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八宝街之春
/
刘健群,1902年生,贵州遵义人。他的一个幼年朋友后来写道,“(刘健群)老家住在新城石门坎。从他家屋侧的巷子进去就是陈公祠。父亲早年在本街开帽子铺……”
在遵义,这是一个既不贫寒也不会太宽裕的人家。他早年的日子是平和的,但辛亥革命后,在兵匪统治下素来贫穷的贵州,“人民生活的困苦,几乎没有语言可以描述。这一幅血泪图,我从小便感受最深,长大成人活到几十岁之后,思之犹有余悸!”(刘健群,《艰困少年行》)
这形成了他关注社会、关怀民生的性情。17岁那年,作为县城弄巷的出色子弟,他考人了贵州省立法政学校。这一年,“五四"风潮席卷全闻,也波及到货州;刘健群因缘际会,以学生身份加人了初初成立的“少年贵州会”。
“少年贵州会”汇集了贵州最优秀、最具现代气息的青年,其领导人包括后来名重一时的何应钦,以及“现代宪兵之父”谷正伦等民国要人。不久后,出于何应钦的赏识,刘健群出任《少年贵州报》主笔。
高度的自信、澎湃的激悄结合撰搞磨砺,使刘健群表现出了罕见的演讲天才。后来,他的一个朋友谈到,“刘谈吐风趣,以擅长雄辩、演说驰名……事后听人说,中国的演讲,第--数孙中山先生,其次是汪精卫、黄郛,第四就要算刘健群了”……
这副口才连同何应钦的发迹,使刘健群平步肯云。1930年,中原大战结束后,何应钦主持南昌行营,刘健群以机要秘书的身份,兼任南昌行营
办公室主任,军衔少将。
他主要的工作,是负责“江西地方整理委员会”。“少有大志、饱读经史”,是他的过去;文人气质很重、口才恣意汪洋,是他的形象。随者几次围剿的先后失利,他开始悉心了解江西民众的心理,思考朱毛在江西的得势。
1930年春天,南京政权风雨飘摇,与此相反,在闽赣交界的大山,一群群目不识丁的青年纷纷加入朱毛的队伍。刘健群为此几近痛是:是民众愚昧呢,还是“官通民反”?
对苏区、江西社会略作了解后,刘健群很快发现,朱毛以区区几千华里贫瘠之地,养兵数万,征敛自然也重;就正賦而言,甚至里于政府。但一是注重剥夺富户,二是宣传得力,再是负担平均,四是并无杂税苛捐。显而易见,朱毛财政的特点是取法公平、令行禁止。对山民而言,负担虽然也重,但“仅纳正陚”使他们更容易接受朱毛。
与此相反,在国民党辖区,地方征敛花样百出,各级衙门雁过拔毛,被称为“见物即税、无人不捐”。在九十余种附加税之外,以宜丰县为例,一年之内仅道路捐就缴纳三次,分别为“劣道捐”、“石子捐”和“桥头堡捐”;以临川县为例,甚至小学校长也能自立名目,开征“布捐”(《剿匪期中江西各县地方之苛捐杂税》,1933年版)……有一次,在和他的朋友宣介溪交谈时,宣介溪一脸苦笑地告诉他,在和许多普通百姓交往时,“根本不敢承认自己是一个国民党员”。
刘健群为此激愤不已。这一年他的日记记载:“我们的党现在似乎对于群众的愿望变得毫无兴趣,党不仅变得远离群众,而且在许多地方,国民党简直被群众所痛恨”;匪屡屡失败,地方整理遥遥无期……我们必须承认,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毫无建树,源于党的失败”!……
及至宁粤分裂、七省大水,刘健群的语气更加苦涩、低沉:“这决不是几个人的问题。我们只要好好想一想党曾经分裂过多少次,我们就能知道为什么不能扑灭赤祸……党的混乱、党的软弱无能、党的颓废,已经到了非根本整治不可的地步!”
那么,国民党何以沦落到这个地步呢?还有没有办法挽救党,乃至使国民党再次焕发生机呢?
刘健群的思考,由此渐人深沉。
刘健群认为,朱毛财政的取法公平、“令行禁止”,源于训练有素的干部队伍。那些青年抛家舍业、朝不保夕,自然不会有什么私人财产观念,也就不会贪污腐化。这么一来,不仅杜绝了巧立名目、中饱私囊,征敛也不会引发民间的怨恨。
在刘健群看来,吏治的万恶之源,正在于私人财产观念。那么,对执政的、有家有业的国民党员来说,又该怎么根绝他们的贪欲呢?
刘健群认为,这不是个人问题,也不是宣传和教化所能解决的,而是“方法不好,制度不完善,内容不充实"。他为此谈到,要铲除腐败,一方面,党员之间不应贫富悬殊,以至引发同僚的失衡,进而导致腐化;另一方面,他们的生活、工作、灾病,“都应该永远有保障”。在刘健群看来,这么一来,腐败也就根绝了。
正因此,举凡遗产、田租、股权收入、高薪,都是腐败之源,"新成员应把超过团体规定的财产全部交给团体”;与此同时,刘健群的目光也投向了成员的日常生活。他说,无论灾病、子女的教育、老人的赡养还是自身的养老,“所有必要开支……都将由团体支付”;他表示,“以这种方式,团体成员•绝不会发财、也不会挨饿’”。他并且认为,这么做,“能保证精英们合袼的革命献身精神,并防止旧国民党最严重的症状,即腐败”(易劳逸,《流产的革命》)……
凡此种种,不能不让人想起“公社”、类乌托邦的实践。五四前后,公社理想曾席卷了成千上万的青年;以工读互助团为象征,在北京、上海等地,一度出现了几十个公社。但没有一个公社能维持一年以上。
又何止于此?刘健群认为,私有财产观念与家庭、与几千年的中国生活方式密切相关,为此,国民党应以青年为主体,杜绝一切老朽的、陈腐的、没落的分子;作为崭新的中国要素,海外华侨不受旧观念旧礼教的束缚,“应占党员……一半以上”;在他们的感召下,在国民党内部,“与同志的关系高于一切,几倍于弟兄亲属之爱”……
凡此种种,更让人想到晚清以来的中国思想脉络。以谭嗣同为例,他不是认为五伦中唯“朋友”为真么?以孙中山为例,他不是认为只有海外华侨,才是新中国的希望么?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例,他们不是曾赞助过 工读互助团,试图以公社的、“无私产”的乃至无家庭的实验,缔造一个崭新的中国、崭新的世界么?……所有这一切,在1931年,又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一个年仅29岁的青年文人的思想资源。他并试图杂糅这一切,将之引人政党学领域。
1931年秋天,也是以这些思考为出发,刘健群在南昌组织了一个小小的、仅有六名成员的团体。这个团体有一个朴素而清新的名字,“布衣团”。几十年后,面对易劳逸教授,已年近古稀的刘健群谈到,“布衣团最主要的特色……是限制成员的个人财产”。
又何止是布衣团、公社式反腐?也是1931年,一本名为《法西斯蒂真相》的小册子中译本在上海出版了,它很快进入了刘健群的视野。是这本小册子,连同刘健群澎湃而狂乱、清新却荒涎的思考,不仅左右了布衣团的未来命运,它也伏笔着千里之外的力行社,此后几年不可承受的悲欢与变奏。
/
《法西斯蒂真相》的作者,是意大利统一社会党领袖、著名的自由主义者马泰奥蒂。1923年,依据对墨索里尼“黑衫党”、暴力小组的深人调查,马泰奥蒂写出了这本风行欧洲、轰动一时的著作。次年,他遭遇了黑衫党成员的暗杀,年仅39岁。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本旨在概述黑衫党暴行、揭示法西斯意大利恐怖前承的著作,却使刘健群成为中国最早也最狂热的法西斯主义者之一了。三十九年后的1969年,刘健群心情不无复杂地谈到,“法西斯主义现在看来是很落后的了,但在当时,它似乎是一种复兴同家的非常进步的手段”……所谓“进步”,与布衣团构想的自身不足、缺陷有关。如果说,布衣团以及“限制成员个人财产”的特色,在为执政党开一剂药方,那么,它却没有谈及社会、民间。而在满洲沦陷、亡党,亡国近在咫尺的背景中,所有从容的设想、渐进的反腐,都是不合时宜乃至近乎可笑的。与蒋介石一 样,此时的刘健群,也急切地要找到一条道路,“一种能唤醒国家新生的形式",以动员社会、唤醒民间。
最能够动员社会、唤醒民间的,莫过于法西斯主义。不是吗?以法西斯意大利为例,千百万人团结了起来,并在大萧条的背景下,实现了经济腾飞、国家复兴;不是吗?以尚未执政的纳粹德国为例,希特勒的演讲、纳粹党的政纲,也使千百万人如痴如醉。刘健群认为,在这样的关头,只有法西斯主义才能救中国。
这一年秋天,在满洲沦陷、社会动荡的惨淡背录中,刘健群开始起草一份《贡献一点整理党的意见书》。后来的历史表明,就是这份长达87页,行文流畅、语真意切却急功近利、思想平庸的文件,伏笔了力行社后来的纷纭毁誉。
“我们的党已经完全堕落了。现在,它仅仅是军阀、官僚和政客争权夺利的一个竞技场••一”在《贡献一点整理党的意见》的开篇,刘健群这么写道:“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仅仅是党的各级书记长和党员的相互冷漠、相互利用。至于党员和各级书记长的关系,更是令人齿寒,这些所谓同志彼此间的热爱还比不上同乡或同学……”
紧接者,与宣介溪、布衣团成员的对话,也大段大段出现了,“被群众所痛恨”、“源于党的失败”、“看不到党的工作”。在列举了政府与民间、官僚与基层的严重隔绝后,刘健群笔锋一转,以“中国国民党蓝衣社”为标题,开始了它的第二部分。
刘健群认为,由于历史、“正统性”的原因,骤行兴替、完全撇开现有的党组织是不现实的,它会引发“激烈的争吵”乃至党的再次分裂;他说,“我们赞成保留党的原有的结构,但是此外在党内应组织一个献身于民族和普遍民众的队伍,它将给党注入活力并培育出党的精神”……
这个队伍,就是“中国国民党蓝衣社”。它将以青年为主,完全实行布衣团的“限制个人財产”,并注重吸收海外的华侨青年;它将重新唤起民众对国民党的希望,而随着时间流逝、人事演杵,它将成为国民党的主体;它将占据“中央执委会三分之二以上的席位”,那时,国民党也就焕然一新、浴火重生了……
又何止于此?在接下去的篇幅,刘健群语言晦涩然而意图明确地谈到, 复兴的意大利有黑衫党,德国有褐裳队,因此,这个团体才定名为“蓝衣社”;他躲躲闪闪地指出,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有主义而无策略,有纲领而无方法……应以黑衫党、褐裳队为借鉴"。换而言之,他所要剥离的,不仅是国民党的组织之壳,还有它的立党之意……
法西斯主义的关键,当然是领袖。为此,刘健群反复强调,“假如领袖好,那么他领导的革命事业将迅速发展;假如领袖不好,那么他领导的革命事业将不可避免要走错路”。他认为,中国还没有产生那样的领袖,类似印度的甘地、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以非凡的精神力量团结全党、号召全民,值他坚信,“中国专制统治的漫长传统和缺乏内聚力的现状,必然会催生这样的领袖……超人会出现,并领导起革命运动”(易劳逸,《流产的革命》)……
在这样一个领袖的号召下,蓝衣社成员将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在“收人等同于普通民众”之外,举凡娶姨太太、吸食鸦片、出门坐头等舱乃至跳舞,都在取缔之列;至于贪污和腐化,更不必说了,“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刘健群认为,只有这样,蓝衣社才能成为“辖区内……民众的无形核心”。
反过来,在蓝衣社统治下的千万民众,也必须把財产、生命乃至后代的命运,托付给国家和领袖。他们要以日常生活来表达这种托付。在刘健群的规划里,蓝衣社统治下的中囷民众,要尽的义务极其烦琐:大至服兵役、被动员、随时准备牺牲,小到准时作息、清洁居所、监视邻居的异端言行,乃至见到领袖画像时必须肃立、闲谈到领袖时必须恭谨……
那么,怎么培育出民众的这种自觉呢?刘健群认为,这就箔要效仿已执政的法西斯意大利、未执政的纳粹党,乃至已一跃而为世界强国的苏俄.需要将每个人的•一生切割为若干时期:幼年时,他必须加入蓝衣社的儿童组织,并在学校、所在儿童组织的监视下成长;倘若他聪明、出色并且对蓝衣社充满向往的话,那么,他就能优先加入蓝衣社的预备组织,并以此感召其他的学童积极向上。
这样,到一个人初初成年时,他必定是忠诚的、可靠的。他也就可以正式加人蓝衣社组织了。这么一来,中华民国将出现一个由领袖、蓝衣社、普通民众组成的金字塔型社会,并以此实现国家的统一、富饶和强大……这就是30年代初期,一个年轻政客为所有中国人设计的命运。
命运有意地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滕杰和刘健群,几乎同时想建立一个“旨在拯救国家”的团体;并且,这个巧合如此完整:一个来自外患、一个源于内优;一个突出组织,一个强调理论;一个致力于基层、“秘密”,另一个鼓吹着领袖、“改组国民党”;一个用缜密的思考,另一个不乏狂人的激情……在他们的笔下,民国种种奇形怪状、混沌职始的党团模式,无不具备。“蓝衣社”集大成者民国党团活动的所有特征。
把两份文件叠合在一起,后人可以看到,那就是力行社、“蓝衣社”全部的历史轨迹:在军政党宪特的众多秘密小组、对日本的鲜明态度、对苏区的疯狂杀戮、对众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野蛮迫害与暗杀,一波又一波卷起的法西斯鼓吹运动,对蒋介石独裁地位的不断强调,以及后来的三民主义青年团、令人生畏的军统局……直到最后兵败台湾、灰飞烟灭。
后来席卷全国的蓝衣社运动,在这两个从未谋面的人身上,完成了主要的理论储备。它让人叹息于历史惊人的戏剧性。
1932年年初,在几经修改后,长达87页的《贡献一点整理党的意见》终于定稿了。在临近春节、稀疏的鞭炮声不时响起的日子,刘健群和宣介溪买舟沿长江而下,试图以戏台故事里常见的“上书”方式,去游说、征服蒋介石。在这一路的船头,他既心情激荡,又忐忑不安:那个毕生以三民主义、孙中山信徒自居的人,那个为人处世都以宋明理学为标榜的人,会采纳这个来自欧洲的“意见”吗?
那个以军功起家、在党内资历极浅,为使自己的“接班人”地位名正言顺,乃至不惜炮制出“英士即死,吾师期我以英士,执信继死,吾师并付以执信之重责,而责我一人”(蒋介石,《孙中山祭文》)的神话的人,会不会为了避嫌,而或黜或囚甚至杀了他呢?
他当时并不知道,在他离南京越来越近之际,那个读过私塾,口气里都是“勇毅”、“诚信”等儒学信条,接受过日本军国教育,入过地下青帮,开过交易所,信仰过三民主义,同时为了娶到一个女人、还非常滑稽地成为基督教信徒的人,那个中国历史上最古怪、最莫名其妙的大人物,也已对法西斯主义产生了兴趣。
史料记载,抵达南京后,刘健群并没有找到与他熟识的陈立夫,也就 没有见到蒋介石。但他并没有因此回南昌去,而在南京继续活动。布衣团的活动中心,由此从南昌转移到南京了,到当年4月,“这个社团已由最初的6人发展到18人”。
史料记载,在南京期间,刘健群频繁出入何应钦官邸,由此结识了何应钦的侄女婿桂永清。一席交谈后,他获得了桂永清的极度欣赏。这才有了在中山陵下,桂永清越过众人、力荐刘健群的插曲。易劳逸后来写道,“由于没有人反对这一推荐,蒋介石点头同意,并让桂永清通知刘健群明天上午八时到他的办公室一谈”。
这样,接下去令人眩目的发迹,也就顺理成章了。此后一个多月,蒋介石连续十几次召见刘健群,并使他“一月两迁”。继任命他为中央军校政训处处长后,3月中旬,刘健群又成为军委会总政训处处长。一时之间,南京官场无不笑谑刘健群为蒋介石的“螟蛉子”(《康泽自述》)。
但,对这个“螟蛉子”提出的发起“中国国民党蓝衣社”的建议,蒋介石却迟迟没有作答。他的目光已投向了一片巍峨的建筑,那里是励志社。
/
励志社旧址,位于今天南京中山东路307号。现在它只是江苏省会议中心。而在过去的五十多年,它还先后是过学校、招待所、宾馆等普通场所。历史已经剝夺了一个时代给予这三栋宫殿式古朴建筑的特殊荣光,作为一个富有悲剧意味的时代象征物,人们只能看见,励志社,那不尽的尘封的面容与真相。
1929年元旦,励志社效仿日本军内服务组织“偕行社”而建,原址在黄埔路中央陆军大学校内1931年,由著名建筑师关颂声、赵深设计,由陆根记营造局施工的中山东路励志社建成后,它就开始了一个兼为军官交际场所、后来变得非常有名气的建筑的历史。不久后,它的分支机构遍布了许多城市。
励志社事实上是那时的国家俱乐部。在励志社的历史上,还有这样的一笔:1932年3月1日,力行社在此正式成立。
在晚年的《回忆录》里,力行社大会的参与者干国勋也详细记载了大会的情况:“(3月1日)早展8时前,大家都根据筹备处的通知到励志社集合……会场中的座位布置成马蹄形,对笤马蹄口所设的桌椅,即为蒋氏主持会议的席位……”
但因为淞沪战争,这个会议并不圆满,筹备处人物“因公不在南京”的达到十余人,其中更包括三个重要人物:康泽率首都记者考察团到上海报道战争,-胡宗南匆忙赶回驻地、布置防务,最后,曾扩情还留在成都“游说四川"。只有四十几个人参加了会议。.
