊之使命、负秘密之职责”。
在莫斯科期间,邓文仪不仅频繁往来于克里姆林宫,他并与旧日同学、中共中央驻共产围际代表王明几次密谈。8月1日,在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闭幕后,王明以中共中央的名义,发表了《八一宣言》:“近年来,我国家、我民族。已处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苏维埃政府和共产党郑重宣言:我们不仅对于日寇对我国的领土侵略和内政干涉,表示激烈的反抗,就是对于日寇提出的解散国民党党部和蓝衣社组织的要求,也表示坚决的抗议。在共产党及苏维埃政府看来,一切中国人的事,应由中国人自己解决,无论国民党和蓝衣社卖国殃民的政策如何滔天,但其应否存废问题,日寇绝无置喙的余地……”
在这份宣言的末尾,王明更呼吁到,“国民党和蓝衣社中一切有民族意识的热血青年们”,应与共产党并肩作战,建立一个独立、自由、广泛的统一战线。
《八一宜言》伏笔了国共的第二次合作,也扫清了中苏建立秘密同盟的道路。9月21日,受陈立夫的派遣,原留苏学生、《中国与苏俄》杂志主编西门宗华拜访了苏联文化参赞萨拉托夫策夫,“决定加强中苏间的文化交流”;10月9日,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部长孔祥熙会晤了苏联大使鲍格莫洛夫,详尽询问中日开战后,“中国能否通过新疆从苏联方面得到军需品”。几天后,谈判渐入实质性阶段,陈立夫代表国民党,与鲍格莫洛夫讨论了国共合作、红军改编、苏联军援等问题,,
在一系列的投石问路之后,10月18日,蒋介石在孔祥熙官邸会见了鲍格莫洛夫。鲍格莫洛夫后来写道:“会谈是绝密进行的,只有委员长和我两人,由孔祥熙担任翻译……在交谈过贸易协定和互不侵犯条约后,委员长认为,这些只具有形式意义,他希望两国能签订一个实质性的条约。 他为此强调,他不是以政府首脑、而是以军事指挥官的身份提出这个问题的。毫无疑问,他要的是一个秘密的军事协定”(《苏联外交文件》,第18卷)……
又何止是苏俄?1935年11月3日,以英国金融专家李兹•罗斯爵士为顾问,南京政府颁布了“废两改元”、发行法币的法令;次日,英国驻华大使贾德干公布《国王规章》,明令禁止在华侨民使用银两、铸币进行金钱支付,“予中国之币制改革以强力支持”。此后几个月,美国、法国纷纷加人了这个行列,以美国为例,它大量收购中国白银,使中国国际收支迅速由逆差转为顺差,“出现了以购买力迅速增加为标志的内地复兴”。秦郁彦后来谈到:“尽符日本严禁法币在华北流通,并阻止所有的在华日商交出现银,但它的六大银行,正金、三菱、三井、住友和台湾、朝鲜,合计存银仅达中国存银的4%,在华日商的存银量,也无法和英国相提并论。以这样微不足道的力量:,不仅不能阻挠中国的法币改革,它愚蠢的不合作,还导致了在华投资的毁灭性打击……”
在丧失华北后,蒋介石另辟蹊径、分散诸元。在军事、经济、外交方面,他分别与苏俄、英美、日本的北进势力合作,从而填补了纳粹崛起后的远东权力真空,使中国迅速成为堪与日本抗衡的力童。与此恰恰相反,在退出国联后,日本不仅孤立无援,它还面对着工业化俄国的空前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它拼命抓住中国这根稻草,但华北事件不仅激怒了英美,还使它的敌对名单上,增添了一个衰弱但渐渐复兴、异常巨大的邻邦。它与全世界为敌,最终只能选择遥远的、毫无战略价值的德国。如果考虑到卢沟桥战火与华北风潮的深刻联系,以及珍珠港事件的中国因素,那么,与其说日本的覆灭,伏笔于1937年7月7日,或1941年12月7日,毋宁说,远在1935年5月29日,它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
也是在“华北自治”潮流卷起之际,1935年6月,蒋介石召见了康泽,指示他与别动队在四川大力发展复兴社组织,“把四川经营成抗日圣战的大后方”;与此同时,他密令朝天宮,组织全国性学生军训和民众集训,“假以三数年,养百千万之可用兵源,对日决战”!
第十七章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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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1934年6月24目,南昌就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民众集训。当时,南昌分为十区,共有93保、2073甲、51105户;邓文仪后来谈到,“不含学生、兵士、公务人员,男女壮年共五万余人……因人数太多,无法同时受训,故决定分为五期,每期训练一万余人”。首期训练结束后,《申报》报道说,“考核成绩甚佳……现南昌朝夕各处升降旗时,妇孺皆知致敬,几无一人不识唱党歌,兼有极普遍之公民常识”(《申报》,1934年9月24日)……
但,它的训练内容以公共卫生、规矩礼仪、三民主义、国家意识为主,“仅有简单之军事训练”。干国勋说,“社会军训实始于二十四年……在此之前,可谓之公民训练”。
学生军训也不尽人意。1933年,暑期军训已推行十七省、涉及178所学校,“但成绩低劣”。这一年初夏,在CC系颁布条例、“特令所有高中以上学校均须组织训练班”后,各大高校纷纷上书教育部,以种种理由要求免除军训。干国勋也谈到,“力行社员在该年拟改良学生军训,而未成功”。