如同桂永清推荐刘健群那样,蒋介石到场后,这个绝密的会议又有了一个小插曲。
不知道筹备处哪个人物多话,一个叫冷欣的黄埔一期学生也闯进了会场。当然,他是希望在最后的时刻、能够凑上力行社发起人的资历。但蒋介石没有给他这个面子,他一本正经地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冷欣吓得不敢回答。蒋介石更加严肃地说:“你走吧,今天这里没有你的事”。
赶走冷欣的场面,让在场的四十余人都印象深刻。会场静得只能听到细细的呼吸声。
一生有过无数兼职的蒋介石,自然是力行社的真命社长。他开始致辞了,这个讲话也一如他惯有的枯燥、烦琐。他显得异常振奋,满口“力行”、“复兴”的词汇。他的身后,挂着他自己拟订的,大抵是照抄清末国学大师章太炎的手书,“驱逐倭寇、复兴民族、平均地权、完成革命”。
讲话后,依照“民主集权”的原则,四十余人进行了人事评议和投票选举。得票的多少,将是干事、常务干事、力行社书记,以及力行社监察委员人选的主要依据。
邓文仪因任蒋介石秘书,没有成为被选举人;滕杰、贺衷寒、康泽、丰悌、桂永清、周复、肖赞育、郑介民、邱开基九人被选为干事。力行社第一个赞助者曾扩情落选,在许多人的评议里,这个当年的“扩大哥”既娶了姨太太,偶然还吸食鸦片,他“能力全无、经验略有、但近来官僚不堪”。
得票较多的胡宗南被蒋介石亲笔圈出了干事人选。蒋介石的理由是,“带兵官”不要多参与政治事务,以免影响打仗。此外,怎么也不能占据地 位的戴笠,被蒋介石圈成了三个候补干事的最后一个。这可能与干事会里几乎没有浙江人有关,但也说明了所谓的“民主集权制”是怎么一回事。
常务干事是“三驾马车”,滕杰、贺衷寒与康泽。其中滕杰代表黄埔四期,贺衷寒代表黄埔一期,康泽代表三期,以便力行社统制全部的黄埔力量。
顺理成章地,滕杰继续出任力行社书记。按照“书记负责制”的原则,他要推荐下属各处处长、以及监察会人员的名单;但这些人选的确定,要经过社长蒋介石的同意。
力行社下设六处,分别是书记、组织、宣传、军事、特务和总务。书记处是滕杰的助理机关,由力行社的几个“小字辈”组成。常务干事康泽兼任宣传处长,这和他正在办报的关系非常大,否则,他更合适的是周复的组织处长职务。他的《中国日报》也“顺便地”成为力行社的机关报。
军事处长是桂永清,除了不在场的胡宗南之外,他是唯一像模像样的“带兵官”。总务处长是毕业于日本经理学校,曾扬言向蒋介石告发、此时也被带到励志社的李一民。最后,为使力行社拥有一个比黄埔同学会更正式的“掩护和运用机关”(《康泽自述》),蒋介石决定设立一个新机构一中央各军校毕业生调杏处,由肖赞育出任处长。
这个“调查处”不仅继承了黄埔同学会的全部权力,而且权力版图扩展到了此时南京的大小几十所军校。此外,从它设立的那一天起,它就兼有特务机关的意味。
会议就要结束了。在空旷的励志社大厅,蒋介石与四十余名与会者手拉者手,站成了一个大圆圈。他继续以他呆板的、毫无特色的语言进行鼓动:“三民主义力行社从此正式成立了,不达目的决不终止……”
这一天,随者四t余人走出励志社、涌向附近的八宝街,一个悬念也留给了大多数与会者。那就是尚未确定的特务处处长人选。几十名黄埔学生纷纷猜测,将出任处长的,是滕杰的推荐人、已展现出特工天才的黄埔二期学生郑介民呢,还是蒋介石侍从秘书、兼任者精干的特务组织“调查科"科长的邓文仪?在励志社社址召开的成立大会使“三民主义力行社”浮出水面了。当时,没有人觉察到一个影响历史的事件正在发生。没有任何报刊披露这个消息,至于麻木的人民,更不会想到这个小小的“社团”,日后会一度决定自己的命运。
在3月仍未转暖的南京,八宝街一带的几个院子却异常热烈。励志社大会后,由陈启坤出面,力行社在八宝街的一个“大园子”里,租下了两栋二层楼的房子作为总社办公地。肖赞育后来谈到,“因系秘密”,它不设岗哨、没有招牌,只有几个便衣警察在门口守卫。
靠内的一栋楼房,一层是军事处和宣传处,二层是书记处和组织处。另一栋,则是肖赞育和另一位书记处人员的住所,“以作掩护”。与此同时,滕杰、康泽等人也纷纷在附近租赁房屋,以便办公。
一开始,只有区区六十余人的力行社,让这个园子显得很寻常。附近的居民都以为这是一户普通人家。但没几天,它一下子鼎沸、神秘起来了。
在力行社六年多的历程中,1932年3月是魁首们聚集最频繁、相处最默契的一个月份。按照蒋介石的要求,力行社不另设机构,“只有小组和社员”(《康泽自述》),全部60余人被分成了六个小组。小组每周会议一次,组长也每周向蒋介石汇报一次工作,这带来了力行社紧张、严密、热烈的氛围。
在当年6月7R前往武汉主持“三省剿匪总部”之前,蒋介石主持了力行社全部的13次会议,“并且每日会议都长达3小时以上"。一个成员更回忆到,“在第一年的上半年,三位常务干事经常与蒋氏围着一张小脚桌四方坐下,讨论国家大事与社务”(邓元忠,《林培琛访问》)。他过问若力行社每一个计划,敦促着每一步动作。
在他无比庞大的军人身影下,这个春天,力行社的第一轮发展狂飙卷起了。在1932年春天的日记里,一个力行社成员写道,“得到总司令的同意后,团体……气势一日千丈”(《唐纵日记》)。这种震动南京的气势,首先因为它接管了首都的防务,成为蒋介石的“御林军”。
这年春天,在涌入八宝街的人流里,包括了五个“皇亲国戚”。他们是蒋介石原配毛福梅的亲侄子、“天下第一侍从”毛邦初,首都卫戍部队88师师长俞济时,警卫团团长宣铁吾以及蒋介石的两个侄孙,宪兵三团团长蒋孝先和空军首脑蒋坚忍。在古代,这些亲族子弟、近卫部队往往身者锦衣,一时之间,力行社被笑称为蒋介石的“锦衣卫”。
披上锦衣后,力行社还被笑称为“黄袍加身”。在“皇亲国戚”之后涌入八宝街的,是遍布各地的一百余名黄埔将官。这个长长的名单,包括了关麟征、黄杰、王敬久……包括了后来声名最显赫的黄埔毕业生,是当时几乎全部的“学生将军”。
将官之后是校官。在连年混战、军饷不给的背景下,南京街头处处可见“失业”、开小差的黄埔军人。不止南京,“各种大城市到处发现这类游手好闲的人物,他们招摇撞骗、为非作歹,社会混乱,莫此为甚”(《康泽自述》)。
但在力行社首脑看来,这些良莠不齐的失业军人,用处大者呢!几乎是励志社大会刚刚开过,力行社就开始了以办培训班、“分配工作”来网罗党羽的活动。3月,“自新训育班”开班了,力行社一举通吃了全部的270名校官;次月,“团警班”也开班了,第一期就招揽了500余人,此后又连办三期,共汇流2000余人。
这个春天,滕杰的目光不断投向一张硕大的地图,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个粗壮的军人身影。而他目光所及的区域,也一天比一天广漠。2000多名团警班成员,先是在宁沪、江苏、浙江等地,成为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禁烟、税务、交通、铁路等警察部队的头目。不久后,他们又进人中南、西南、西北和华北,负责起了保安部队。
这些地方武装,亳无例外地成为日后力行社各种阴谋、策反、颠覆、串联活动的主力。在力行社剪除军阀的“削藩”中,在戴笠平息“闽变”的行动中,在华北抵抗“自治”的风潮中,在蒋介石瓦解两广的策反中……在接下去的几年,处处可以见到这些人的身影。
这个春天快过去时,滕杰的地图已覆盖了大半个中国的团警势力。上 百个保安团、几百个警察局,从中心城市到县城,不断在地图上被标列、添加……
夏天到来时,力行社已拥有成员约200人,其中许多人是将军。此外,革军会也在各地控制了200多个小组,并且“小组常有多至15人者”。
力行社一举成为南京的三大派系之一,民国全新的权力格局出现了。几十年以后,易劳逸教授写道:“(国民党)党内派系泛滥……其中最大、最具影响的派系是CC系、政学系以及黄埔系。……在1932年到1938年间,黄埔系有效运作的核心,是一个纪律严格的秘密组织,闻名的蓝衣社。”
这番论述,被收入了《剑桥中华民国史》。
又何止是“黄埔系”?这个春天,滕杰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烟雨迷蒙的南京,他还有一张更加隐蔽、不断细密的蛛网形地图。
3月,革青会兼并了18人的布衣团,革青会南京小组成立了。从这里开始,一个庞大而细密的革青会网络,在一个个城市、街区舒展开来。任觉五担任南京支社书记后,干国勋执掌武汉支社,叶维负责上海支社,贾毅主持北平支社。随即,十余个支社、上百个区社、几百个小组,开始密布在工会、报馆、学校、社团。
革青会的使命,是成为辖区内“每一民众团体……无形的领导核心"。许许多多的市民,就在这个春天风闻到了力行社、“蓝衣社”的存在。
这个春天:,八宝街还发生了一个影响深远的事件:迟迟没有任命的特务处处长,终于下达任命了。担任处长的,不是控制者颇具规模特务势力的邓文仪,不是早早显示了特工才能的郑介民,而是流离沪浙十年、一事无成、曾经偷鸡摸狗,在家乡几次诈骗、屡受殴打、名声极差的那个从前的流氓,后来变得勤奋含蓄的戴笠。
这个希奇古怪的决定一公布,戴笠兴奋得眼珠子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当日,他在南京大宴宾客,次日,他正式受命在徐府巷草创特务处本部。为了给他压根还不存在的手下以神秘感,戴笠特地把自己的私人办公处,安置在和他私交极好的胡宗南在南京鸡鹅巷53号的驻京办事处。
戴笠向“自新训育班”要走了30个人,开始在南京三道高井的一所普通住宅,依照自己的方式,训练他们。组织建设之外,是“精神建设”。这个春天,随着革青会的兼并布衣团,《贡献一点整理党的意见》也被接纳为力行社的主要文件。布衣团“限制成员个人财产”的特色,经过滕杰的整理,变成了对早期力行社有着深远意义的《生活限制条例》。
《生活限制条例》后来被称为是“修身进德之举”。与刘健群的设想一样,这是一个琐碎、细致、严厉得近乎苛刻的条例。它要求成员勤奋、“力行”、清廉、简朴;它限制奢侈浪费,如外出不得坐客轮的头等舱,尽量减少用车等;它限制腐化堕落,如不准赌博、不得娶姨太太等。一句话,它也要求大小成员,“生活等同于普通民众"。
首先限制的是收人。民国奉行“高薪养廉”制度,高级公务员的收人一般为民间十倍以上。如一个上校团长,法定月薪为240元,足以养活一个七八口人的大家庭。此外,腐败弥漫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各种贪污、受贿、灰色收入,使官员的收入往往能达到法定薪水的几倍以上。
与这样的高薪相比,革军会的一群上校,由于薪金由力行社列支,每月仅80元。助理书记陈启坤的月薪同样是80元。即使是总社书记滕杰,其月薪也不过120元。在这样微薄的薪金中,他们还要上缴百分之五的“社费”,还要无穷无尽地“乐捐”。
八宝街如此.其他人也不能避免。按照《贡献一点整理党的意见》的建议,《生活限制条例》规定,薪水不由力行社列支的成员,必须将超出200元以上的收人,上缴给刚刚组建的“厚生合作社”。这个合作社是力行社的福利机构,一个小型的“公社”组织,其主要职责是收取高薪会员的上缴,发放失业人员的救济,负责为失业人员介绍工作,并组织小卖部、小型农场等以安置伤残成员。一句话,它要使入社人员的“生活和工作都永远有保障”。
当时担任侍从秘书的邓文仪,月人为400元,每月上缴200元。桂永清等人的每月上缴亦有此数。一个成员谈到,由于力行社内高薪人员非常多,一开始上缴也非常自觉,失业人员每月30元的救济,从1932年到 1934年是得到保障的。“介绍工作”也较有成效,以马培基、杨政和及张淳三人为例,革军会曾邀请他们帮忙编著《演习操典》一书,著书期间,三人加人了革军会。该书完成后,“即告失业,乃由肖赞疗、易德明介绍到航校任区队长”。
限制高菥,反过来,社内办事人员的薪水却相当平均。“刚从大学毕业的助理员也是社内最低薪水人员,每月就有60元”,和高干的差別极小。
随着《生活限制条例》的推出,各个或重要、或昙花一现的人物的介入,八宝街的生活,开始展现出一种民国罕见的清新。
这种清新首先因为成员的年轻。1932年夏天,拥有两百余名成员的力行社,平均年龄约27岁。年龄最大的曾扩情不过37岁;大多数人是20多岁;而最年轻的成员林培琛,则只有17岁。
在整个力行社的历史上,林培琛都是最年轻的社员。他的加入力行社,多少有些幸运色彩。他原本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因为热心时事,关注国家前途,成为匆促组建的“童子军筹备会”成员。不久后,在一个偶然的集会中,他被力行社的一些首脑看中,立即退学到力行社书记处任助理员e
加人力行社,使林培琛年轻的生命,焕发出新的光彩,新的追求。他的工作是负责内部联络,安排会议,保管、誊写、整理各类文档,事务并不重大却非常繁忙。同时,出于保密需要,他后来回忆,在整整五年多的时间里,他吃睡都在办公室,“一月只出来理发一次”,此外足不出户。他没有任何娱乐、休闲和私人生活。
一道灰色的院墙、无数往来的亲切“同志”,构成林培琛青年初期的全部。在作为力行社成员的六年多时间里,除了一批简短的家书,他和自己的家庭没有任何关系。连腊月春节他都没有回自己的广西老家。对他的父母来说,这个儿子是力行社的、中华民同的,不是他们自己的„
林培琛的顶头上司,是与滕杰一同创办了力行社的陈启坤。这个年轻的姑娘,也和林培琛一样,把自己的私人生活、爱悄与婚姻,都纳入了八宝街的生活。这一年3、4月间,她和滕杰在八宝街一带的一所普通民房里,匆忙地结婚了。几乎没有举办什么仪式,不过是几个同窗、同事一起吃了一顿饭。
轻易地度过人生这个最难忘、最甜蜜的关口后,她继续自己在力行社 的文档、内务、联络等方面工作。她比林培琛还要忙,以至不久后就患了伤寒。在不知觉中,要命的病菌,侵蚀若她年轻的躯体和生命。
林培琛、陈启坤,一个是力行社的灵童,一个是力行社的圣女,他们带给早期力行社以特殊的纯洁。不止他们,一个叫严泽元的成员在几十年后回忆,“当时在社内办公的人,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一个叫梁干乔的成员更加发奋,他几乎每天都是凌展3、4点钟才上床休息,第二天又早早起床,准时上班。
这样繁重的工作,以至于“有一次全体办公的人员健康检查时,发现很多人患有神经衰弱症”。
繁忙的工作,平均的收入之外,是一种融洽、亲密的生活氛围。在其《遗作集》里,梁干乔回忆到,那时他和滕杰、康泽等人一样,也刚刚结婚;一结婚,他在大院附近临时安下的家,就变成了许多青年的“大家”。滕杰、陈启坤、林培琛以及许许多多的青年,都在这个家庭里进出自如毫无拘束。许多人有他们房间的钥匙,有时他们夫妻不在家,“青年同志”也可以随便出人,甚至从窗子爬进去。
家里如有食物,他们可以“任意取食”,最多留一张条子,而后在条子上写“谢谢阿梁”!29岁的梁干乔和他的新婚妻子也从不介意,甚至非常欢迎这样的不速之客。
这样的生活情境,烘托、深人着每一颗年轻的心。许多年以后,已年近古稀的一个原成员易德明,在面对采访者时,依旧无比的激动、缅怀。他一件事一件事地讲述,在讲述的过程中,不时地泪流满面。
清新气息之外,是严格的纪律执行和自律生活。
禁止打麻将、赌博,是《生活限制条例》的律条之一。在陈启坤之后,韦碧辉是力行社吸收的再一个女社员。刚刚入社,她就接受指令,以拉家常、串门子的方式,来探听、监督成员在该方面的违纪。