在这种情况下,1934年春天,丰悌兼任处长的国民军事教育处,会同教育部拟定了《暑期军训暂行办法》;该办法规定,凡初中以上学生均应接受三周军训,“如军训成绩不及格者,不得入学”。几个月后,一份名为《军事学通》的教材,也分发进了各地院校,“为学校军事训练应用之课本”。当年年底,《社会军训实施法》颁布了,“分水旱码头挑夫、车夫、普通市民等数种,并先在京沪区试办”;与此同时,两个特别市、八个省份先后成立了国民军训委员会。时为南京军训委员会主任的何志浩后来谈到, “委员会负责人,如南京的何志浩、在上海的李骧骐、在浙江的郑炳庚、在湖南的蒋肇周、在江西的柯建安、在北平的阮齐等,皆是力行社员。学校军训教官多由组织提名,交军事教育处发表”……
凡此种种,使社会军训渐渐瓜熟蒂落。1935年初夏,在蒋介石授意下,以蓝衣社为主体,席卷十余省、涉及几百万民众的普遍军训,骤然铺展开去了。
民众军训从南京开始3这一年初夏,在众多保甲长、户籍警察的配合下,南京第四区的1215名壮丁首先被召集起来,进行历时三月、每天两个小时的集训。何志浩后来谈到,“其分子为第四区的码头工人、米店店员、小工、苦力、住民、农人、商户、公务员等"(《国民军事教疗演讲集》)。他们被分成六个分队,教导总队的士兵担任各班班长,“宪兵团之军士,则为分队长"。
在长达三个月的集训里,他们接受了公民训练、战术训练和勤务训练。《申报》报道说,“国民军训之公民教育,颇有兴味处……言及总理时,教官即领唱总理纪念歌;言及委员长时,就唱领袖歌。总之训练没有间断,歌声也就没有间断”;《新闻报》的视角,则投向了战术训练:“一声声‘立正’、‘稍息’,一列列正步出操的工友壮丁,拿着木制的假枪……这六朝的金陵古都,平添了些许征伐的气象。”
民众军训的重点,是五花八门的勤务训练。在一次次响起的防空警报声中,一个个分队反复演习者疏散、灭火、抢修、运输、救护和撤离;继而,合成演习开始了,在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工事队、运输队、担架队、救护队……千余人有条不紊地往来穿插。何志浩回忆说,“学术科合计156个小时……期满之后,每月会操一二次”。
9月1日,笫二期训练开始了,1906名民众被编为了十二个分队,“分子为第三第四两区内的店员、住民、米业工友、浴业工友、成衣理发业工友、茶馆业工友等”。紧接着,第三期达到了2189人,第四期达到了2997人,及至第五期,桂永清的教导总队、韩文焕的宪兵七团几乎倾巢而出,对150个分队、多达23185名普通民众进行若大规模训练……何志浩后来谈到,1936年5月,在十几期的民众集训后,“蒋中正检阅南京国民军训,称赞其成绩。时在南京受训者已有二十万人”(邓元忠,《何
志浩访问》)。
南京之后,是上海、南昌、武汉、杭州和开封。此后两年,十四个省份、百余个城市、大约五六百万居民先后参加了集训。以上海为例,在杜月笙、黄金荣地下势力的帮助下,这个西方色彩最浓厚、各种势力最复杂的大都会,依旧有两万余名码头工人、黄包车夫、纺织女工接受了训练;以南昌为例,在这个编组保甲最完整、社会管制最严密的城市,成年男女没有参加军训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国民军事教育处估计,截至1937年初春,全国受训男女当在4995000以上。
及至抗战爆发后,这种普遍军训不仅没有过去,恰恰相反,因为战争的需要,它以更大的手笔、更无所不包的声势表现了出来。何志浩说,“国民军训实为有效树立征兵制度之基础。抗战时期,全国共计征集军训壮丁不下1500万人”。
然后,是学生军训。
1935年2月,以南京军训委员会为召集人,全市校长会议召开了。在宣布取缔所有不服从规定的私立学校后,会议很快做出决议,“从该学期起,各校实施军事管理,每日行升旗礼,并分区举行会操”(《中央日报》,1935年2月9日)。它开启了延续至今的中国风气,“不久学校行升旗礼
一事遍行全国”。
但,它不过是全国性学生军训的伏笔。入夏前后,《暑期军训办法》正式通过了,它不仅规定凡没有参加军训、或“军训成绩不合格”的应届毕业生,不得升入高中或大学,它更以釜底抽薪的方式,将军训考核纳人会考成绩。这么一来,倘若不参加军训的话,各级学校的毕业生将无法领
到一纸毕业文凭。
这个手笔,使为数41128人的大学生、多达573662人的中等学堂学生,大约三分之一参加了当年的军训。一个受训学生后来谈到,“高中一年级生三个月,大学新生和毕业生一个月……那时浙江学生集中在杭州南星桥的一个旧营房,江苏学生集训地点是镇江郊区的三十六标。军训标准完全参照部队的新兵标准”(罗志仁,《民国学生军训的回忆》)……
军训改变了成千上万的大中学生。在尘土飞扬的间隙,近二十万名学生,有的烦心额外的开支、忧虑着谋职的延期,有的产生了对教官的不满、 对动辄接受惩罚生活的愤恨;但更多的人,却在每晚的点名、拉歌、篝火晚会和集体出操中,见识了军营生活的庄严、肃穆和整齐有序,并赋予它审美性的意义。毕竞,在漫长的“一盘散沙”、自私狭隘的生活之后,这种集体性的美感、这种宏大叙事式的生活,是前所未有的。蒋坚忍后来谈到,“学生因受军训关系而从军者,全国各处皆有所闻”。
紧接者,《兵役法》颁布了,他们大多拿到了预备役士官、尉官证书,乃至成为后备役校官。他们的预备役长达五年半,后备役更长达十年。在后来的年月,先后三期、大约六十万名的受训学生,成为中国基层军官的主体;而在他们大多阵亡、负伤后,依旧有千万知识青年络绎不绝地走向了征兵站。直到1943年,在“十万青年十万军”运动中,中央大学、重庆大学的报名人数,仍然达到了惊人的三分之一;大约12万名学生穿上军装,成为中国驻印军和远征军的主体。他们的挚诚和激情,使那个一向颟顸、蛮横的政权,也露出了富有人情味的一面。它不断刊发公告说,“青年学生,有为之躯,不急一时之血勇,留待建国之报效。工厂、道路、桥梁、机器,此皆汝等报国之战场也”(《劝青年学生勿一意从军书》)……
这一年初秋,涉及十余个省份、几千所学堂的学生军训,终于结束了。但学堂并没有回复往日的宁静,它甚至更加喧嚣、更为热闹了。在大军训之后,朝天宮的目光,又投向了更年轻的学生群体。那就是童子军组织。
与民众训练、学生军训没有什么两样,从一开始,童子军组织就操纵在蓝衣社手里。过去几年,它也始终进展缓慢。远在1932年4月14日,南京政府就通过了设立中同童子军总会的决议;当年5月,以干国勋为书记,力行社发起了“童子军励进会”。又一个月后,童子军总会筹备会在南京成立,力行社创始人、首任书记滕杰兼任秘书。
由于各个派系的争夺、倾轧,直到1934年11月1日,童子军总会才正式成立。此时,它拥有1028团、5328名服务员和89792名成员;它也和最初的倡导人、英国爵士罗伯特•贝登堡的理念大致吻合:在非军事、非政府、非盈利的前提下,进行非正规教育,让少年儿童习惯露营、生火、炊事和追踪,并培育他们强健的体魄、与大自然的亲近和发自内心的道德感。
但,丰悌出任力行社书记、并兼为中国童子军总会主任秘书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既不满意它的缓慢发展,也不认同它散漫的、非政府的、 多少还夹杂着英国绅士味道的色彩。在他看来,中国童子军应类似纳粹德国的“希特勒少年团”,为一个政权源源不断地提供忠诚、鲜活而易于控制的年轻成员。在他的努力下,童子军“属国际性或国家性”的争论,迅速地平息了;在青天白日旗和蒋介石半身像前,几万名童子军进行了庄严宣晳:“遵谨奉总理遗教,确守中同童子军之规律,终身奉行下列三事:第一,厉行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之教训,为中华民国忠诚之国民;第二,随时随地扶助他人、服务公众;第三,力求自己智识、道德、体格之健全”……
这么一来,一个国际性的、“面向个人而非集团”的育少年运动,完全沦为了政权性组织。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朝天宮几近拔苗助长地开始了中国童子军运动,并将之纳入蓝衣社的轨道。
童子军的法规,不是修改过了吗?它明文规定,“各省市公私立初级中学,一律以童子军训练为必修科,修习时间为三年”。对此,CC系大将、筹备处副主任朱家骅深感不满,他说,“其实一律童子军,则无童子军可言”。但朝天宫才不管那么多呢!在它的发动下,成千上万的复兴社社员行动了起来,他们或为各校校长、或为青年教师。短短两三个月内,在3164所中等学堂.他们组织了两千余个童子军团。这些童子军团或为单式,只有少年成员;或为复式,也就是附设了青年团、女童团或幼童团。它们大小不一,有的仅仅下设两个中队、四五个小队,只有区区五六十名成员,有的则多达几个附属团、几十个中队、一千余人……
一时之间,校园、街区,处处是穿制服的学童;在许多个县份,咔叽布料甚至出现了脱销。童子军迅速成为盛极一时的中国景象了。紧接着,对分布各省、数以千计的童子军团,朝天宫进行着越来越严密的分类考核。考核分成了初级、中级和高级,其中初级应熟识党旗国旗、誓词规律、童子军史略和会长蒋介石的生平,并接受礼节、出操、卫生和“记号”训练;中级的标准,则包括了方位、军步、旗语、侦查、生火、炊事、救护和露营。至于高级,它还有测量、制图、游泳、工程等方面的要求。它不仅类似军事训练,它还让人想起了希特勒的骑士团城堡。
在朝天宮不分良莠、照单全收的手笔下,当年年底,中国童子军总数已超过了30万名。在总会登记在册者,也达到了577团、2817名服务员、84692人,其中包括10484名女童和843名幼童。次年9月,当蒋介石效仿“希特勒少年团”,进行中国童子军大露营大检阅时,中国童子军总数已
达到50万人以上,其中“已登记者”也超过了20万名……
也是在这场席卷十余省,涉及几百万壮丁、学生和童子军的大军训中,蓝衣社开始了它又一轮的发展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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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刚刚发起大军训,丰悌就决心在受训人群中发展组织。首先大肆扩张的,是他的私家地盘、以潘佑强兼任书记的“同志会交通分会”。后来,时为全国邮政总工会常务委员的王宜声,谈起了自己的入社经历:“二十三年,由眭光禄介绍先参加忠义救国会……次年秋天,在参与京杭国道大演习后,正式加人复兴社。”
在几百名“交通研究所”学员的努力下,这一年夏秋,交通分会下属的邮政、铁路、电讯、海员各分会,先后发展了百余个复兴社小组。以邮政分会为例,继华中小组、华东小组升格为区社后,华南小组、华西小组、西北小组和东北小组也纷纷出现了;以铁路分会为例,它原本只在主要干线的交通枢纽设有小组,如徐州、郑州和蚌埠,但不久以后,举凡平汉、平浦、陇海、正太各线所过的大城市,复兴社小组如同雨后春笋。电讯分会史不必说了,自从1933年年底,南京政权开通全国无线电网以来,它始终处在交通分会的控制下;此时,覆盖十五个省份的37个枢纽站点,处处出现了复兴社……
当年秋冬,交通分会暴涨到了两千余人。几乎与此同时,“忠义救国会”组织也迅速泛滥者。
在大军训之前,“忠义救国会”共有五大分会,即以码头工人为主体的武汉分会,以船帮为主体的安庆分会,由戴笠和杜月笙合作、以青帮成员为主体的上海分会,以及山东书记秦启荣执掌的、以民团组织“红枪会”头目为主体的山东分会,和成员形形色色,包括了区长、乡镇长、民团头子、土豪劣绅的河南分会。但在大军训期间,它以遍地开花的方式,迅速形成了各有针对的六大板块,那就是京沪、长江、山东、河南、西北和四川。京沪组织依旧和“交通分会”有关。在此之前,作为全国邮政总工会 的主要人物,王宜声依旧不能加入复兴社;但在此之后,不仅交通专才、工会领袖,乃至码头把头、包身工工头、行会头目,也纷纷跻身“忠义救国会”。与此同时,胡宗南在西北发展了大批阿訇、马帮头目和基层军阀,康泽在四川招徕了成千上万的地主豪绅、商会首脑和袍哥人物……在十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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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省份、几百个县城,“忠义救国会”都成为地下帮会、流民势力趋之若鹜的对象了。