不仅是她,许多人都自觉、自发地进行纠察。胡靖安时任蒋介石侍从,常在节假日邀朋唤友,麻将一打数圈。他的邻居.却是以正直、严谨著称的桂永清。桂永清对胡靖安先是屡次规劝,胡靖安也屡屡保证,但仍不时犯这个毛病。几天后,桂永清即在干事会中提出这个问题,干事会决定“照章惩罚”。负责惩罚的,是胡靖安过去的下屈、候补干事戴笠。
戴笠多少给胡靖安留了点面子,让他先返家。“胡乃告家人将出行一星期,实际是被禁闭一星期”(邓元忠,《肖赞育访问》),从此戒麻将达数年之久。此外,另一成员罗纲也因为打麻将被禁闭一星期,并被罚“写小楷五千字”。
两个违纪打牌事件后,全社肃然。节俭、严谨甚至苦行僧一般的生活风气,弥漫于八宝街。有人记得,年龄最长、最早赞助力行社的成员曾扩情,只因入社前曾娶妾,数年内每有升迁、另调事宜,一概遭受多数年轻成员的抵制。
与此同时,力行社也一改民国“只打苍蝇,不打老虎”的官场习气,对社内高干的违纪乃至失误,都严厉追究。
以“长策略”著称的康泽,本身是个极重纪律的人。他时常在清晨5点钟召集革青会紧急会议,并严禁坐车、严禁迟到,迟到者不论地位,一律罚站。这一年春天,临近的居民经常看到,天尚未破晓,一行人就一溜小跑、穿街过巷,而后消失在那个神秘的园子里。但他却意外地成了这种苛酷纪律的牺牲品。
一次,康泽“误将”易德明的办公电话,告诉给力行社的另一位成员。在戒律森严的力行社,这违反了“保密”纪律。易徳明后来谈到,“发现后,将此事告知郑介民”,由郑介民在干事会上提出,结果是“康泽被弹劾”(《易德明访问》)。
在此之外,在1932年春夏的八宝街,一种破家报国的既悲壮又多少有些荒诞的气息,也悄悄升腾起来了。
送返外国妻子即是一个例子。力行社规定,为保密起见,其成员不准与外籍男女通婚,已经通婚的一律限时送返。任觉五曾娶日本妻子,另一成员李忍涛曾娶德国妻子,均迅速办理离婚手续并送返回国。儿十年后,—些成员对此态度也颇有保留,认为这“制造了拆散家庭的悲剧'
清新气息的烘托、严格纪律的管制,使力行社的成员一开始没有奢侈浪费,没有傲惰腐化,“大家都廉洁清寒地生活”(邓元忠,《滕杰访问》)。力行社另外规定,“凡贪污500元以上者处以死刑”,在最早的两年里,至少在南京,“无人犯过”。
这样的生活气息、严格纪律,使几十年后,数十名力行社首脑仍然感慨于早期的清新热腾,唏嘘于后来的土崩瓦解。“组织建设”、“精神建设”之后,轮到了“活动建设”。1932年6月,正是八宝街兵强马壮、声势惊人之际,前线的枪声似乎传扬到了这里。中共党史称为“第四、第五次围剿”的连续作战开始了。战争在三个战场同时进行:长江以北的大别山区即“鄂豫皖三省苏区”,贺龙的洪湖苏区,以及长江以南的朱毛闽贛苏区。
三个战场中,大别山是当年“围剿”的重点。6月7日,蒋介石亲任“三省剿总”总司令。他先是驻足庐山,而后前往武汉。这一次,仅仅在他的亲随中,就有15名力行社成员。一个成员后来写道:“……除了经常性的办公机关,主力都集中到汉口、前线或苏区……被称为‘有声有色’、‘气焰极高’”(《康泽自述》)……
几十年后,邓文仪更称这是力行社的第一次集体行动”。力行社通过“铁与血”的手腕,铲除“五鬼”并实现独裁社会的道路,就从这里开始。
第七章武汉清流
/
1932年6月下旬,在大批文武官员、秘书侍从的拥簇下,蒋介石从九江踏上一艘炮艇,前往武汉。28日,在“武昌首义遗址”附近,十余万武汉民众以浩大声势,欢迎来自南京的几百名高官显贵。
当日,蒋介石略显沙哑、浙江口音浓重的演讲,不仅在现场,而且通过有线广播传扬进许多中产人家的耳朵。对“官话”素来陌生的武汉,很少有人听清他到底讲了些什么,但反复出现的一句话,仍然被捕捉到了,“……七分政治,三分军事”。
次日,武汉最主要的报纸之一,贺衷寒兼任社长的《扫荡报》,全文刊登了蒋介石的演讲。当时,这份报纸的几千家订户,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一些触目惊心的词汇:“编保编甲、五家互保”;“一人通共、五家同罪”;“没收敌产、处决壮丁”……
这就是将在大别山推行的“七分政治"。如果说,对这些中世纪的词汇,武汉人还觉得陌生的话,那么,这个夏天《扫荡报》连篇累牍的消息,则折射出一个人间地狱。
在这个演讲几天后,25个精锐师从三面夹击大别山,其中包括五个力行社社员也即胡宗南、俞济时、关麟征、黄杰和蒋伏生担任师长的部队。在他们的身后,是贺衷寒任处长的“三省剿总”政训处的几百名军官。
这些军官,大多刚刚结业于“自新训育班”。在另一名力行社成员、湖北保安处处长阮齐所诚的几个保安团队,以及地主武装“三枪会”的拥簇下,他们沿着山野、田舍缓缓推进。每“恢复”一处集镇,他们就留下一个小组、一小股士兵,在当地土豪的协助下进行“户口甄別”;随即,几十上百人的集体活埋、整个村庄整个村庄的熊熊火光,以及污水横溢的临时集中营……渐渐连成一片了。
也是在这个演讲后不久,7月5日,在不为人觉察的边角,《扫荡报》又刊登了一则简短消息。它也像一颗掉进水面的小石子那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委员长手谕,令侍从秘书邓文仪另组全国对匪斗争机构,兼办‘党内国内贪污腐败的清查任务’……”
几个月后,当时住在武汉的一些西方记者,才从旧报堆里找到了这则消息。他们一下子恍然大悟:这就是对早已名震武汉的“第三科"的最早报道,是令许许多多西方观察家感兴趣的“武汉清流”的先声。
所谓“武汉清流”,发生在1932年夏天。它的主角,是时任蒋介石秘书、后来被称为力行社“四大台柱”之一的邓文仪。
在“四大台柱”中,邓文仪的面貌最为清晰。1905年,他出生于湖南醴陵县的一个小业主家庭,“父在乡间做小买卖,家道中衰”;从12岁开始,邓文仪就要在外做工助家,“念书时亦要自筹大部分学费”(邓元忠,《邓文仪访问》)。
窘迫的早年、一个未成年人“自筹学费”的艰辛与温暖,影响了邓文仪的一生。很早开始,在阅读《水浒传》、《七侠五义》之后,邓文仪即向往济危救困、“不为财色所动”的生活。他毕生极为重视友谊,特别是资助过他的同学和亲友。
中学毕业后,“家人促邓氏结婚,以毕业在即,觅职可望”。但那种庸常、凡俗的市井生活,哪里是这个不安分的、向往社会大天地的青年能接受的?他为此离家出走,并考人黄埔军校第一期。
在黄埔广阔、湮没出身差别的天地里,邓文仪广交朋友。此后几年,他仕途之坦顺、擢升之迅速,甚至超过了自己的预期。林培琛后来谈到,作为蒋介石秘书,“(民国)二十一年到二十三年初,邓氏每日皆在蒋中正身侧……任用师长和军与师的参谋长,迕由邓文仪审核推荐”;不久后,甚至“军长的任命亦由邓氏审核推荐"。
从进人黄埔开始,短短七八年时间,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就掌握了如此重权,确实令人炫目。但与此同时,贯穿他一生官场沉浮的线索,也渐
渐表现出来了。
在南京官场,邓文仪有一个外号,“蔫辣椒”。身为侍从秘书,他思虑周密、作风细致,同时,对与他交好、信任之人,他真诚友善,乃至可以忍辱负重;反过来,对与自己话不投机的官僚政客,他丝毫不愿客套敷衍、应酬往来,甚至经常不留悄面。他始终是那个湖南乡间讲义气的孩子。
在纷纭的大时代,在至为世故的官场,如此“蔫辣椒”的风格,自然不能持久。他后来的宦海沉浮,乃至他身后的纷坛争议,其实都因为这个性格。但此时,正值力行社“政通人和”之际,他27岁的年龄,他痛快淋漓的个性,那有些莽撞、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方刚血气,以及初露端倪的“乱世能吏”的形貌,使他在“武汉清流”中一举成为全国性的新闻人物。
“当时汉口有‘三多•之称,即‘多嫖’、‘多赌’、‘多吹’(吸鸦片烟)……”几十年后,面对自己的儿子,已从政工局长位置上退休的邓文仪,开始讲述自己主导的清流武汉:“……腐化的风气直接影响了士气、税收、军事、保密……”
又何止是“三多”这么简单?作为水陆码头,晚清以来.上海与武汉分别是“洋务中国”的两个缩影。一边是向洋看世界的开放,另一边则是富国强兵的变革。在几十年的开埠后,上海表现出惊人的、多少有些畸形的繁荣,与此同时,以兵工厂、新式陆军、重工业为象征的武汉三镇,却迅速沦入蒙昧、混乱的深渊。
“首义”枪声刚刚平息,沿长江而下的,是大量鸦片。“云土"、“贵土”以及来自缅甸印度的“洋土”,使这里迅速成为全国最大的毒品交易商埠。与鸦片同时抵达的,则是大批苦力、娼妓、人口贩子、土豪乃至盗贼,他们聚居在武汉的“上江”街区,与“下江”的租界、旧城区遥遥对峙,构成武汉三镇动荡、混乱的长久渊蔽。
以这些流民为基础.“青红帮”、各种码头组织泛滥成灾,一个地下武汉迅速形成了。此后十余年,一边是卖儿救穷、利上滚利,另一边则是挥金如土、横行三镇。作为全国第二大城市,武汉的鸦片市场、人口贩卖市场,是完全公开的;武汉的报刊发行总量,却位居各大城市的末座……
不仅如此。20年代的动荡局势,造就了武汉的权力真空。经历北伐、 “收复租界”和宁汉分裂,外国势力、割据军阀都迅速没落了,而南京的影响还鞭长莫及。三者之间持续不断的权力博弈,都倚赖于黑社会。四五年间,黑社会日渐坐大、登堂人室,最终主导了武汉的市井。
鸦片武汉、地下武汉、黑金武汉……凡此种种,使武汉这个伟大的城市,民国纪元的象征,这个聚集者二百余万人口的“九省通衝”、内陆最大的水陆码头,集大成地汇聚巷“闹华五鬼”的所有特征。它使一个荣光的城市,变成一个遍身脓疮、污秽不堪、奄奄一息的老年女丐。
这就是1932年夏天,邓文仪及其“校长”所目睹的武汉。
这就是滕杰、贺衷寒、康泽等力行社领袖所痛心疾首的中国之缩影。
/
“清流武汉”从新机构的设立开始。1932年6月29日,抵达武汉次日,蒋介石即召见了汉口公安局长蔡孟坚,勒令他整饬武汉秩序。后来,在回忆文章里,蔡孟坚谈到,“某日,委员长手谕,改组对匪斗争组织,令彼时侍从秘书邓文仪与我另组对匪斗争机构,并面谕‘兼办党内国内贪污腐败的清查任务’。但我对此任务艰巨,不敢接受……"
作为CC系的青年干吏,蔡孟坚曾捕获中共特工负责人顾顺章,并曾化装潜入洪湖苏区,与贺龙见面,是闻名一时的“蔡大胆”。但在武汉市井面前,他睢前顾后、躲躲闪闪,让蒋介石大为不满。几天后,“某日委员长出席联席纪念周,即席训话,对武汉市区秩序混乱,社会生活腐败,对警察服务精神.大肆指责”(《蔡孟坚回忆录》)……
蔡孟坚被骂得面如土色。与此同时,7月5日,按照蒋介石的命令,邓文仪若手将他管辖的“调査科",改组而为武汉行营“第三科”;同日,蒋介石日记记载,“九时半与曹浩森、陈希曾、邓文仪谈话,令邓接收各方报告”(《蒋公日记》)……
换而言之,蒋介石决定撇开蔡孟坚单干了;著名廉吏、国民党元老曹浩森,以及蒋介石的密友陈英士之侄、与陈果夫为同族兄弟的陈希宵,也将配合邓文仪的行动。蒋介石希望以力行社为主、以CC系为配角,一举
荡涤这个污浊武汉。
大约7月中旬,“第三科”改组完毕了。在邓文仪兼任科长,与邓文仪私交极深的邱开基出任副科长之外,它还包括了六名力行社社员。它“下辖五组”,共有军情特工、秘密警察、刑事侦探六百余名。一开始,在暗流汹涌、势力盘根错节的武汉,这是一个精悍的、然而多少显得单薄的力量O
“第三科成立时,汉口市内已有两个调查机构,但皆与青洪帮有关,实为罪恶之首……”几十年以后,时任第三科副科长的邱开基回忆说:“一为公安局的侦缉队,棺查处长名叫杨震(号庆山),是洪帮柄痕山和太华山的双龙头……”
历史在这个老人的讲述中重现《杨庆山,时年48岁,他十几岁就开始了自己“打码头"、混黑帮的生涯;因善于窥测时机、拉帮结派,在帮会中地位节节上升。到30岁出头,他就开设了两个堂口,手下有几千名弟子、打手。
这是一个天生的流氓头子。在堂口,他公然宣称,“武松、李逵这些英雄好汉,是打架打出来的.杀人杀出来的。读书、科举,是盛世的路子,在这个乱世,打杀才能活命”;这又是一个嗅觉异常灵敏、为人狡诈多变、深谙“黑金”三昧的枭雄式人物,在打家劫舍之余,他以“慈和”、“义气”、“有担当"的形象,捐款积善堂、施粥灾荒年,并积极参与各个政治派系的权力倾轧,成为一个活脱脱的“汉口杜月笙”。到20年代末期,他摇身一变,成为武汉社会的上流人物,并出任负责禁烟、反走私的稽查处处长要职。
堂口升腾的香烛,与象征社会秩序的缉私处招牌结合,使杨庆山势力急剧膨胀。短短几个月时间,“长江中游自九江、安庆到重庆皆为其势力范围”(邓元忠,(邱开基访问》)。几千里的长江,从此任由杨庆山船队出人;来自西南、海外的烟土,也由此源源不断地流向两湖、两江、上海乃至满洲……
最富讽刺意味的是,在前一年的长江大水中,由于杨庆山修建善堂、施粥灾民,他被湖北官场锴为“政界楷模"、慈善长者。他的寓所、办公室乃至堂口,都挂满了湖北名流冠冕堂皇、歌功颂德的各种牌匾……
整理完杨庆山“密报”后,邓文仪与邱开基的心情都极为沉重。几十年后,邱开基仍然以重重一语,概括自己当时的心情:“此賊不除,汉无宁日
但对杨庆山的处置,似乎拖泥带水、轻描淡写。后来,邱开基谈到,**第三科为了推行业务作权宜之计,首先请蒋中正召见杨庆山,叫他退休并赠五万元办慈善堂,手下稽查全部交出"……
也就是说,作为“出山第一刀”,对杨庆山,第三科不过迫其辞职、同时略施薄诫而已。区区五万元的变相罚金,不足杨庆山历年积敛之半成,不过九牛一毛。对此,即使日后对第三科大加颂扬的武汉市民,也不无隔靴搔痒之感。
但这个多少让人失审的“权宜之计”,也是持重之举。1932年,伴随者蒋介石的“二次复出”,实现统一已成为力行社、南京政权的第一热望。当年,力行社干事会拟定了“稳定山东、瓦解两广、安抚华北、联系西南”的十六字方针。
以烟土的暴利为支撑,过去几年,杨庆山收买了上自重庆、下抵南京的众多官员。以湖北省代主席夏斗寅为例,他每月收取杨庆山“茶水费”八九万元;以杨庆山上司、时任湖北绥靖公署主任的何成浚为例,他与杨庆山的买卖更有着种种瓜葛。此外,宜昌、九江、安庆、芜湖……也处处可见杨庆山的官场合伙人。
长江沿域的几百名官员,被杨庆山卷进了精心勾勒的黑金图谱中。武汉、两湖是南京政权与各地军阀的缓冲地带,武汉的稳定,是从容“削藩”的前提。杨庆山案覆盖几省、牵涉太广,倘若穷追深究的话,有可能引发湖北军阀的激变,从而妨碍削藩国策……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愤慨溢于言表,邓文仪也只能敲山震虎,渐进地推动官场、社会的整饬。反过来,这也能使他手握巨大筹码,以和夏斗寅、何成浚心照不宣的方式,为南京贏得烟土税、“烟花税”、土产货物捐、商税等庞大财源……
勒逼杨庆山辞职之余,第三科釜底抽薪。7月中旬,继接管杨庆山的千余稽査之后,邱开基率领百余特工,一举摧毁了杨庆山的湖北堂口。兼为"码头工会”、“纺织工会”理事长的刘海清,被吸收为革青会成员;人数多达四五千的堂口,则被改组为革青会的“掩护机关”——“忠义救国
会”武汉分会,并开始协助禁烟、反走私、情报搜集等工作。
正担任安庆警备司令的桂永清,芊领他装备精良的警卫营,也一举摧毁了杨庆山的安庆势力。由两千余名码头工人组成的“九华山”堂口,被改组为“忠义救国会”安庆分会。
/
杨庆山的稽查处,势力弥漫于长江交通动脉;下设四大队、十二分队,共有1200名警员的武汉侦缉队,则负责武汉治安9邱开基后来谈到,“多赌、多嫖、多吹之外,汉口地方之败坏,治安之恶劣,难以言说"!
与杨庆山相比,侦缉队的十几个大小队长,只能算是头脑简单、行韦草率的小字辈。他们没有丝亳修正,将帮会规矩原汁原味地移植进官场,首开了“警员不开支、队长分地盘”的先例,被汉口小儿传唱,成为一时笑柄。
“时侦缉大队长的月薪为八百元,但每人每月的实际收人可达四五万以上……”邱开基谈到,这笔相当于千余工人月薪、可与大企业主相提并论的收人,主要来自下属警员的“孝敬”,以及坐地分赃式的盘剥:“盖每队有四百稽查,每人每月付给队长一百元,队长又可以收取旅馆、饭店、轮船靠码头之规费等。仅以此队长之收人一项为例,可推想当时社会风气之败坏……”
“警员不开支”的根源也在于此。大队长瓜分了大烟馆、大旅店、大码头,分队长等而次之,小集市、小商铺和小买卖则归警员所有。在每月上缴“孝敬"后,其收人仍高达千元以上。一时之间,凡是“有门子”、“有路子”的武汉市民,纷纷委托关系,意欲将自己的子弟送进侦缉队;武汉甚至出现了专门的补缺经纪人,种种“介绍费"、“跑路费'“茶水费”五花八门,足以使一个中产人家破产。饶是如此,进侦缉队依旧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在这些令人眩目的“肥缺”之下,掩盖的却是无数商人、寻常市民的血泪。
《大公报》、《申报》、《新闻报》等主要报刊的汉口版,几乎每天都刊载商人破产、市民自杀的消息。王门寡妇杨姓,与孤儿倚赖亡夫的澡堂度日,但在一侦缉队分队长的连续敲诈下,无钱支付,写下高利贷欠条。利加利,利滚利,在还贷期限前夜,寡妇先是毒死孤儿,而后悬梁自尽。一门两命的惨案,丝毫不能激发该队长的天良,反而以欠条为据,驱逐王氏亲族,霸占澡堂;
汉正街百年老店“瑞和堂”因生意兴降,引发了三警员的规费争夺。该店老板“一月三付”,不久破产,遂吊死于汉口警察局门前。但凌晨时分,店主尸身被抛入长江灭迹;
南洋华侨庄某,携子到武汉经商。其子流连妓院,说动一粉头从良,由此得罪了老鸨。老鸨勾结警员,先是敲诈三千元,“复诬庄某为烟土私贩”,扣其全部川资。庄某数十年积蓄--夜而光,投诉无门,再次回到南洋充当苦力……
这一条条人命、一桩桩血案,构成了警匪统治下的武汉生活。如果说,对杨庆山势力,第三科还多少隐晦、妥协、“投鼠忌器”的话,那么,对民怨沸腾、得罪了大半武汉居民的侦缉队,邓文仪、邱开基则要借他们的人头,向二百余万武汉人表明力行社、南京政权的反腐决心。
出面抓捕十余名大小队长的,是力行社干事、“第三科”副科长邱开基。
邱开基,时年29岁,出生于毗邻缅甸的云南景东县。几十年后,他简要地讲述了自己的身世:“父兆南,前清举人,革命后犹效忠清室,拒不出仕。为县内土绅殷商……有兄弟七人,排行第五"(邓元忠,《邱开基访问》)……
蛮荒的丛袜与富足的家境,造就了邱开基敢作敢当、热烈粗犷的天性。1924年,在行将毕业于云南省立中学前夕,邱开基与同学十余人,“无故遭讲武堂学生集众殴打”;别的同学不是逃散、就是求饶,只有他独身反抗,被打得遍体鳞伤、“几乎丧命"。这个遭遇,使邱开基毕生痛恨军阀、兵痞。他为此毅然从军,“决意作中国的新式军人”。1925年,他考人黄埔二期,并与邓文仪结为终生挚友。
在发起力行社的日子,邱开基是一个既不显眼也不容忽视的“骨干” 式人物。但因为掌握特工机要,又是云南人,在“联系西南”成为削藩国策之际,他因缘际会,被蒋介石钦点为力行社的第九名干事。这一天,依照蒋介石、邓文仪的手令,他率领百余名特务,前来抓捕武汉缉私队的十余名大小队长。
这一天,因为局长蔡孟坚通知会议,十余名大小队长也聚集在会议室里;在会前的松弛时光,他们吸烟、聊天,不时为一个小小的插科打诨而哈哈大笑。一切和往日都没有什么两样,汉口的天、汉口的地,他们在汉口的日子,似乎总是如此;人世间的秩序,似乎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为钱生、为钱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直到大群特务冲进会议室,他们还在继续着那些话题。几乎是在稀里糊涂、目瞪口呆的情况下,他们被按倒、下了枪械而后戴上手铐。
当夜,他们被押解到一处偏擗、与外界隔绝的旅馆里。
“一路哭,何如一家哭”?一切醉生梦死、升官发财的日子,就这样在蚊虫的叮咬、看守的呵斥,以及邓文仪邱开基威严、不屑的讯问由中,成为一枕黄粱了。大部分人死到临头还没有惊觉,他们或恭谨、或讨饶,或谈笑风生地套近乎……邱开基后来谈到,“有欲以献金、缴纳保证金以至贿略,以求出押者'
当月月底,在几天的审问后,七名罪大恶极、手上有命案的警察头目,被判处极刑、“褫夺公权终身”;其余人也或监禁、或撤职,并被抄没大部分财产。在武汉郊外的一处秘密刑场,在夏日朝阳、殷殷碧草的衬托下,一群便衣扇形铺开4监视执刑;伴随者几声枪响,无数喜鹊、老鸦惊簌簌地飞起了,那些或面如土色.或屎尿难禁的死囚,栽倒在了地上。
负责验尸的邱开基掩着鼻子,不屑地踢了一脚尸体:“……一群稀松货。”
那些临刑前或丑态百出、或多少忏悔的迷蒙目光,铺张出的,却是一个渐渐清朗的武汉天空《在汉正街、沿江码头,收取规费的警察销声匿迹了;商铺开张的鞭炮声,又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了。
又何止枪决、囚禁大小队长?1932年8月,在武昌的一处废弃兵营里,一个规模浩大的“稽查轮训班”开班了以三名力行社社员,学者张义夫、郭寿华,特训专家王新衡为首,几个小组开始轮番整训稽查处、侦缉队的几千名警察。在兵营的大门外,几挺机枪冷冰冰地对准一张张怯生
的面孔。
军事集训、政治宣讲、侦探技能讲授;准时作息、检查听课笔记、鼓励检举揭发。吸食鸦片者枪毙,聚众滋事者枪毙,外出敲诈商铺者枪毙;点名迟到者禁闭、内务不整者禁闭、浪费粮食者禁闭、顶撞教官者禁闭……大部分受训人员都战战兢兢,唯恐成为了出头椽子。几天后,千余名警察被集体剃了光头,他们在教官的驱赶下,穿者严严整整的警服奔跑在武汉的盛夏烈日中,一时成为武汉市民茶余饭后的话题。而这一次拉练,原本生活糜烂放荡的警察,中署昏厥者达数十人。
在一个多月的封闭式集训后,稽查处与侦缉队面貌焕然一新,“组织、内务、技能皆大有可观处”(张义夫,《我的调查课生涯》)。一个藏污纳垢、貌似无可救药的队伍,已成为纪律森严、行动有力的准军事团队。
但这还不够。它还不过是圈养的野狗,一旦放回街市,极容易死灰复燃。为此,邓文仪决定进行“茶房训练”。
武汉上万家饭馆、茶楼、旅店、澡堂,凡较具规模者,均选派粗通文墨的茶房一人,进行集训,“以举报警察贪腐、走私交易、青洪帮动向、敌情动态”。为顺利推进茶房训练,武汉警察局的一纸通知,被散发进大小街巷的各家商户:凡不派出茶房者,吊销哲业执照;凡茶房举报不力者,该营业场所发案,则“店主与茶房均有连带责任”。
成千上万名茶房走进了集训营。在见识了力行社森严纪律、“清流武汉”的决心后,这些八面溜光、善于察言观色的包打听,第一个反应就是诉苦、检举。警员的横行、地痞的白吃白拿、黑帮的交易、寻常市民的生计……一幅武汉底层市井的生态图卷,在这群快嘴伙计的话语里渐渐展现了。
一批批茶房来了,随即又回到了所在的商铺。流水一般地,伴随者-个个卑琐身影走出集训营,“清流武汉”的耳目,已经遍布于三镇了。“清流武汉”的行动,也由此进人到整饬社会风气的阶段。
/
口嫖赌。故第三科通过茶房的消息……在太平洋旅馆查获一团长及一师长。整饬工作由此开始。”
又何止是那两个倒霉的团长、师长?这一天深夜,以几百名特务,近千名力行社、革青会武汉成员为骨干,几千名警察分作了上千个小组,密布在武汉的各个街区。笔挺的军装、警服,以及深蓝色上衣、土黄色裤子,三三两两地聚集者,随时准备待命。许许多多的武汉市民,就是在这个深夜听闻、目睹了力行社的。
凌晨4时,行动开始了。第三科组长李叶一马当先,踹开了太平洋旅馆的一处客房,捕获了那两个军官;随即,几千人一起动手了。在各个街区、路口,不时可以看见被押解出来的赌徒与嫖客。被关押在拘禁处的军人、公务员越来越多,拘禁处变成一个人头攒动的菜市场了。
汉口、武昌、汉阳……这一夜,武汉三镇昔日不夜的场所,灯光一处处地熄灭了。妓院、酒楼、旅馆,一家家地暗淡下来。与此相反,坐在汽车上巡视各处的邓文仪却看到,原本习惯在路边竹床上度过复夜的武汉市民,大部分都被惊醒了;一家一家的灯光,也接二连三地亮起来了。
灯亮一处,“清流武汉”的景象就上扬一分。在一条条街巷边,许许多多的武汉市民静默无声地站立着;无论老人、妇女还是学童,都以一种复杂而欣慰的表悄,看着这些来自南京的青年。渐渐地,车行一路,邓文仪似乎也被感动了。几十年后,谈起这一夜,他依旧有者许多感慨。
这一夜,近千名军人、公务员被扣押.几千人在行动,几百万人则彻夜不眠。它震动了武汉官场,震动了社会、民间。饶是如此,还是没有几个人能够想到,军官、小吏之后,要轮到文官、高官了;其地位之高、官衔之大,超出了寻常市民的想象。
几十年后,邓文仪也称之为整饬期间“最为严重的一案”。
“最为严重的一案”,涉案人包括三个湖北最有权势的人,湖北省代主席夏斗寅、浙北绥靖公署主任何成浚以及“三省总部”第五纵队总指挥上官云相。几十年后,邓文仪言语含糊地谈到,“侦知三人常到汉口法租界南宁路47号,水电公司总经理刘少岩家中赌博。蒋中正得报后,下令逑捕,并交邱开基执行……"
正是这些话语,使该案显得迷雾重重。两个月前,为了一个恶贯满盈、 不死不足以平民愤的杨庆山,蒋介石都不惜降尊纡贵、亲自召见,不伤毛发地迫其辞职了事。此时,为赌博这样的区区小事,对三个掌握湖北实权的重要人物,他为何态度如此激烈,以至要“下令逮捕”呢?
紧接者,更加诡异、令人难以理解的事件.也一个个来了:“邱开基……尚不知案情之严重性,先到军法处觅妥一个合适的监狱,准备当晚捉人。军法处长仇鳌好奇,再三追问拟捉何人,邱开基终以实相告,仇鳌知情后便劝邱开基做事不可太鲁莽。若真的去捉,可能见笑世人,甚至引起政变,乃劝延迟一日……”
准备监狱、“见笑世人”、“引起政变”……一连串异常重大的后果,在这个军法处长的话语里出现了。难道蒋介石预见不到这些吗?