分布各地的“忠义救国会”成员,究竟有多少?这可能是个永远无法解答的历史之谜。但,仅仅一年多以后,在“西安事变”的风潮中,在短短几天之内,蓝衣社河南书记萧洒就组织了“十万民军”,并宣称要建成百万民军;在抗战爆发之初,戴笠和杜月笙的“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就达到了一万余人,而在漫长的八年岁月中,秦启荣掌握的“红枪会”民军,始终保持着近十万人的力量,并被毛泽东称为“摩擦专家”……凡此种种,或许能折射这个以流民首脑为主体的外围组织的规模和影响力。
与交通分会、“忠义救国会”相比,更为引人注目的,则是复兴社学生成员的迅猛增长。《康泽自述》后来谈到,“暑期军训开始前,丰悌即向各地分社下达了干事会决议……下大力气在军训学生中发展组织”。
从一开始,蓝衣社就包揽了两个特别市、十余个省份的学生军训。在派驻各地的六百余名军训教官外,桂永清、韩文焕在南京,宣铁吾在上海,张镇在江苏,俞济时在浙江,刘伯龙在江西,吉简章在福建,丁炳权在湖北,萧洒在河南,冯剑飞在贵州,至于遥远的四川,也有康泽的绥靖公署、几千名别动队队员……近万名宪兵、教导总队官兵和保安处成员,分别担任了军训学生的班长、分队长和队长。它使复兴社在各地学校的发展,变得水到渠成。
最早,丰悌下达的是“值百抽三”的指标,也就是发展大约六千名成员。对各地分社而言,这是个轻而易举的任务:在一次次拉歌、篝火晚会中,教官们早已和学生打成了一片;许多个星期天,他们和那些最优秀、最有思想的学生交谈,不仅了解了他们的政治立场,并且激发了他们对一个神秘的、旨在抗日救国的团体的向往。更不必说,在几十所大学、百余个专科院校,复兴社早已有了自己的小组……
但,六七千名学生刚刚宣誓入社,新的指令又来了。这一回,丰悌要
求招揽百分之十的学生入社,也就是大约两万名。
蓝衣社的使命,不是成为“辖区内每一民众团体无形的领导核心”吗?过去几年,即使发起复兴社之初,它不是也只肯吸收优秀青年、学生领袖吗?这么做,复兴社会不会重蹈童子军的覆辙呢?“一律童子军、则无童子军可言”……但,对各地分社、力行社员的纷起质疑,丰悌的回答言简意赅:“此为……领袖之意图。”
这个答复,让各地分社哑口无言。他们纷纷物色起了新的对象。当然啦,这么一来,学历、能力和号召力的标准,只能一再下降了;入社年龄降低到了十七岁,政治态度也变成了坚决反日,而不是对蒋介石政权充满向往。几十年后,蓝衣社福建助理书记李景春谈到:“凡有一技之长,或较为负责者,均为社员……重在发展大学生、专门学校学生,但也有高中新生入社的。”
磕磕碰碰地,两万余名新成员总算拼凑齐全了。在108所高校,三千余所师范学堂、专门学堂和普通高中,复兴社新增了两千多个小组。力行社员戴仲玉后来谈到,福建复兴社原本只有区区三百余人,大军训之后,“全省有复兴社员一千多人,三分之二属文化教育界,每县都有”(邓元忠,《戴仲玉访问》)。
康泽回忆说,这一年夏秋,“以上海为例,每个星期都有几百人入社”。
肖作霖更亲眼目睹了朝天宫组织处每天接受近千份表格,处十余人天天加班的繁忙景象。后来,他令人啼笑皆非地谈到,“丰悌担任书记长时……是复兴社的极盛时期”……
无论如何,这一年7、8月间,在大军训行将结束前夕,复兴社已拥有了三四千个学校小组。在所有知识青年聚集的地方,它都有了自己的组织。以后,伴随着年复一年的军训、…拨又一拨的入学新生,复兴社可以轻而易举地滚雪球发展。这个前景,让几百名力行社社员、几千名军训人员,一度笑语晏晏、志满意得。在许多个营房、集训地,他们收拾者自己的行李,准备回家了。
也是这时候,丰悌的又一道命令来了:“务求在军训学生中……发展十万名复兴社员。”
这个贪功求大、拔苗助长的指令,究竟是蒋介石的意思呢,还是丰悌 的自作主张?谁也说不清。几十年后,在《记叶县复兴社的一些情况》一文中,一名叫沈详甫的学生,谈起了自己在大军训中加人复兴社的过程。
沈详甫是河南叶县师范学校的学生。这一年,他毕业在即,为了领取到毕业文凭,他参加了当年的大军训。在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充满了求职的忧虑、“毕业即失业”的阴霾,军训就要结束了,只要再过一天,他就要去寻觅一份教书先生的职业,而后开始养家糊口、娶妻生子的庸常生活。但就是这时候,一个让他后半生不得安宁的事件发生了。
这个晚上,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拿着手杖、穿着长褂”的大胖子,出现在了训话现场。他是叶县教育局局长。他没有丝毫掩饰,开宗明义地要求所有学生都参加复兴社。他说,“参加之后,生活和工作都永远有保障”。
他煞有其事,好像丝毫不知道这个许诺早已行不通了。继而,他又宣布了复兴社的三大铁律,“保密”、“只有纵的联系”和“生的进来、死的出去"。如果说,这种大张旗鼓的场面,已经让“保密”和“只有纵的联系”不啻于一个笑话的话,那么,对“生的进来、死的出去”,他进行了赤裸裸的威胁:“如若谁要违犯组织决议,就会有人跟在你后面把你打死。也就是说,这个组织是有进无出的……”
随即,他宣布复兴社叶县支社成立,所有学生按照班级编制,一概编为复兴社小组。担任组长的,要么是他们的老师,要么是早已加入复兴社的学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沈详甫成为复兴社社员了。