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对仇鳌的劝告,邱开基果真答应了。这么一来,“次日去时,已无人在场矣"。被称为“最为严重”的一案,就这样无声无息、不了了之了。几十年后,邱开基不无得意地谈到,“此事传出后,武汉官吏之腐败生活顿然停止,咸认蒋中正整饬风气之决心甚坚,偌大官吏会受惩处,其他人员更加难免了。故多不敢违背”(邓元忠,《邱开基访问》)……
换而言之,该案虽未发生,佰“杀鸡儆猴”的效果已经出现了。对此,许多人认为,这是蒋介石授意邱开基演出的一幕“捉放曹”,以此恫吓湖北官场;更有人断言,它不过是蒋介石与湖北三巨头合作的一出双簧,所谓“下令逮捕"、走漏风声乃至事后的不了了之,都是事先策划好的滑稽戏……
问题在于,在自己的学生面前,一生以正人君子自居,满口“诚信”、“勇毅”的蒋介石,会公诸如此拙劣的权术手腕吗?倘若他只是暗示邱开基,万一邱开基会错了意,又该如何收场呢?至于“双簧”之说,更加站不住脚,对这样声名扫地、沦为笑柄的角色,夏斗寅等人是绝不会答应扮演的。
更大的可能,它是一个投石问路、半途而废的政变密谋。
与“清流武汉”几乎同时,大别山军审行动的进展,异常顺利。8月28日,谭道源、刘健绪各部包围了鄂南红军孔荷宠部,此后十几天,“败孔荷宠于万载河,翌日再败之于大桥”;9月9日,卫立煌、蒋伏生、李玉 堂各部会师新集镇,“三省苏区”的首府沦陷了。同日,王均纵队攻占麻埠、关麟征师挺进黄安……到9月12日,蒋介石宣称,郓南作战已经结束,“此后以肃清流匪、残匪为主”。
以此为转折,三畨工作转而“以政治为主”。所谓政治,浮现于历史表象的,是苏区的“地方整理'战祸区的生计恢复,但作为潜流,更重大、更迫在眉睫的政治,则是湖北“削藩”。是时,夏斗寅、何成浚等人已主力尽出,负责武汉卫戍的,是俞济时精锐的88师。在此之外,力行社的千余党徒、邓文仪的几千警察,以及阮齐的几团保安部队,也遍布于武汉城内外……
那么,蒋介石为什么没有动手呢?是顾念者他与夏斗寅多年的称兄道弟,还是因为何成浚已被渐渐驯服、“实属可靠”?亦或,这完全因为他复杂的个性、幽微的内心,以及自居为“正人君子”的道德标榜?这一切已是不可解答的历史之谜了。无论如何,在他驻节武汉几个月以后,《大公报》的一名记者写道,“近年以来,各县咸知有中央……湖北一省,已无异江浙、安徽矣"。
/
1932年初冬,已离开南京半年之久的蒋介石,终于要打道回府了。这一天,在江汉码头,在大群官吏、士绅以及鞭炮和仪仗的烘托下.他再次发表了长篇演讲。这一次,武汉屏声静息地倾听巷他的浙江官话,镁光灯闪成了一片,报刊和有线广播再次将他的演讲全文送到每一个武汉家庭。
他先是公开嘉许了自己及力行社的工作,“三分军事,七分政治。以三省而言,政治力量确已做到了五分……下一步,应将之推行于全国"。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并微眯起了眼睛。他眺望着长江的深处,似乎也在眺望江西大山里的那片田土,那群难以征服的对手。
紧接者,他用“有声有色“人木三分”来评价第三科的武汉表现。他一一列举了“汉口地方之改善”、“清流社会之复兴”、“警察服务精神
之扭转”。他的讲话不断地被如潮的掌声淹没。
然后,他开始表明自己的几项决心。
第一个决心是根绝流毒百年的鸦片。早在9月1日,三省总部就颁布了《党、政、军、学戒烟办法》,要求党员、公务员、军人、学生在两周之内向“有关单位”填写《戒烟志愿书》。这个“有关单位”,正是第三科。
禁绝烟患不过实行了几个月,然而,这一天,他语气森严地宣布了两个决定:一是从即日起,《办法》要“通令三省各机关学校一体执行”;二是严禁民间种烟、私贩,私畈烟土者一律处以死刑。
三省烟患延续百年,断然禁绝谈何容易?说到这里,蒋介石的脸上又錤出了一丝笑容。他说,事缓则岡,为供应过渡时期瘾君子的需要,将实行“少量"鸦片的政府专卖,至于专卖所得,将全部充实国库、以作军费。
听到这里,大小官员都伸长了脖子,想知道烟土专卖这个“肥缺"要落到谁的手上。但蒋介石的决定貌似无懈可击,专卖“仍由”缉私处负责,虽然担任缉私处处长的,已经是第三科副科长邱开基了。
实行鸦片专卖之外,是“全国对敌斗争机构”的设立。在历数了无数学潮、工运、兵变,以及遍布全国的共产党秘密支部后,他斩钉截铁地宣称,建立这样一个机构,“实为必要”。
“但是”,他话锋一转,慢吞吞地说,由于“事涉机密",他只能在这里宜布,这个有力的对敌机构已经出现了,并且已有了出色表现。
在场的几百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机构就是第三科。但没有一个人觉察到蒋介石用词的变化,即不仅是“对匪”,而且是“对敌”。南京的敌人有哪些呢?在共产党、地方军阀之外,还有——日本人。
1932年夏秋,在武汉日租界,始终活跃着一个小型、神秘的组织,“铁血锄奸团”。它先后制造了多起轰动一时的刺杀案、爆炸案。首先是“王金波、杨志清案”。
王金波时任武汉警备司令部秘书,大约8、9月间,他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九天后,他的尸体在九江被发现,与此同时,日清公司买办、与他私交极好的杨志清更暴尸汉口街头,“数其五条大罪,罪状置于尸身上……罪状署名为4锄奸团’”。
原来,杨志清的真实身份,是日租界密探长,“日本在汉口建立的汉 奸组织……以杨志清为首"。至于王金波,也不过是他的手下。该案引起轩然大波,日本领事以“死者系日资公司属员”的名义,几次交涉,但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紧接着是“日货案”。也是8、9月间,百余家与日货有关的武汉商行,都收到了锄奸团的恐吓信,勒令三天之内停售日货,“甚至威胁要投炸弹”。此后几天,爆炸声时起时落,日货销售一落千丈。邓文仪后来回忆,“(民国)二十一年夏,日货在汉口的销售每月约值六百万元……三个月后,日货销路减少至二十万”。
与王金波、杨志清案一样,该案最终没有破获。此外还有“领港案”、黄飞案……
毫无疑问,这些案件都是笫三科所为,是他们“以秘密对秘密”、进行反日活动的手笔。它的主要执行人,是一个原名杨又生、化名陈有光的特务头目。几十年后,邓文仪表示,以日货案为例,“若以当今法制去着,甚觉其过分,但出于当时乱世之下,若不以重典则难收效果”……
到蒋介石发表讲话时,作为全国性“对敌斗争机构”,第三科已发展成员千余名,成为堪与中统并列的民同两大特务组织之一了。并且它又再次更换了招牌:调查课。
谈到禁烟、设立调查课时,蒋介石都充满了一种故作的从容,貌似的举重若轻。但,当他的话题转到第三个决心时,他的声音却略显激愤、嘶哑,他的脸上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
这就是根本杜绝腐败、全面革新国民党。这是南京政权的一个逾久弥新的话题,它牵连者这个政权最脆弱的神经。蒋介石是从三省工作转入这个话题的。
三省的“七分政治”虽然出色,但这是治标呢,还是治本?蒋介石的语气似乎很沉痛,他无奈地承认,这是治标,“为什么土匪一天一天地多起来?是因为苛捐杂税一天一天多起来了……征敛没有止境,匪患也就不会止息”。
这句话说到了要害。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重敛呢?与刘健群的看法不同,蒋介石认为,原因不在政体,也不在天灾和内战,而在于个人。他又重复了他在1930年的一次演讲中说过的话:……现在,党员既不为 原则也不为民众奋斗,许多官员对党和党的主义首鼠两端,有不少冒牌军官和投机政客只关心自己的自由和利益,只追求他们自己升官发财的贪欲得到满足。这样的人为数甚多。"
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情况呢?他断言,这是因为道德的沦丧、人心的不古。因此,“如欲实现民族复兴,必先实现道德复兴”。
全社会道德复兴的前提,是官员、党员的以身作则。他谈到,社会性腐败的根治,唯一出路是奢靡生活的终结、个人的修身齐家……
说了这一大通废话后,蒋介石有意停顿下来了。他的目光从几百人脸上缓缓扫过,说不清是是殷切还是威慑。他最后加重了语气:
“汉口地方之整饬,亦将推行于全国!”
第八章元旦公告
/
蒋介石驻节武汉的半年间,力行社的气势,依旧一日千丈。
拥有两三千名成员后,1932年夏秋,以总政训处、各军校毕业生调查处为“掩护和运用机关”,革军会又在各地发展了百余个小组、上千名会员。与此同时,滕杰后来谈到,“在第一年内,单青会的发展,虽无革军会的速度,却有重要的成就……”
所谓“成就”,以南京、武汉、上海三地为主。1932年7月8日,在吸收了几百名报人、公务员后,革青会中央政治学校小组出现了,“几位学生如王受泰、邵步墀、颜德桂、上官业佑……被吸收入革青会”。以叶简修为区社书记,当年年底,只有区区三四百名学生的政大,“有一百多位参加了革青会”(邓元忠,《滕杰访问》)。
政大之后,是金陵大学、中央大学乃至政府各部。而与南京革青会相比,上海革青会更加引人注目。几十年后,滕杰回忆说,以叶维为书记,“组织在工会、学校、政府机关内同时下手。在工会方面,由总工会开始,再到各分工会;在学校方面,从大学教授开始,再到学生”……
大约3、4月间,在吴淞中国公学,第一个上海革青会小组出现了。叶维担任组长外,它包括了两名大学教授,原黄埔军校教官白瑜以及周恩来的旧日同窗、留美政治学硕士孙伯謇。几天后,他们创办了第一份刊物,《民众喉舌周刊》。它以学生为主要读者,“每星期四出版……每期发行三千份,一出售即被抢购一空”(邓元忠,《白瑜访问》)。
以《民众喉舌》为招徕,当年夏天,革青会暨南大学小组、“《大晚 报》报馆”小组、邮务工会小组、海关工会小组……纷纷出现了。几个月后,上海革青会已拥有近百个小组、几百名成员。
又何止南京、上海?当年年底,力行社已在各地建立了十个分社、近百个直属小组。按照日本驻沪副领事岩井英一的报告,“其中三个在南京,其余分别在上海、汉口、杭州、北平、洛阳、兰州和广州等地";以南京第一分社为例,“有成员1582人,内含军人693名、文人与公务员533名,还有大学生356名”……
力行社的下属成员,已达到了万余人。滕杰发展精英、“组织干部”的两年计划,也提前完成了。但与此同时,一种无形的压力,却处处束缚者他。
这躭不能不谈到他与蒋介石的关系。晚年滕杰回忆说,在最初的几个月,**蒋中正交给力行社办理的公文件数之多,甚至特别刻有1交滕杰核办’之木章”;林培琛也谈到,“当蒋在南京时,力行社书记可随时请求而获得晋见机会但也是那几个月,两人却有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冲突。
冲突几乎从第一天就开始了。邓文仪后来冋忆,为特务处处长人选,“(民国)二十一年三月,蒋氏柠三次向滕杰婉言推荐戴笠”。直到第三次,膝杰才勉强同意,这让蒋介石相当不快。
而发生在次月的“葛武綮事件",更使他们的矛盾几近公开了。
作为黄埔二期学生、“革青会”首任书记,葛武綮与陈立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932年4月,力行社风生水起、声势惊人之际,为讨好陈氏兄弟,葛武綮将大批秘密文件送到了党部。几天后,不知道是阴差阳错还是陈立夫的有意安排,在党部办公室,滕杰发现了这些文件。他不动声色,悄悄地带了回来。
很快,在力行社干事会上,滕杰决定以“泄密”罪名处死葛武綮3但对此,蒋介石却厉声指责了他,原因是作为正人君子、黄埔学生,不应有偷窃文件的行为;因此,这样得来的证据,他“不予理会”。
这个离奇、反常的态度使滕杰垂头丧气。不久后,在陈立夫的安排下,仅仅受到“开除社籍”轻微处分的葛武綮,就脱下军装、出任宁夏教育厅厅长,从此长期留在了西北。
从这个事件开始,在日常社务中,两人你来我往、冲突不断。邓文仪 后来谈到,••有时蒋氏的意见并不被采纳,甚至在开会时当面争执”……又何止是这些事务?与蒋介石接触过的许许多多西方人,都注意到他“越权控制和不顾正常程序的个人偏好”,对此,滕杰也深有同感。这一年初秋,他和肖赞育为此上书,对这个“校长”直言批评,说他“喜怒无常”。据说,蒋介石哭笑不得,他当场以一句浙江乡下的俗语,“你们人穷志大”,来轻轻了结此事。
但仅仅是“哭笑不得”这么简单吗?1932年6月5日,行将离别南京前夕,蒋介石日记写道,“学生之幼稚令人心焦,余必如何乃能造成干部人才而可以得到助手也”?邓文仪也谈到,“到二十一年下半年,蒋氏对力行社的态度显已冷淡而间有申斥”。过去轻车简随、不时出现在八宝街,与三个常务干事闹坐在一张小圆桌边交谈国家大事的情形,更是一去不复返了。
此后,蒋介石经常越过滕杰,交办事务给丰悌、戴笠等人。滕杰认为,这极大地助长了八宝街的微妙心态,乃至各自为政的倾向。以丰悌为例,几个月来,他时常谈起与蒋介石的私人接触,“颇有骄满之态……所幸不久后即出任驻德使馆武官”;以戴笠为例,“二十一年复秋间,(特务处)形成了半独立状态"(邓元忠,《滕杰访问》)……
这一天,也就是1933年元旦前夕,先后送达八宝街的两份手渝,更让滕杰百感交集、五味俱全。
第一份手谕,是下令停止在“带兵官”中发展革军会成员。这个决定,不仅让滕杰、也让与闻的众多力行社社员大感意外。
过去的九个月,革军会的表现不是可圈可点吗?不久以前,蒋介石不是还召见了革军会的二十几个组长、“训勉有加"吗?它有着异常严格的纪律,“全体组员每天须向小组长报告任务执行的进度”,以至于一个叫傅忠良的成员,只因手上出现逃兵迟报了一周”,就被蒋介石批示枪决,后来才改为监禁。它的两任书记,潘佑强和郑介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异常称职。以郑介民为例,在戴笠与八宝街渐渐疏远后,他更是干事会遥控特务处的唯一媒介……
凡此种种,让众多力行社社员迷惑不已。几十年后,林培琛猜测说,它可能和胡宗南有关。
“因胡宗南和戴笠交谊较深,故有人说他们是浙江派……”林培琛后来 谈到:“胡宗南的势力,多半是在军队内。二十一年时,革军会的发展较革青会为快,因此相传干事会中有人以革军会发展有助于胡宗南之势力为由,提议立即停止该会的活动,以制止浙江派……”
换而言之,它来自同僚相谗。但对此,王新衡认为,它和干事会无关,却是由革军会与革青会的人争夺地盘闹剧引发的,“时政训班内的学员有些军人出身,有些是文学校毕业者……(两会)同时在班内发展组织,甚至殴打生事,造成混乱的现象"……
但无论哪一种说法,都不足以解释这份手谕。毕竞,前者只是传言,后者也无非是几个年轻人的一时冲动,谈不上是多严重的事件。何况,对胡宗南、戴笠,蒋介石不是一直青眼有加吗?在力行社内,浙江人寥寥无几,蒋介石又何必限制所谓“浙江派”呢?他又怎么会因为一两桩斗殴事件,否定整个革军会的工作呢?……
无论如何,这份手谕对革军会造成的伤害是致命的。易德明后来回忆,原本每周两次的革军会干事会议,从此停顿了,“数月才开一次”;梁干乔、余洒度等骨干纷纷他调之外,革军会书记郑介民从此专任特务处副处长,“革军会渐1渐等于零了”……
对这个手谕,滕杰更是欲言无语、欲哭无泪。那么,另一份手谕,会不会让他多少振作些呢?
另一份手谕,是勒令八宝街效仿武汉清流,在南京抓赌查嫖,以禁绝大小官吏的“嬉废糜烂”。这一天,几十份首都报纸大张旗鼓,在显要位置刊登了行政院的“元旦公告”;《大公报》、《申报》、《新闻报》等主要报刊也纷纷转载。它甚至引发了一些西方观察家的期待。一个美国记者为此写道,“蒋介石将军的复出已经有一年时间了。这一年,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他终于牢固地掌握了权力……现在,他要对这个政权最重大、最可怕的敌人发起挑战了,那就是惊人的腐败。或许,明年这个时候,我能够对这个政权更有信心”(哈雷特•阿班,《在中国的日记》)……当天晚上,和武汉一样,几百名穿者深蓝色上衣、土黄色裤子的青年,以及众多宪兵、军校学生,出现在南京的各个街巷了。一些娱乐场所附近,三三两两的人游荡者;在秦淮河边,许多游船被勒令靠岸检查。似乎,武汉的一幕又要在南京重演了。
但武汉一幕并没有重演。仅仅几个小时后,“清流南京”就令人啼笑皆非地夭折了。它是这个政权最终被腐败吞噬的一个象征:“元旦公告”在它执行的第一天,就遭遇了南京官场乃至蒋介石自己的无情嘲弄;它并且产生了一个副产品:力行社书记易人这样的重大事件,就因此发生了。力行社从“滕杰时期”进人到了“贺衷寒时期”。
/
—开始,“清流南京”的收效就不大。武汉行动的威慑、“元旦公告”的发布,以及南京特有的灰色气息,使这一夜到秦淮河边寻欢作乐的人,人数很少很少。凌晨3时许,全城行动已进行一个多小时了,除了几十个或抱者侥幸心理、或干脆不知道这个禁令的倒霉官吏外,被力行社抓捕的,大部分是寻常赌徒、嫖客。
滕杰大为失望。正当他要知会各处、终止行动时,任觉五的电话来了。作为地头蛇,这一天,担任革青会南京书记的任觉五抓捕最起劲,失望也最大。天麻麻亮的时候,他粗着嗓门,用浓重的四川口音说:“抓了几百个人,尽是小鱼小虾……这里有一个扎手的货色,动不动他?”