事情还没完呢!在百余人集体入社后,胖子开始了一项明显从中牟利的推销。他说,“谁要交160元钢洋,就可以买德国造20发手枪一支,购买手续由组织来办”……沈详甫令人忍俊不禁地写道,“因为第二天就毕业了,所以,这个仅仅成立了一天的叶县复兴社,也就结束了”。
如果说,这个案例说明了基层的空洞的话,那么,高层的闹剧更为触目惊心。后来,时为蓝衣社湖南书记的仇硕夫,在《中华复兴社在湖南的活动》一文,勾勒了一幅偷梁换柱、尔虞我诈的众生百丑图。
1935年年初,在中央军各部入湘后,“湖南的半独立状态随之打破”。大军阀、时为湖南省主席的何键为之坐立不安。这一天,出于复杂心态,力行社社员、新任财政厅厅长何浩若给了他一个建议:“湖南的青年是芸公的青年,都是拥护芸公的。这是芸公最可靠的社会基础,不能让别人抓去……”他建议何键在朝天宫派出教官前,先行组织学生军训,并成立自己的团体。
何键全盘接纳,并指定何浩若负责军训。这一天,在长沙小吴门外49标广场,何浩若宣布成立湖南“铁血锄奸团”,几千名学生必须集体入团。与蓝衣社一模一样,它也有几大铁律,最重要的是入团之后,不得再加入其他的秘密组织。何浩若并且宣称,锄奸团“就是湖南复兴社”。
这个消息,很快惊动了湖南分社、朝天宫。仇硕夫提出抗议之余,要求总社迅速派出教官、接管军训。但何键的手脚更快,他亲临集训现场,给几千名学生分发了一枚戒指、一柄短剑。那枚戒指是锄奸团的标志,镌刻了“铁血”二字,短剑上也有“慧剑、何键赠”的字样。何键说,倘若没有戒指和短剑,就不是“同志”;锄奸团以他为团长,以何浩若为书记,除此之外,“任何命令都不得接受”!……
天高皇帝远,对何键的偷梁换柱、何浩若的公然反水,朝天宮无可奈何。在一番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之后,丰悌只能按照民国的大杂烩惯例,将“铁血锄奸团"默认为蓝衣社的外围组织。几个月后,何键失势,被迫辞去第四路军总指挥职务,但仗恃省主席的虚衔,他依旧牢牢把握者“铁血锄奸团”。
仇硕夫后来谈到,此后两年,湖南蓝衣社和“铁血锄奸团”都发展迅速。1938年春天’,向三青团移交组织时,这两个统称为“湖南复兴社”的团体,已有了五万成员。但淮也说不清,这五万人中,究竟有多少是听命于朝天宫,又有多少是听命于何键的。
就这样,蓝衣社的金宇塔型组织,彻底地形成了。在其塔尖,是三百余名黄埔学生、高级官员;两万余名校官、公务员、大学教授、记者文人,则构成了它的塔腰。其下是约二十万名复兴社社员、几万名“忠义救国会”成员。它规模巨大,但臃肿庞杂;它声势惊人,却四分五裂、不堪一击。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政学系、CC系人物,还是被称为蓝衣社“四大台柱"的魁首们,贺衷寒、邓文仪、康泽和戴笠,都冷眼旁观,不屑一顾。只有丰悌连同那些朝天宫的新晋之徒,如左曙萍、邵令江、周安国,才得意忘形、不可一世。他们处处流露出中华民国“青年领袖”的姿态。
如果不是1935年11月的几声枪响,这种人为的、拔苗助长的虚假繁荣,原本可以持续得更久一点,规模也可以史大一些。但,在那场震惊民国的刺杀案后,丰悌,这个令旧口同学、同僚都纷纷侧目的人物,这个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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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11月1日,在复成桥中央党部大礼堂,国民党第四届六中全会开幕了。作为国民党“五大”的预备会议,它被称为“冠冕云集”、“济济一堂”。这一天,百余名中央委员早早前往中山陵拜谒,上午9时,在党歌声中,行政院院长、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主席汪精卫发表了开幕词。他说,“今当开会之际,所能报告者,便是精诚团结精神,永远不散。我们对于国难之痛心,增加了我们无限的努力。我们决心以无限之勇气,来担负这贲任,来谋国难之解除……”
开幕式结束后,9时30分,全体中委聚集在第一会议厅门前,集体合影留念。《中央日报》报道说,“各中委分五排站列,汪主席精卫、张常委静江、阎常委锡山、张常委学良、张常委继等,列于第一排”;但镁光灯不断闪起之际,许多记者已觉察到了一个细节:汪楮卫的身边留下了一个空位,蒋介石并没有来到拍照现场。
这个反常的现象,使接下去的事件显得烟波诡异、疑点重重。几分钟之后,几名常委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或东张西望、或窃窃私语。这时候,一名外披大衣、内穿西装的青年闪身而出,朝汪精卫连开三枪,枪枪命中。
汪精卫当场倒下。但,在镁光灯的烟雾和声响里,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中央委员黄季陆后来谈到,“当时站在后排,事发后,因不明真相,只觉得前排的人向后挤去”……
那个青年还要开枪,但张继到底反应过来了。他一反文官常态,上前抱住刺客的腰身,与他扭打起来;趁此机会,张学良大步向前,一脚踢翻了刺客。汪精卫的几名卫士也跟者开枪了,刺客胸肺连中两弹,倒在了血泊里。
在乱纷纷的现场,陈璧君左腿跪地、用手臂托起了汪楮卫。在百余人的围观中,他们的对话令人无不动容。汪精卫忍着剧痛说,“我为革命党,结果如此,毫无遗憾”;陈璧君则哭喊着,“四哥,你放心吧,你死后由我照顾儿女”。紧接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汪精卫告诉匆匆赶来的蒋介石,“蒋先生,我死以后,大概要由你一个人负责了”……
陈璧君则以冷冰冰的语气质问说:“蒋先生,有话好好说,何必这样做呢?”
蒋介石错愕不已,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已成为刺汪案的最大嫌疑人。他顾不上辩解,赶忙护送汪精卫去医院;这一天午后,在自己的官邸,他匆忙召见了十余名蓝衣社魁首。侍从秘书肖赞育回忆说,在等待丰悌、贺衷寒等人赶来之际,蒋介石显得烦躁不堪,“面色铁青,来回踱步”。
这一天,不仅陈璧君,现场的几百名官员,南京的千万市民,乃至与闻了此事的亿兆民众,无不怀疑该案系蓝衣社所为。而它的幕后主使,就是南京政权的头号人物,与汪精卫恩怨纠葛、一言难尽的蒋介石。这种怀疑,并非空穴来风,乃至恰如其分。
6月30日,为“何梅交涉案”,汪精卫负气称病,出走至上海疗养;紧接着,华北自治风潮卷起后,面对戴季陶、于右任、孙科、吴稚晖的纷起责问,汪精卫提出辞职,却被蒋介石、林森反复挽留。8月18了,他总算答应复职,并于次日飞抵南京,与蒋介石会谈“五大”事宜……千万市民、知识分子无不认为,一心逼汪下野的恰恰是蒋介石,他的挽留不过故作姿态;因为汪精卫去志不坚,蒋介石才必欲除之而后快。
更大的疑点,则是阴差阳错、异常蹊跷的不在现场。按照惯例,在这个中华民国最为重大的政治会议上,蒋介石即使身染重病,也应该参加合影,以象征国民党的团结、统一和继往开来。除了主使行刺、担心自己被误伤之外,蒋介石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他的哪一种辩驳,不是欲盖弥彰、苍白无力的呢?又何况,在拒绝参加合影时,他这么告诉叶是伧,“今天秩序太乱,恐怕要出事”。他似乎对刺杀案早有所知……
又何止于此?几个月前,朝天宫不是发生了“《司令塔》事件”吗?对这个无法无天、令人发指的举动,不少高官已有所闻。它似乎与该案丝丝入扣。它不能不让人认为,刺杀汪精卫是蓝衣社乃至蒋介石蓄谋已久的计划。以桂系代表刘芦隐为例,几乎是蒋介石前脚刚护送汪精卫去医院,这个毕生反蒋、生性率直的高官就破口大骂,蒋介石如此作为,“乃不折不扣之政治流氓”……
更重要的是,无论蒋介石能否洗刷清白,因为这个案件,作为国民党空前团结、中华民国行将统一之象征的“五大”,都注定要象上一层阴影,乃至彻底地破产了。除了几个最亲近的僚属,没有人知道,为了这个会议,蒋介石花费了多少心血、蒙受了多少屈辱,并賦予了它多大的期望。
作为“五大”的预备会议,四届六中全会可谓异常难产、姗姗来迟。按照党章规定,全代会应每两年举行一次,但1933年6月2日,当南京中央党部发表通电,宣称将于当年秋天举行六中全会、紧接者召开“五大”时,无论胡汉民、阎锡山、冯玉祥还是李宗仁、白崇禧,都不愿前来凑这个热闹。无奈之下,南京党部只得宣布,“展期于明年(1934年)十一月召集”。
次年的议程,再次延期了。为此,1935年夏天,蒋介石亲赴山西,面邀阎锡山与会;他并通过阎锡山,艰难地说服了冯玉祥。而与阎、冯相比,态度最强硬、游说最困难的,当属以胡汉民为宗主的中央党部西南执行部。
9月16日,陈济棠、李宗仁、白崇禧发表了通电,要求将四个提案纳入“五大”议题,那就是惩治丧权辱国之军政当局,惩治背离党义、推行法西斯主义之祸首,确定独立自主之外交方针,并取缔一切媚外关税税则。毫无疑问,这些提案都旨在让蒋介石丢人现眼。对此,蒋介石忍气吞声,他先是表示,这些议案不适宜作为全代会议题,“但可作为自由提案,向五全大会自由提出”;紧接着,他又低三下四地央求阎锡山、冯玉样,“代为游说两广之军政要员”……
直到派出戴季陶、马超俊两个特使后,西南军阀才勉强答应,以邹鲁、黄旭初、刘芦隐等为代表出席。至于胡汉民和三大首脑,那是一概不愿与会。饶是如此,蒋介石也欣喜若狂。六年前的“三大”,不是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么?四年前的“四大",国民党甚至分裂成了三个中央,那就是南京的蒋记、上海的汪记和广州的胡汉民集团。在这个意义上,“五大”是一个象征,在敉平瑞金、克服几省、行将发行全国性货币之际,蒋介石已经从一介军阀,升格为中华民国的公认领袖了……
但,"刺汪案"发生后,一切又变得悬而未决了。蒋介石无法预料,阎系、冯系和桂系代表会不会拂袖而去,他更无法预言,以陈公博为首的汪系、“改组派”集团,会不会再次发起反蒋运动。在此之外,对极具道德优越感的他来说,天下苍生的悠悠之口,无疑也是个极重大的心理伤害。又
何况,联想到几个月前的“《司令塔》事件”,他也怀疑该案是蓝衣社所为。
正因此,这个午后,在十余名蓝衣社魁首悄无声息地步人他的客厅后,他大发雷霆,以著名的“娘希匹”开头,叱骂起了丰悌以下的众多青年。他凶狠的目光,只是在掠过一名很少话语、任劳任怨的青年时,才略略温和一些。那就是首任书记、力行社创始人、从德国回来后兼任总会干事的滕杰。
这一天,蒋介石怒不可遏、语无伦次。他说,“《司令塔》事件”发生后,之所以没有枪毙丰悌,是因为他相信他的学生还有天良,不会做出什么遗羞万古的蠢事;他说,他的好学生死光了,剩下的要么愚蠢、要么自负、要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才有了这种丧心病狂的行径。他并且谈到,倘若汪精卫不治身亡,他要枪毙在场的所有人,“殉葬汪先生,并辩白于天下人”……
说到这里,他想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即使杀光这十几个人,乃至取缔蓝衣社,又有什么用呢?天底下的人,谁不会以为他在丢车保帅,让这些人充当他的替死鬼?更何况,国民党“五大”的不欢而散,已经被注定了……蒋介石越想越怒,他指名让丰悌回答,这件事究竟是谁干的。
丰悌也同样激动。站起身后,他对天发誓,自己与“刺汪案”绝无任何牵连;不仅如此,朝天宫他也里敢担保的,该案与蓝衣社没有丝毫关系。他说,倘若蒋介石不相信的话,他可以去中山陵前,“于总理灵柩前明誓”(邓元忠,《宣介溪访问》)……
那么,几个月前,究竟是谁扬言要刺杀汪精卫呢?