“货色”是首都警察厅厅长吴思豫。作为南京的“执金吾",吴思豫是一根泡进官场的老油条,他神通广大、目中无人;对蒋介石的指派八宝街抓赌查嫖,他极为不满,认为是变相剥夺首都警察厅的权限。为此,他特地邀约了一帮赌徒到自己家里聚赌,以示轻蔑。
对吴思豫,一向以胆大妄为、敢作敢当著称的任觉五,也多少有些头皮发憷;但对这个消息,被称为“温文尔雅、廉洁奉公”的滕杰,却勃然大怒了。他当即率领一群宪兵,带着手铐,来到吴思豫的公馆外。
几十个赌徒刺耳的声音传扬出来,几乎传遍了半个街区。对滕杰来说,这不啻于火上浇油。他为此冷冰冰地下达了命令:“砸门,冲进去!……”这一起人先拍照,“后把所有赌资没收,并带走扣押了几个赌徒”(康泽,《复兴社的缘起》)。滕杰到底给吴思豫留了几分面子,没有把他给带走,否则,“警察厅长进拘留所”将成为南京政权无数笑料中的又一个。
但对吴思豫来说,这已经是奇耻大辱了。当天,他半是负气、半是要挟,给蒋介石写了一份辞呈。次日,通过陈布雷,这份辞呈就到达了蒋介石在溪口镇的案头。
一个后来被众说纷纭的离奇事件,就这样发生了。蒋介石以“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处理了这桩公案:1月2日,蒋介石批准了吴思豫的辞职;与此同时,在溪口镇,他紧急召见了滕杰,告诉他,“你为什么这么幼稚,让我为难”……
当天,他以社长身份下达手令,免去了这个“让他为难”的人的力行社书记职务。这个职务,将由贺衷寒接任;而在贺衷寒从大别山赶回南京前,力行社另一首脑、绰号“一剂生姜”的肖赞育,将代理该职。
力行社书记易人这样的重大事件,果真是因为滕杰“抓赌"而令人哭笑不得地发生的吗?对此,许多与闻了此事的人,都有自己的着法。
康泽以“就事论事”的态度,来看待这个事件。他多少有些隐晦地谈到,在南京政权,吴思豫有相当的“后台”和地位。他的负气辞职,对南京政权、对蒋介石的执政地位,都多少有些影响。因此,一边是民国二十年的纷乱之后,权力得之不易的平衡,另一边则是鼎故革新、“整肃腐败”的决心。蒋介石希望在维系平衡的基础上,去温和、渐进地实现“鼎故革新"。
滕杰动作太大、态度太激烈,他的“抓赌”是典型的政治上的幼稚。这样,“各打五十大板”就成了最好的处理办法。
“一剂生姜”肖赞育的心思,要比康泽简单得多,也要犀利得多。他把滕杰下台的原因归结为蒋介石的借题发挥。在他看来,抓赌不过是个借口。真正原因在于蒋介石和滕杰的作风冲突。
从出任书记起,滕杰事事讲“制度”,甚至上书批评蒋介石“喜怒无常”,这都是南京政权的异端表现。虽然蒋介石都以一种长者的姿态轻轻避让开了,但大事小事、芝麻西瓜,久而久之,信奉理学、讲究等级关系的蒋介石,对此并不是没有意见。
“你们人穷志大”,这句貌似诙谐的浙江俗语,底下流露的却是蒋介石对滕杰作风的深不以为然。“为尊者讳”的品质,使肖赞育没能深入蒋介石的个性和风格,但他依旧意味深长地谈到,直到1933年夏天,在一次社务会上,蒋介石仍然再次提起“上书”,再次说“你们人穷志大”。对来自
学生、晚辈、下属的批评,他事实上相当耿耿于怀。
侍从秘书邓文仪则认为,原因既不在于“抓赌”,或抓赌背后的“制度”或“幼稚”;原因也不在“作风冲突”,而在蒋介石对力行社的人事限制。几十年后,他话语隐晦然而意味深长地谈到,“二十二年初贺衷寒继滕杰出掌书记,开力行社书记职一年一任、不可连任之传统……”
也就是说,不管有没有“抓赌”事件,也不管滕杰是否幼稚,对这个影响日大、势力渐渐惊人的组织,蒋介石是不愿让任何一个学生久握大权、进而坐大的。这就是蒋介石的统治之术。
邓文仪的这个着法,后来也得到了他同乡、密友贺衷寒的赞同。十年以后,一生“三起三落”的贺衷寒,在重庆经历“第二落”后,他从蒋介石对力行社的职权限制谈起,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
这样的纷纭猜测、各怀理解,事实上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康泽长策略.因此重举措;肖赞育重性格,因此看作风。而此后十余年,因为蒋介石的独特性格、神秘内心,贺衷寒与邓文仪宦海沉浮、多历艰辛,对蒋介石“分而治之”的权术手腕,他们深有体会,因而看权谋。
在这么多看法中,始终淡然等闲视之,并且一语不肯轻发的,是当事人滕杰自己。几十年后,滕杰在台湾谈到,从他出任书记的第一天起,他就“存心拥戴贺为蒋之下力行社领导人”。姑且不论这番话的真实性,作为后来“十三太保"中品质最没有争议的人,即使有难过、有失望,他也不会流露出来。
连陈启坤也忽略了,“抓赌”这一天,正是滕杰28岁的生日。
“一剂生姜”肖赞育代理该职的时间,不过短短18天。这18天里,滕杰依旧每天一早来到八宝街办公。他整理者从“联络处”时期开始、16个月来多达几个橱柜的文件资料。他或者心平气和、或者有苦难言,轮番地和众多干事、社员谈话。与此同时,他也悉心地回顾、反思着一年多以来力行社的历程,并等待贺衷寒的回京。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怨、一丝不满……1933年1月20日上午,37岁的贺衷寒终于匆匆了结了在大别山的一应事务,并沿长江,经武汉、九江和安庆赶回南京。就是这一天,滕杰邀约他到明瓦廊大街上的一个澡堂洗澡,进行书记职务的正式交接。
这个午后,两个热腾腾的身子从大澡池里出来后,就进入了一个单间的休息室。沏上一壶热茶后,跑堂的就退出去了,这两个力行社最有权势的人物,仿佛回到东京“同住一室”时的情形。
或者,那样深厚难忘的友谊,正是这个下午他们谈话的背景?在六七年从相交到相知的过程中,无论大小场合,滕杰都一力维护、迁就着贺衷寒。在他担任书记期间,不论社务大小,他一概要与贺衷寒商量,以至于许多年后,还有那么多人认为他“能力不足”、“比较幼稚”、“对贺衷寒言听计从”。
但,他也深深悉知者贺衷寒的一应性格弱点。这个下午,他们的谈话,围绕的正是贺衷寒性格弱点。1973年2月21日,当四十年时间弹指而过后,膝杰依旧清是地记得,“交代任务给贺衷寒时,特提出维系组织的四要点”(邓元忠,《滕杰访问》)。
从后来力行社的历史来看,这些真是不折不扣的“要点”。首先是“同志的观念应高于一切其他的观念”。
在南京,贺衷寒“常被人误认为有做领袖的野心”。此外,在力行社内,他又与几个湖南人过从密切,以至于“湖南人有小团体"的说法,渐渐弥漫于八宝街。对此,滕杰委婉地建议,“不要将湖南人放在身边”;他说,要尽力避免湖南小团体的做法,以免被人“误认同乡之贵于团体”。
在此之外,则是“做书记的在外不要兼职"。这个建议切准了蒋介石的行事风格,以及南京官场的世道人心。
“因蒋中正用人,对某人信任时,喜欢委以多种任务”(邓元忠,《滕杰访问》)。在担任了一年多力行社书记后,滕杰对此可谓深有体会,并了解到这“对社务有极大的影响”。他-针见血地谈到,倘若兼职太大、太宽,可能“使人认为做书记是当官的跳板”。
又岂止是总社书记?在八宝街,不是有许多人把当干事、做处长都看作是当官的跳板吗?时至今日,力行社控制着众多机构、掌握者万余党徒,倘若再有一念之差,做书记和当官又有什么区别呢?对乱世中无数青年投机暴发、乃至火中取栗的心态的了解,以及对力行社使命、角色的深刻自觉,正是滕杰出任书记以来最弥足可贵的经验。
当年的黄埔军校,何尝是一个官场?它不过是一群青年理想的载体。 那么,黄埔的热血气质、牺牲精神,为什么这么快让位于南京官场的沼泽地呢?无非是权势动人心。事实上,滕杰本人的发起力行社,可以视为再次凝聚黄埔残余的激情与理想,再次以拯救国家、“求杀身以成仁”的态度,开创一个后黄埔时代。谁又敢说,这个“后黄埔时代”不会再次陷人南京官场的汪洋大海呢?
针对贺衷寒自负、刚愎自用的性格,滕杰建议,“团体的政策应以干事会议决定为主,不要独断”;此外,“负责人应与同志过同样的生活,以作表率”。后一点是滕杰一年多以来始终恪守、反复实践着的,这才有了八宝街清新热腾的生活;而前一点,是他最担心贺衷寒不能做到的。
最后,滕杰也谈到了“合作”,特别是与CC系的关系。他说,如果一年来组织有“主要失败”的话,那就是“与党部的关系”未能改善;他谈到,当务之急,是拥立蒋介石为国家最高之领袖,从而实现国家的统一,而在这方面,CC系与力行社是立场一致的。他强调指出,与CC系也就是中央党部,“(贺衷寒)更颇有误会,故应特别注意此点”……
他一点一滴地讲来。“要避免小团体”,为的是力行社能走出内部倾轧的怪圈;“不要在外兼职”,为的是避免力行社被官场同化,从而渐渐腐败。倾轧和腐败,正是几十年来国民党的两大顽疾,也是它单薄无力、一再失败的根源。唯有使力行社独立于公开政权,力行社才有存在的意义。至于“不独断”、“与同志过同样的生活”乃至与CC系的合作,也不过一方面从个人的修身齐家着手,防止腐败,另一方面从国家民族的大局出发,杜绝派系倾轧罢了……
他娓娓地道来,貌似针对贺衷寒一个人,但一点一滴,都讲出了力行社发展的关键。贺衷寒一宇一句地倾听着,并不时点头;他那锐利有神的眼睛,也闪烁养感动的光泽。这个午后.这间小小的澡堂休息室,是他们毕生不会忘却、不能出走的……
但不幸的是,和“湖南小团体"的说法一样,不过一个多月后,贺衷寒就有了负责全国军队政工系统的“兼职”;不过三四个月后,他刚愎自负的性情,就笼罩在八宝街以及分布者成千上万名力行社党徒的广漠土地上;不过一年多以后,力行社与CC系的关系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有了轰动一时的两个派系的“火并”闹剧。
这就是力行社。滕杰远去了。1933年丨月20日傍晚,在又一次干事会上,贺衷寒正式出任力行社书记。此时,他军衔少将,主要职务是“三省剿总"政治训练处处长。
没有任何资料记载了贺衷寒此时的心情。但,这肯定是他一生中最富激情、最有才华、也最为复杂的日子。因为接下去的力行社历史表明,从这个临近春节的日子开始,直到第二年3、4月份,整整14个月时间,贺衷寒将缔造一个全盛的力行社时代。在这期间,力行社不仅一跃而为民国三大派系中最有影响、最富权势的力量,它还完成了法西斯化中国在理论、组织、策略等多方面的准备。它的这些痕迹如此深重,以至于在后来的长长年月里,力行社都被视为“蓝衣社”。
因为这些成就,也因为他的才华、阅历、信念和个人魅力,贺衷寒后来被认为是“蓝衣社之魂”。但这个“蓝衣社之魂"的说法,究竟有多少赞许?多少鄙夷?却没有人说得清。带领力行社步入全盛时期的同时,他的狭隘、冲动,他的种种缺点,连同他根深蒂固的“湖南性格”,也从反面深重地影响了力行社。几乎可以说,如果没有贺衷寒,那么,曾经生机蓬勃的力行社运动,其结局就不会是那个样子。
贺衷寒的身上,隐藏者一个力行社其兴也勃、其衰也忽的历史。这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是晚清、民国那个动荡时世的纯粹产物。这样的一个人,不赀他是尴尬的、不合时宜的还是邪恶的,都值得后人去反复思索。
贺衷寒的青年历程,就是那个大时代的缩影。
贺衷寒,湖南岳阳人,1896年1月5日生,原名忠汉。少年时,他曾游览洞庭湖君山岛,听说了秦始皇在这里怒盖“封山印”的故事,慕其威严,因此为自己取字“君山”。
贺衷寒的父亲是乡间颇有影响的大绅士(另一说其父“务农兼商”、属小康之家,见《贺君山先生逝世周年特辑》),因此6岁便延师读塾。他聪 明好学,《四书》、《五经》过目成诵,乡里传为佳话。在岳阳搂下成长的生活,使他从小习惯于精美、隽永的汉字,以及士大夫“先天下忧”的情怀。考人中学后,他开始展现国文才能,每次作文均由老师批示“传观”。
也是在中学期间,他阅读了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渐渐为“饮冰怀霜”的情怀打动,思想日渐激进。1920年秋,由于能说善辩、又有很强的组织能力,24岁的贺衷寒被选为在校学生代表,领导了“五四”运动。不久后,他被准许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是最早的青年团员之一。
但使他对社会主义产生怀疑的,逛1921年秋天在苏联目睹的事实。这一年,他被派往苏联留学,并和张国焘等一同出席共产国际青年团代表会议,前后共7个月。当火车从西伯利亚铁道沿线一路驶过时,他看到许多俄国男女在讨乞食物,得到一针一线也跪地叩谢,而且一路都是乞丐、娼妓、小偷……他人道主义的思绪被唤醒,悲惨的现实使他认为,中国革命不应采用苏俄的方式来进行。
1922年,从苏联回国后,贺衷寒创办“平民通讯社”,批评时政。当时,湖南第一纺纱厂曾因两名工人被杀而发生工潮,贺衷寒以极大义愤撰写了《黄庞案之真相》一文,替死者鸣冤,被军阀政府关押了3个多月。在狱中,他受尽折磨,几乎命丧囹囲。出狱后,他父亲要他在家乡教书,免得“在外面惹是生非”;但那颗年轻的心,活泼泼地,怎么可以呆在见不到大风潮的乡村社会?他又返回长沙,从事新闻事业,因文笔犀利、不畏强权,渐渐在社会上引起敬重。
次年春天,欣闻黄埔军校招生的消息后,贺衷寒立即与原旅鄂中学同班同学蒋伏生结伴南下。
他们由汉口到上海,即买当日由上海开往广州的轮船栗。不料,当他们抵达黄浦江码头时,船已起锚开往海中了。贺衷寒急雇一小舢板,追赶该船,幸得轮上一青年伸手援助,得以攀登上轮。上轮后,得知青年名叫胡宗南,也去广州投考黄埔,两人由此相识,情投意合,后来便亲如手足。
他们联名面见主考官廖仲恺、传扬出“文贺武胡”佳话的事迹,已经广为流传并成为黄埔传奇了。但贺衷寒的“文”名,不仅来自文章,史来自他在学校期间组织的“孙文主义学会”。黄埔时期,为对抗他深深厌倦的共产主义思潮的威胁,他和一些坚定的共产主义青年形成水火不容之势。当时,共产党学生已控制了在广州的军人联合会,贺衷寒另起炉灶。短短
一年时间,他将学会发展成拥有几千名成员的大社团,以抗衡共产党人。
他经历过“士大夫”阶段、共产党人阶段、极右翼的闻民党员阶段。他几乎就是那个动荡时代的活化石。而在组织“孙文主义学会”期间,他也表现出贯穿他一生,后来也贯穿了力行社、“蓝衣社”历史的线索。
那就是他的“湖南性格”。
在整个中国近代史上,“湖南性格”都留下了深重的烙印。即使作为中兴重臣、“儒学宗师”的曾国藩,身上也集大成着湖南人各种复杂、对立的性格。一方面,是求知、热烈、献身、忍耐,另一方面,他们也自私、狭隘、尊重强权、固步自封。在蒙昧、好斗的湖南乡土,在素有“普备士人”之称的目光短浅的湖南愚民身上,时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痕迹。
贺衷寒是这个“性格”表现得至为鲜明的人之一。黄埔毕业后,他跟随大部队一路进人南京。后来的反共、“清党",他以铁与血为特点,极力支持、毫不留情。在那种大时代的大动荡中,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同学、同乡、或者仅仅同为青年的包容。
这是悲剧么?仅仅因为观点的不同,那么多原本用同一口锅做饭的优秀青年,此时却互相残杀。这就是44湖南性格”,这就是贺衷寒悲剧人生的起点。
还不止于此。1929年,贺衷寒被选派到日本明治大学留学,他全面研究日本的军事政治。在日本,他看到了一个军国的、法西斯化的日本悄悄崛起的过程,对大川周明、北一辉等法西斯教父,他都深有研究、并且颇有心得。或许这个留日阶段,是他生命中可以和进人黄埔相比拟的重大伏笔。
到滕杰组建力行社的日子,他从日本回来仅仅半年。通过滕杰,他从日本寻找到的一种“复兴国家"的朦胧前景,在那时只有区区60余人的力行社,获得了干部基础;接下去,在他出任力行社书记后,他还要开始一种社会组织方式的自觉探索。
这时,那个在洞庭湖边吟风弄月的少年,那个在长沙激扬文字的青年,他自己曾参与缔造的黄埔精神,以及在二郎庙、八宝街的清新记忆……所有这些,他生命中最重要、最美好的阅历,都渐渐地、然而永远地离去了。贺衷寒,是那时黄埔、中国最早注意到希特勒和纳粹主义的人之一。他的手上已经满是大别山的鲜血,同时,他还要为他的中华民国,铸就铁,并
继续地索取血。
这就是无情的、悲剧的时代与人生。
无情的、悲剧的时代和人生,又何止表现在贺衷寒一个人身上?这时,聚集在贺衷寒身边的那些黄埔众生,那些都有过意气风发肯春年月的力行社发起人,即使是个人品质上最不受质疑的滕杰、陈启坤、周复、桂永清……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试图以城市、“精英”为基础,缔造一个事实上的农奴社会;他们一面以“复兴”、廉洁为口号,另一面却以中世纪的编组保甲、五家连坐、监视社会、屠杀壮丁为手段,去巩固他们的政治。
更深层次地说,黄埔又何尝不是一个历史悲剧?许许多多后来选择了不同道路的黄埔学生,就其根本上说是同一类人。几乎共有的私塾教育在心底都形成情结,然后,因为命运的安排,他们在大时代里集聚了,一同缔造出所谓的“黄埔精神”。勤奋、正直、廉洁、学习、服从长官、恪守纪律等,是黄埔的一个方面;但所有这些的根源,却是坚固的、顽强的军人情绪。当拥有这种情绪的人领导国家时,国家就立即地军国化了;而它一旦和另一个方面,那种最重要的黄埔传统,终生不渝的忠诚结合起来,强人独裁的中国就产生了。
黄埔人都是尊重秩序、尊重业已形成的权威的,比如蒋介石对孙中山、周恩来对毛泽东。这种教育、情绪、思考、逻辑,也深远地影响了黄埔学生。黄埔的这个特点,是它在离散时代有力影响历史的根源,也是它在强人中国的悲剧所在。
黄埔传统本身是以传统中国的一般人格为基础的。在仍然传统、但是渴望现代化的年代,这个悲剧和南京政权、和力行社的命运一样,是被注定的。
贺衷寒的接管力行社,使之成为“蓝衣社”,进而成为“黄埔系的运作核心”,因此也是被注定的。他一生都没有出走过刺刀、独裁的光圈,他的“湖南性格”,更形成了他重视权力、拉帮结派、兴风作浪的本能。他注定要把力行社牵引上本来可以避免、但一切又貌似必然的路。
在他出任力行社书记仅仅十天以后,一个影响世界的事件,就在遥远的欧洲发生了。是贺衷寒的“湖南性格”连同这个事件,牵引着力行社走上它的不归路。
第九章复兴狂潮
/
1933年1月30日的阴沉午后,在遥远的欧洲,希特勒宣誓就任德国总理。从总理府出来后,他冋到他的众多伙伴,戈林、戈培尔、罗姆、赫斯和弗兰克身边,眼里满含泪水,一句话也不说。在当天的口记里,戈培尔写道:“他一言不发,我们也一言不发,彼此含着眼泪微笑着……梦境一般地,新帝国诞生了!十四年崎岖不平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德国革命开始了!”