面对这个质问,丰悌终于害怕起来了。他吞吞吐吐地承认,所谓“《司令塔》事件”,他丝毫不知情;该案并非组织行为,乃是朝天宫个别人干的;至于是谁偷偷摸換地这么干,他也不知道……听到这里,蒋介石大怒若狂,他说,丰悌自欺欺人,“真是愚而好自用”;他说,“我把组织交给你,是把性命交给你,你不要我的命,我也不要你的命”……
但,枪毙手令再次被人劝阻住了。与以往不同,这一次,让蒋介石饶过丰悌的,不是说情者的脸面,也不是什么私人情感、师生之谊,而是最为现实的理智考虑。贺衷寒劝谏说,倘若杀了丰悌,天下人将断言蓝衣社谋剌汪精卫,蒋介石也脱不了干系;当务之急,是迅速地查明真凶、并揪出幕后主使,以还蓝衣社和蒋介石一个清白;在这种情况下,家丑不可外 扬,不要说枪毙丰悌,即使略事惩处也后患无穷……干国勋后来谈到,这一天,“贺在旁讲情,声泪俱下,方未执行”。
邓文仪后来总结说,“以后长沙大火,丰悌顶罪而遭处死,论者多称太冤枉……但他的真正罪行,与刺汪案有关”……
也是这一天,在贺衷寒、丰悌等人退出后,蒋介石召来了戴笠。在一番密密细谈后,他给戴笠下达了一个貌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三天之内,破获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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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沸沸扬扬的“刺汪案”,后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它的主要参与者中,华克之与陈惘子均为共产党人,它与共产党有关;有人则强调刺客孙凤海曾任十九路军连长,它的幕后人物,应该是李济深、陈铭枢集团。在此之外,由于华克之等人与民国“暗杀大王”王亚樵过从甚密,又有人怀疑它是王亚樵的又一刺杀杰作……但,次年秋天,作为唯一的脱逃者,华克之在香港发表了《告全国同胞书》,宣称该案与共产党无关,也不是王亚樵的手笔,“乃血气方刚、无权无势、经济困厄的三四小子,自发之所为”。
几十年后,在《1935年刺汪案真相》一文,华克之更详尽地描述了该案的来龙去脉。
1933年夏秋,因发动学潮,金陵大学学生陈惘子被四处追捕。他流亡到了上海,投奔他的幼时同学、安徽同乡华克之;不久后,在法租界新新南里232号的那几间破旧阁楼里,又出现了两个青年,那就是陈惘子的大学同学张维,以及张维的同乡,失业军官、原为十九路军连长的孙凤海。华克之回忆说,四人以兄弟相称,其中华克之为长兄,张维、陈惘子次之,孙凤海是“四弟”。
在苦闷、黯淡的日子里,四人以豪侠自命。华克之后来谈到,有一次,在读到五言诗《古剑》时,他们慷慨应和,“感愤兴起,拔剑击柱”。而几个月以后,一个偶然的机缘,更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那就是陈惘子的结识王亚樵。大约1933年年底,在安徽会馆,陈惘子
见到了同乡、富有传奇色彩、被称为“暗杀大王”的王亚樵。此后几个月,这个阅历复杂、出手豪阔的风云人物,不仅时常资助他们,他还总是自嘲说,“反正我的钱也姓骗来的”,以此打消他们的尴尬。凡此种种,让几个青年日渐钦羡、向往王亚樵的所作所为。他们决意步王亚樵之后尘,刺杀蒋介石。
'次年深秋,华克之前往香港,寻找李济深、陈铭枢。因为王亚樵的介绍信,他很快拿到了五千元活动经费。回到上海后,他们进行了种种分工,有的负责对外联络,有的负责收集情报,至于刺客人选,则选择了当过军人、枪法极准、“外表修伟风流”的孙凤海。他们并集体来到南京,以“晨光通讯社”为掩护开始活动。华克之后来谈到,“社址在南京陆家巷23号的后院……在申报成立展光社的表格中,华克之化名胡云卿,张维化名张玉华,孙风海化名孙凤鸣”……
那么,他们的刺杀对象,怎么变成汪精卫了呢?对这个问题,华克之语馬不详地说,“因蒋临时改变主意,不出场摄影,故退而求其次,以汪精卫为对象”……
但,更多的迹象表明,选择汪精卫为对象,是精心预谋的产物。甚至,它也不像华克之所言,“系自发之行为”。它的背后,隐藏者一个惊人的、但后来流产了的政治密谋。
那就是离间蒋汪关系、进而制造国家的再次分裂。华克之并没有谈到,在他们的同谋者中,包括一名陈惘子的大学同学,也曾在李济深的“神州国光社”任职、公开身份为南京花牌楼书店老板的青年。他的名字是陈光国,是丰悌内弟孙茂柏的密友。
华克之更没有谈到,无论陈惘子还是张维,也均为孙茂柏的同学;而远在1927年,在担任南京党部青年部部长期间,他就结识了丰悌,一度交往极密。他熟悉丰悌的种种性格弱点。
过去几年,无论李济深还是王亚樵,曾屡次刺杀蒋介石,但因为戒备森严、均未成功。即使1932年夏天,王亚樵收买的四名黄埔学生,以拜谒校长的名义实施刺杀,也被邱开基拼死救下。在这种情况下,几名无拳无勇的青年,又怎能指望剌杀成功呢?何况,以敉平瑞金为标志,蒋介石气象渐成,倘若再刺杀他的话,民间的声讨、千万知识分子的侧目,也是刺
杀集团无法承受的……
在这种情况下,汪精卫就成为再好不过的刺杀对象。他经常不带卫士,独自跋涉于名山大川;他与蒋介石的合作,是这个一介武夫、在党内资历极浅的人物,擭取最高权力的合法性基础。退一步说,即使行刺失败,在汪精卫屡屡与日本人合作、名声渐渐扫地之际,此举也能以民族气节、“自发行为”轻轻推脱……没有人会想到,刺汪的幕后主使,会是与汪精卫有者不错的私交和公谊的李济深集团。
又何止于此?这还是一举数得的“移祸江东”之计。只要造成蒋介石刺汪的假象,那么,他不仅将丧尽人心、背负千秋万世的骂名,各省军阀也就有了讨伐的名义。而汪精卫每况愈下,但异常团结、势力依旧惊人的“改组派",也将成为反蒋最力者。它有着种种妙不可言的好处,无论釜底抽薪、隔岸观火、偷梁换柱还是反客为主,尽在其中*…”