当天晚上,数以十万计的冲锋队员点者火把、高唱着《德意志高于一切》的歌曲,整齐地行进在柏林。他们的高统靴在街道上踩出整齐的“橐”、“橐”声,整个夜晚,柏林都充满了一种纳粹的气息。在总理府的—扇打开的窗户边,面对狂热的党徒,希特勒一会儿致以纳粹敬礼,一会儿擦去脸上的泪。
据说,这一夜,年迈的德国总统兴登堡元帅,也认为“那个下士唤醒了德国精神”。
“那个下士"唤醒的,又何止是德国精神?这一夜,力行社首脑、中国驻柏林使馆武官丰悌,也站在一家旅馆的窗户边。他的身边站立着他以前的教官赫尔曼•克瑞伯。
克瑞伯中校是原魏玛德国驻南京的军事顾问团团长。他还有一个特殊身份,就是狂热的纳粹党人。20年代希特勒发动“啤酒馆暴动”时,克瑞伯就在元首的身边,并在危急时刻保护过元首。随后,他和希特勒一同被囚禁,并亲耳聆听到元首口述《我的奋斗》。•
远在1932年5月,在南京任职时,克瑞伯就给希特勒写过一封信。这 封信谈到了刚刚出任力行社社长的蒋介石对纳粹党的向往:“……蒋介石阁下对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已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他希望得到……我们党组织的完整资料。我们党怎样成功地推行如此严格的纪律?如何采取严厉手段对付持不同政见者?这一切如何干得如此成功?他……要有关全党的资料。”
因为这个向往,丰悌才被任命为驻德使馆武官;此后几年,蒋介石还先后派出几批力行社社员,组成“赴德考察团”以借鉴纳粹经验。这一夜,当浩浩荡荡、无穷无尽的冲锋队员从眼皮底下通过时,丰悌一脸的艳羡、热切。他再次询问那个希特勒的朋友、中国法西斯主义的启蒙者之一,“这一切如何干得如此成功”?
克瑞伯一改平日的风趣、幽默,他开始以胜利者的庄严口吻,讲述著纳粹党的一切:在资本主义和苏俄模式之间,它试图寻找到“第三条道路”,以恢复德意志古老的光荣与梦想;它以纳粹党为中心,拥有五万二千余人的党卫队、多达二百余万人的冲锋队,并控制着五大外围组织,那就是青年团、少年团、大学生联盟、妇女界协会以及教员、司法界和卫生界联盟。这些组织囊括了几乎所有的青年精英、中产阶层,足以使纳粹代表德国。它不仅是一个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它庞大而无所不包的内部机构,举凡外交、内务、司法、经济、农业,乃至戈培尔博士的国民教育、文化和宣传部,44在内部已孕育者一个新的国家,并拥有那个理想国家的全部现成体制”……丰悌悠然神往、若有所思。不久后,在写给南京的一封信里,他谈到了这个对话。他说,在复兴的土耳其、崛起的意大利和狂飙猛进的德意志之间,“以希特勒之纳粹主义最具力量,亦最见神效”;他预言,四分五裂、近乎破产的德国,“不日将为一个新德国替代”。他并且谈到,贫弱交加、内忧外患的中国,“不可不瞩目该药方”……
但,对这剂“药方”,这封信的收件人、新任力行社书记贺衷寒,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呢!这一年春节前后,他正忙者调兵遣将,以应对千里之外的热河危机、华北风潮。
这就不能不谈到石原莞尔、“一夕会”。1932年丨月6日,在石原莞尔的操纵下,一小群校尉军官在永田町通过了《处理中国问题方针纲要》,并得到陆军省、海军省和参谋本部的认可。几天后,面对荒木贞夫陆相、 大角岑生海相的咄咄压力,被称为“宪政之神”、孙中山友人和大正民主时期代表人物的新任首相犬养毅,也不得不退让了。他批准了以溥仪为执政,号称“五族协和”、“王道乐土”的伪满洲国建国计划。
这个退让,后来被认为是犬养毅“晚年的失节”、“与他的地位或历史不相称的污点性事件”(读卖新闻社,《昭和宰相列传》)。即使如此,他也没能躲过悲惨的下场:5月15日,就是他出任首相仅仅半年后,一小群军官闯进他的府邸,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了他。在走投无路之际,西园寺公望元老不得不推荐海军大将、75岁高龄的斋藤实负责组阁,“以抑制陆军的狂妄行动”。
与高桥是清、山本达雄一起,斋藤实组成了“三前辈内阁”。但,对这些德高望重、年迈体衰的老人,石原莞尔又怎么会放在眼里?此后几个月,他上下其手、翻云覆雨:先是文相鸠山一郎卷入了一桩“弊案”被迫辞职,由斋藤实自己兼任;继而,“满蒙生命线说”提出者、与石原莞尔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松冈洋右,被选为日本代表团首席代表,前往国联交涉满洲问题。松冈洋右前脚刚走,1933年1月,他又抛出了“满洲国通域说”,要求吞并热河;在他的威逼下,几天后,外相内田康哉就在帝国议会发表演讲了。内田康哉说,“满蒙与中同系以长城为境界者,由历史而观,亦无议论之余地”;“热河省之属于满洲国之一部者,征诸该国建国之经纬,当可明了"……
2月24日,摊牌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这一天,远在日内瓦的国联以42票对1票的罕见表决,申明了“绝不承认满洲国”的立场;与此同时,以坂本第六师团、西义一第八师团为主力,五万余名日军分三路进攻热河。当天,开鲁沦陷,次日朝阳也失守了。3月4日,以128名骑兵为先导,日军轻易占领了热河省会承德,热河全境沦亡了……
好戏还在后头呢!国联表决后,给自己投下唯一一张赞成票的松冈洋右不怒反笑。他以一种得意洋洋的表情,宣布日本从此退出国联,“使大会一片愕然”;抵达东京时,他受到了千百万日本国民的夹道欢迎,乃至與论界也普遍夸赞他“干得好”、“有骨气”。他仿佛凯旋的战士、民族的英雄,在无数镁光灯下频频挥手。
这一天,在人声鼎沸的东京火车站,在千万人的欢呼中,他发表了一个长长的演讲。他说,日本不仅需要建设满洲,“且需永奠王道乐土之国的长久和平”;他谈到,为防止南京、奉军的进攻,长城两侧应划为非武装区,中国军队必须全部撤出,只能由警察维持秩序。他并且强调,只有这样,“庶可望满洲为帝国之粮仓、帝国侨民之拓垦乐土,并永为帝国之兄弟友邦”……
在如痴如醉的氛围中,没有什么人觉察到,这意味着一场新的战争。更没有什么人发现,在松冈洋右出使日内瓦的众多随员中,包括了一名新晋升的陆军大佐。在一次又一次、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他表情平静,似乎远离着千百万人的喧嚣;他目光森严,似乎有些不屑,却多少也夹杂者志满意得之色。
他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石原莞尔。
“民国二十二年上半年,因日本的军事行动,威胁华北,复再震撼全中国……”几十年后,邓文仪谈到:“有十余位力行社社员被派到内蒙华北工作。这是继武汉后,另一次力行社社员的集体行动……”
又何止是十余位力行社社员?在郑介民、桂永清、关麟征、刘健群之外,它不是还包括了百余名特务处、调查课人员,几百名革青会及其他机构成员么?从此以后,它不是渐渐控制了华北,并表现了蒋介石的一贯手笔:无论哪里有红军、日本进攻到哪里,他的版图和统治也就扩张到哪里么?它折射了这个政权的一角真相。
还不仅如此。邓文仪并没有谈到,为这次人事调动,新任书记贺衷寒可谓殚精竭虑、煞费苦心。一个多月前,他接管了力行社,执掌了万余党徒、一个渐渐声震民国的秘密团体,但他也面对者初露端倪的内部分裂、所谓“半独立"的倾向。
首先是戴笠、特务处。
/
辛茹苦、冒险进取、揣摩迎上的禀賦。这是一个性格改变命运的范例,在三十五六岁的年龄,戴笠一点点地挽回自己人生的颓势。
加人力行社前,在中原大战的硝烟中,戴笠被派往北方搜集情报。回到南京后,他依旧一贫如洗,连黄包车都坐不起。为了把情报及时送抵蒋介石的案头,他总是连夜整理文件,草草一觉后,在夜色仍然凄迷的南京步行上几个小时,绕过整个城市到达中山陵园官邸。冰霜、风雨,依旧天天如此。
他还时常忍受蒋府佣仆的嘲讽,经常听到“小瘪三又来了”的话语。无论勤务、司机、厨子还是娘姨,他总是一言不发,继续处处谨慎地卖力。他终于博得了后来力行社同僚、蒋介石妻侄毛邦初的同情。
他渐渐地、虽然并不那么尽如人意地改善者自己的地位。1932年春天,他终于出任力行社特务处处长了。十几年后,他这么回顾当时的情形:“……不到一刻功夫,领袖就正式下达了命令。当时我向领袖表示,‘从今天起,我的这个头就拿下了。这就叫一手接受命令,一手提着头颅’”(《戴笠自述》)……
但,并不总是这么低调、谦卑。一个多月后,几乎坐席未暖,他就以近乎悍然的手笔,驱逐了时为特务处执行科长、“有时直接听命于力行社”的邱开基。
这一天,邱开基往访戴笠,“谈话之间,突然有人在隔墙从邱氏背后射入一枪弹,击中邱氏耳后,幸未深入”(邓元忠,《邱开基访问》)。在匆忙将邱开基送往医院后,戴笠当即谒见蒋介石,“称是警卫擦枪时走火误伤”。对此,蒋介石难得糊涂,他很快将邱开基调往武汉,出任第三科副科长。
邱开基之后,则是滕杰、贺衷寒。这一年夏秋,伴随着洪公柯训练班、浙江警官学校特训班和电讯班的先后开办,戴笠的心腹亲信、家乡子弟,纷纷占据了特务处要津,“渐成半独立之状态”。为此,贺衷寒建议滕杰,“与戴笠面谈并改组特务处”。
但这次谈话很不愉快。几乎刚刚坐下来,在贺衷寒谈过自己的观感后,戴笠当场拂袖而起,“拍桌要走”(邓元忠,《滕杰访问》)。滕杰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劝住了他。在一番讨价还价式的斡旋后,或许自感地位未稳,戴笠多少作出一些让步了。他许诺,“特务处对领袖交代的事,应直接向领袖负责,对团体决定的事则须向团体负责”……
又怎么向团体负责?在有着百余名人员的特务处,戴笠几近一手遮天。以特务处副处长郑介民为例,他与八宝街关系密切,却有职无权,“郑的资历、学历以及在军中的人脉,都远比戴笠优越。戴笠内心感觉不安……(他)以加强书记室的方式,使副处长架空,无法问事”;以洪公祠训练班学员陈恭澍为例,作为革军会会员,他后来谈到,“受戴先生特工训练长达六个月之久,而军会方面一次都不曾和我接触过。我不懂,难道这个训练班和那个‘革命团体’一点关系都没有吗?……有一次我开口问戴先生,他沉默了半天也不说什么”(陈恭澍,《北国锄奸》)……
凡此种种,使贺衷寒渐渐决心,打破这个僵局。
这一年春天,在贺衷寒的游说下,特务处副处长、颇感郁郁不得志的郑介民,决定出任力行社华北分社书记,兼为特务处华北区区长。对这个手笔,与郑介民貌合神离、态度疏远而客气的戴笠,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在他看来,所谓华北分社、“特务处华北区”,不过是一个人数寥寥、微不足道的力量。
3月12日,郑介民抵达北平,立即接管了北平支社和特务处平、津两站。
在滕杰时期,宁沪和大别山是力行社的活动重点,华北的组织极为微弱。以北平支社为例,它虽是最早的四大支社之一,但直到此时,也不过吸收了十余名革青会会员;以特务处天津站为例,作为特务处最早的外勤组织之一,它仅仅下属两组人马。至于特务处北平站,更不必说了,直到两个多月前,戴笠才派出陈恭澍、杨英、戚南谱三人,住进北长街18号院,以“《军事》杂志社北平分社”为掩护开始活动。几十年后,陈恭澍谈到,“到了1933年2月间,稍微加强一点工作阵容,这才逐渐的向前推进了一小步。在人事方面,加入内勤工作的,有戚南谱介绍的军校七期同学白世维,局本部老同志王兆槐推荐的王云孙……就地吸收的情报关系有侯子川、张伯武、范行三人”……
换而言之,华北力行社仅有区区三四十号人,“人手不足,经费短绌……用‘乏善可陈’四个字形容非常恰当”(陈恭澍,《北国锄奸》)。那么,戴笠有没有意识到呢?此举几乎使他丢掉了华北势力。
热河危机、华北风潮卷起后,3月15日,邓文仪直飞北平,次日调查课百余名特工也奉命出发,“十六日全部去浔,转轮北上”。几天后,以桂 永清为组长,力行社华北兵运小组成立了,它包括干国勋、杜心如、刘广瑛、王天任等力行社社员;次月,在宪兵三团、宪兵四团先后开抵北平后,以宪四团团长吉简章为组长,以蒋孝先、丁昌、韩文焕为组员,力行社华北警备小组也宣告诞生。至于北大学生、革青会会员李荷,则进入众多高校,开始发展革青会小组……
一路风生水起的,又何止是华北分社?当月月底,在郑介民的要求下,电讯专家程俊来到北平,为特务处北平站设立了专用电台;次月,翁一揆、庄骏烈、王一士、唐焕文等洪公祠培训班学员也奉命前来,北平站由此暴涨到二十余人。至于特务处天津站,在戴笠密友、站长王天木的统筹下,他们不仅招兵买马,而且一举刺杀了大汉奸、过气军阀张敬尧,被称为“一件完美无缺的得意佳构”……