正因此,在混入朝天宮后,陈光国的第一个手笔,就是制造“《司令塔》事件”。它要给未来的刺汪案预留一个伏笔,那就是让汪精卫、“改组派”坚信该案系蒋介石所为。也因此,这桩刺杀案才选择了火力很小的四寸左轮手枪,邓文仪后来谈到,“三弹皆有入无出”,几天后汪精卫即已脱险。他们要留下汪精卫的性命,不仅避免“改组派”的树倒猢狲散,也想让蒋汪水火不容,以便火中取栗……
刺杀案发生后,这个计划不仅完成了一大半,它甚至无中生有、锦上添花:陈荦君直接质问之外,蒋介石似有预感、异常蹊跷的不肯合影,更使该案貌似铁证如山。邓文仪后来谈到,“此点十分重要,因行刺发生在蒋氏缺席之时,包括汪夫人在内,很多人怀疑此案与蒋氏有关”……
几十年来,扑朔迷离、众说纷纭的“刺汪案”,其真相始终被层层掩盖者。但,机关算尽太聪明,无论主谋还是刺客,都没有想到,他们遇见的是戴笠这么一个对手。受命当日,戴笠就下令逮捕了“《司令塔》事件”的始作俑者、时为蓝衣社助理书记的陈光国。
远在几个月前,戴笠就怀疑起了陈光国的真实身份。这一年,在破获许多共产党地下组织时,戴笠发现,那些绝密刊物中,“时常登出力行社的机密文件,几近一宇不差"。它让戴笠意识到,“组织已被敌人渗透了”(《唐纵日记》》。
陈光国的种种阅历,更让戴笠疑窦丛生。他曾是“神州国光社”成员;他与形形色色的人物交往,比如日本无政府主义者田和民,比如一些共产党人,又比如后来的刺客孙凤海。更重要的是,几乎是他刚刚进人朝天宮,“《司令塔》事件"就发生了……正因此,在CC系的徐恩曾、宪兵团的谷正伦以及首都警察厅的王固磐,纷纷赶赴晨光通讯社查找证据时,他另辟蹊径,逮捕了陈光国。从一开始,他就判定这是一桩政治离间案。
又何止于此?抓获多少涉案者、嫌疑人,难道很重要吗?所谓“破案”,难道不是洗刷蒋介石的清白,并使汪精卫、陈璧君以及“改组派”相信,它不仅与蒋介石无关,而且还是一个反蒋密谋吗?只有这样,该案不仅能使离间计流产,还能达到谋刺集团最不愿意看到的后果,那就是蒋汪的同仇敌忾……
正因此,在徐恩曾、谷正伦、王固磐四处抓捕余党时.戴笠的目光就转向了刺客的幕后主使。11月2日,也就是案发次日,他就获得了陈光国的些许口供;几天后,《唐纵日记》写道,“陈光国,现在证明他最低限度与暗杀者有过组织上的关系,有目的来参加我们的团体”。这个口供,使原本坚信不疑的陈壁君渐渐动摇了。
紧接者,戴笠抓获了刺客孙凤海之妻、被称为“天生丽质”的崔正瑶。
对这个弱女子的刑讯逼供,是号称三民主义、“五权宪政”的中华民国,最令人发指的行径之一。但它使戴笠获得了更有价值的口供。美国学者魏斐德后来写道,“这是他本人很少直接参与的残酷施刑的一个案子。当崔正瑶招供后,她不仅出卖了余立奎,而且还供出了周世平和胡大海等”;更重要的是,在崔正瑶供认的众多涉案人员中,包括了一名“改组派”成员、与汪精卫形迹密切的青年。戴笠欣喜若狂,他以坦荡的姿态,将这个人移交给汪精卫心腹、宪兵司令谷正伦审问……
此后几天,伴随者陈惘子、张维的纷纷落网,伴随着大卷大卷案宗的送往汪公馆,“改组派”不再怀疑蒋介石了,而其他派系也无话可说。几十年后,魏斐德写道,“(那名案犯)的改组派身份,终于使陈璧君相信蒋介石并非是谋杀她丈夫的后台”(魏斐德,《特工王戴笠》)……
直到此时,戴笠才开始追捕该案的两名幕后人物,余立奎和王亚樵。
抓捕余立奎,后来被戴笠视为毕生最屈辱的事件之一。《戴笠年谱》 记载,这一天,戴笠率领二十余名特务分批前往香港,抓捕余立奎、王亚樵;但王亚樵早已得到了消息,他密报香港警务处,有人私带武器入境,结果戴笠“为警务处处长亨利•勃朗闪禁,关押三日,直至南京送来持枪证始释……自称系民国十七年后唯一一次坐牢”……
走出拘留处后,戴笠一腔羞愤无处发泄,发誓要置余立奎、王亚樵于死地。他三管齐下,在收买香港帮会组织寻找王亚樵行踪外,并委派王亚樵同乡、旧友陈亦川遍访所识,“伪称代石友三送信……寻机面见王亚樵”。与此同时,他更致函港督葛洪亮,要求港方协捕王亚樵。但不久以后,三套方案先后搁浅了:王亚樵狡兔三窟,谁也不知进他的下落;陈亦川虽然见到了余立奎,但很快被怀疑,“不惟无缘面见王亚樵,即余立金亦迅速逃脱”。最后,作为王亚樵的朋友,葛洪亮对戴笠的态度极为恶劣,他说,按照保护政治犯的惯例,不仅港方不会插手此事,倘若戴笠轻举妄动的话,他还将驱逐戴笠出境……
直到当年年底,戴笠才抓捕了余立奎。但,此后几个月,为引渡余立奎,戴笠与港英当局开始了没完没了、近乎马拉松式的扯皮。港英法庭强调,作为十九路军团长,余立奎是政治犯,香港政府不能予以引渡;戴笠反唇相讥,他说,余立奎更重要的身份,是王亚樵斧头帮、“暗杀团”的副首领,他所介入的刺汪案是杀人凶案,应按刑事犯条例予以引渡。而当港英法庭要求提出证据时,戴笠上下其手,他委托自己聘请的英锫律师史杜沙刺到处打点,“贿赂总督公署一次即达二十万,贿赂香港法庭先后花了四十万……一时之间,香港司法界无不引为笑柄,说南京政府钱太多,我们帮它花一花”(余立奎,《我作为刺汪案要犯逮捕、引渡、判刑的前后经过》)……
戴笠的这些活动,既明目张胆、又手笔浩大,以至于首都警察厅的一些老侦探也颇为不满。一名警官甚至面告余立奎,“这个案子,有人花了一百多万元,还没有抓到真正的主犯”。但,与国民党“五大”的顺利进行、蒋介石罪名的洗刷,以及汪精卫与李济深的从此反目相比,这些钱又算得了什么?后来,台湾学者、《戴笠传》作者良雄认为,戴笠之所以深受蒋介石信任,“系闽变、剌汪案及西安事变之表现所铺垫”。
也是在“刺汪案”渐渐水落石出之际,1936年的元旦钟声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