十余位力行社社员、近百名革青会会员,连同两三百个特工、几千名控制下的宪兵,使华北力行社无孔不人,“势力弥漫于平津、晋冀各地”。更要命的是,从此以后,特务处平、津两站与南京音讯渐少,几十年后,陈恭澍意味深长地谈到:“郑介民先生此来,负有重大使命,也具有多重身份。他是我们‘北平站’的顶头上司……在秘密组织三民主义力行社方面,他也是驻在华北的最高负责人”;“自从郑先生来了之后,‘北平站’与南京局本部之间的联络,显著的减少了。除了人事经费之外,有关工作指导以及情报处理等事项,都直接听命于郑先生”……
在这种情况下,戴笠坐不住了。
大约4月份,戴笠带着机要秘书毛人凤,以及保镖、译电员一行数人来到北平,并租下东城栖凤楼胡同的一处两居楼带院子的住宅,“作长期停留的打算”。据说,临别北平前夕,他不顾单线联系、“只有纵的关系”的特工铁律,将平、津两站的主要特务召集起来,开了一个座谈会。
这个座谈会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在例行的开场白之后,戴笠口口声声强调者他与“领袖"的特殊关系。他说,“每一个人都要自勉自修,充实自己……庶可肩负艰巨”;他说,被任命为特务处处长后,“有位同志要打倒我……我就报告领袖辞职,结果没有获准”。他并且谈到,特务处要有“光荣的历史”、“清白的家风"……
对此,陈恭澍后来谈到,“谈话完毕,大家默默无言,彼此也没有交
换一下意见”。
又何止于此?这个座谈会的微妙之处,还多着呢!陈恭澍记得,“在尚未谈话之前,戴先生对在座的郑介民先生特别客气了几句,随后开始讲话”;而郑介民的态度也不冷不热,“讲完之后,戴先生又很尊敬的请‘介民先生’发表一点意见。郑先生不便推辞,就照戴先生说过的话引申了几句"……
凡此种种,使平、津两站的大小特务感到左右为难。紧接着,5、6月间,在平津两站联手刺杀张敬尧、受到蒋介石的特别热奖后,戴笠又来了。这一次,他分头召见了几个特务,并且不再拐弯抹角。以陈恭澍为例,他后来回忆说,“有一句憋在肚子里几十年的话,我想还是说出来的好。(这一次)我们谈起力行社的事,他曾经指示我说,‘重要的还是北平站的工作,希望你不要花太多的时间参与组织活动’……此后若干年,我也听到些个闲话,据说在力行社内高级干部之间,也免不了争强与斗胜”……但已经太晚了!几天后,贺衷寒就以刺杀张敬尧的名目,将陈恭澍由革军会会员升为力行社社员;与此同时,在郑介民的保荐下,此前与八宝街毫无关系的王天木、白世维,“均准直接加入力行社为社员”(陈恭澍,《北国锄奸》)。这么一来,华北分社渐渐控制了平、津两站,几十年后,陈恭澍依旧充满留恋地谈到,“自从参加革命军人同志会,并经历‘军会’、4青会’合而为一以来,这才开始参加小组活动……印象较深的,每次小组开会,都是郑重其事,绝不流于形式”……
戴笠之后,轮到了刘健群。
/
1932年3、4月间,以桂永清、康泽为介绍人,刘健群先是加人了革青会,“旋为力行社社员”。几十年后,康泽谈起了自己对刘健群的最初印象:“他当时住洪武路……住的房间布置得简单朴素,很整洁。他的谈话很有条理,所谈的都是有关当时的局势问題。他的见解很合我的口味,所以我对他印象很好”(《康泽自述》)……
不仅康泽。在晚年的访谈、回忆录里,无论滕杰、肖赞育还是曾扩情,都勾勒了一个清新、亲切、激情澎湃的刘健群形象。曾扩情后来谈到,“因蒋介石的赏识、(刘健群)个人的才华,许多人和他一见如故……并无疏远排挤之事”。
正因此,1932年夏天,以刘健群为班主任,八宝街才开始组织“自新”、“团警”之后的又一个培训班,“军委会政训班”。一开始,这个班风生水起、声势夺人:公开招考500人,“当时从各地来京报名应试者竟达3700余人”;446名考生被录取,其中大学毕业生约占八成以上;南京力行社几乎倾巢而出,滕杰、康泽、肖赞育担任指导员外,梁干乔、余洒度为训导组长,桂永清、孙伯謇等十余人为教官……
10月10日,在国民党建党节这个意味深长的日子,政训班开班了。刘健群精心经营者这个非黄埔的力量,他也迅速贏得了几百名青年的钦赖。后来,一个叫李茂永的学员写道:“刘健群确实有其特殊的地方。与人谈话时,他态度谦和,虚心听取对方的意见;他头脑清晰,反应灵敏,对他人提出的问题,能很快作出使人比较满意的答复。在大会演讲时,他不带讲稿站着讲,所讲的话题迎合大家的心理。他声音洪亮,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毫无倦容……”
但,也正是这个班,使刘健群与八宝街的关系开始微妙。
一开始,冲突带着内部倾轧、“争人夺地盘”的闹剧色彩。几乎是政训班刚刚开办,革青会与革军会就先后介入,并引发了后来被谣传为导致革军会停止活动的斗殴事件;紧接着,康泽也动手了。滕杰后来谈到,刘健群曾与他商量过“如何阻止康泽介入该班人事的办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33年丨月,出于种种复杂动机,刘健群向几百名政训班学员下发了《贡献一点整理党的意见》。这个举动引发了八宝街的哗然舆论、汹汹声讨:梁干乔的训育组发现后,“报告总社,才制止他发”;几天后,康泽在一次干事会上强调,此举违反了••保密”、“不得有小团体活动”两大铁律,必须对刘健群进行制裁。
这份文件的许多内容,不是已纳入《生活限制条例》了吗?谁能说它不是力行社的机密呢?更何况,刘健群的这个手笔,有着异常明显的拉帮结派、试图自成一系的用心……但,对这个蒋介石的“螟蛉子”、官居总政 训处长的年轻新贵,贺衷寒有心无力。当月月底,他轻轻放过了这两项可判处监禁乃至死刑的指控,仅仅将这个班改名为中央军校政训班,“以阻止刘健群势力的扩张”。
这么一来,至少在名义上,那些和黄埔八竿子扯不上什么关系的文人、大学生,也就变成了“黄埔系”。对这个自欺欺人的手笔,刘健群既深感愤懑,又不屑一顾。他依旧和几百名学员打得火热,并从此不再踏进八宝街半步……
次月,是一则政坛丑闻而不是别的什么,帮了贺衷寒的大忙。这个丑闻不仅使刘健群声名狼藉,也使蒋介石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在这种情况下,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贺衷寒成功地放逐了刘健群。
这就是在南京被传为一时笑柄的“《抗争》事件”。远在遵义期间,刘健群就结识了有夫之妇、时为三个孩子母亲的卢葆华;这一年年初,卢葆华出走至上海,并很快和刘健群同居了。仅仅几个月后,卢葆华就发现刘健群并未与原配离婚,她深感受欺,为此写下了自传体小说《抗争》。几年后,卢葆华回忆说,“……初为育岛《平民日报》转载,继则杭州《三江日报》亦转栽,天津《大公报》文副亦撰文批评。更则引起沪杭各报之讨论”……
《抗争》事件”沸沸扬扬、喧嚣一时。更要命的是,在这部三万余字的小说里,无论刘健群的名字、履历还是现任官职,卢葆华均无所讳。在几十份报刊先后介入、市井民间议论纷纷之际,刘健群名声扫地,“新派人士斥之为伪君子,旧派人物磋叹人心不古、新进无徳”。
尴尬人遭逢尴尬事。过去的大半年,刘健群擢升太快、太得蒋介石的宠信,这使南京官场对他或幸灾乐祸、或落井下石。也是1933年3月,面对众多议员、元老的纷起责问,贺衷寒的借题发挥,一生以仁义进德、“正人君子”自命的蒋介石,到底下达命令了。他免去了刘健群的本兼各职,“另有任用”;至于总政训处长职位,则由贺衷寒接任。
命令下达后,贺衷寒略感欣慰,同时怅然若失。在他看来,对这个昔日的“螟蛉子”,蒋介石还有保全之意:所谓“另有任用”,就是让刘健群率领几百名政训班嫡系,组成“华北抗日宣传总队•’前往北平,并出任北平军分会政训处处长;这么一来,他不仅可以远离是非,还能以“安抚华北”、参与抗战的功劳,很快东山再起。
更要命的是,在蒋介石的这道命令里,刘健群还将接替任职未久的郑介民,执掌起力行社华北分社。
命令下达后,贺衷寒大感意外,八宝街更是群情汹浦。但他们能怎么办呢?蒋介石的决定貌似无懈可击:自从热河沦陷、华北告急,千百份报刊无不把矛头对准了张学良,“无日不见通电,无时不闻罟骂……国人皆日可杀";3月上旬,《中国评论家》甚至刊栽了一封异常刻薄的读者来信,应提名张氏为诺贝尔和平奖之候选人。其先失满洲、再弃热河,非伟大之和平主义者不能为也”。在这种情况下,3月7日,张学良含泪宣告下野;五天后,军政郎长、刘健群的老上司何应钦接任北平军分会委员长,但他离开南京时,“仅带了秘书与副官二三人”(邓元忠,《干国勋访问》)……
在这种情况下,成立一个非正式的六人小组,“襄赞何氏……而以刘健群为首”,不是很有必要吗?这六个人,除了方觉慧外,无论刘健群、桂永清、郑介民、袁齐还是干国勋,不都是力行社社员,并且都是何应钦的亲信、旧属和学生吗?国难当头,必须和衷共济,何况是自诩要“护党救国”的力行社。对这个决定,难道贺衷寒、八宝街能说出任何反对意见吗?……
命令下达后,“华北抗日宣传总队”迅速筹组着。它以刘健群为总队长,以李秉中、余洒度、陈春霖等力行社社员为大队长,共分十四个大队、五百余人。它并以宣介溪、原“布衣团”的十几个成员为骨干,以三百余名政训班学员为主体,进行公开招募、选拔。邓文仪后来谈到,3月19日,在南京韩家巷.它设立了筹备处,“政府拨每月经费二千八百元”;当月月底,“不到十日,总队组成”(《中央日报》,1933年3月29日)……
几家欢乐几家愁。也是当月月底,贺衷寒做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以几百名政训班学员、“宣传总队"队员为第一个支社,成立力行社的第三级组织“中华复兴社”。与蒋介石一样,他的这个决定也貌似无懈可击:他说,拥有万余名会员的革青会必须有一个“掩护机关”;他说,几十年来,国民党最缺乏的就是社会动员能力,倘若没有数以万计的基层活动家,力行社也将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并且强调,这么一来,力行社将从滕杰时期的“精英组织”,演进而为一场卢势浩大、席卷民国的群众运动。对贺衷寒来说,“复兴社”的名称并不新鲜。远在1932年5月,太原就出现了第一个复兴社小组;随即,当年8月,叶维在上海组成了“复兴社中同公学直属小组”,任觉五在南京成立了复兴社第一区社。到当年年底,复兴社已至少拥有三个区社、四个小组。
这些区社、小组,都隶属于力行社早期的四大支社,并被视为“革青会的掩护机关"e它们的规模一般都很小,并且都以高校教师、大学生为主体。白瑜后来谈到,一开始,它似乎是无心之举,“孙伯赛和白瑜在上海参加革青会后,因不知上面尚有力行社的存在……认革青会一名不应对外宣告,须用一假名掩护。白瑜鉴于誓词中有复兴二字,故建议此名称”(邓元忠,《白瑜访问》)……
但,这些与其说是复兴社的来源,毋宁说,它仅仅为贺衷寒提供了一个名字。在发起复兴社后,它很快超出了“掩护机关”、附属组织的范畴;此后几年,以复兴社为载体,数以千万计的民众、无数的青年、文人、公务员、军人、市民乃至少年儿童,都被纳人了力行社运动的轨进。它的声势如此之大、效仿纳粹德国痕迹如此之深,以至于不久以后,所有与闻了它的中国人,乃至众多的西方观察家,都把它视为这个包括了力行社、革青会与“忠义救国会”在内的秘密团体的全部。
几十年后,作为最早的复兴社社员,李茂永详尽描述了自己的入社过程,他在复兴社内的生活。
1933年3月28日,开赴华北前夕,李茂水接到了“不得外出"的通知。为此,他和同队的十几名青年始终在宿舍里等待着。入夜时分,他们的区队长终于来了,并将他们带到“本部对面的一个院子”里。
这个大院子空空荡荡、氛围神秘。被区队长带进一个小房间后,一个陌生人给他们分发了一张调查表,“这才晓得是来加入复兴社”。在详尽地填写了自己的履历、家世、亲属和社会关系后,他们又拿到了一张《宣誓
词》,并被那个陌生人带进一个大房间。
大房间里空无一人,但布设得很庄重、很压抑。在蒋介石的半身像之外,它的四面墙上还贴了很多标语,比如“一个党一国民党”、“一个政府一国民政府”,“一个主义一三民主义”以及“一个领袖一蒋委员长”。让李茂永印象深刻的是,当中的一张大桌子上,还放者一本《三民主义》、一支手枪和一幅大字的《宣誓词》。
这样的凝重场面,让十几名青年屏声静息。随即,在被操纵的情况下,以区队长为领誓人、以那个陌生人为监誓人,他们站成了一列,开始宣读《复兴社誓词》:“余誓以至诚,复兴中国革命,力行三民主义。效忠领袖,服从组织,严守机密。为达成使命,甘任劳怨,不辞牺牲。如违蜇言,愿受最严厉之制栽……”
宣誓入社后,一份份《宜誓词》又交还给了区队长,由他当众焚毁;紧接着,那个陌生人开始训话了。李茂永后来谈到,在“生活和工作都永远有保障”后,那个人着重强调了复兴社的三大铁律,“生的进来,死的出去”、“泄密者处以极刑”以及“单线联系、只有纵的关系”。那个陌生人说,倘若违反这三大纪律,“团体必予最严厉之制裁”……
如果说,对“生的进来、死的出去”,以及“泄密者处以极刑”,李茂永们还是懵懵懂懂的话,那么,所谓“纵的关系”,他们一开始就一清二是了。那个陌生人谈到,他们已被编为一个复兴社小组,组长就是他们的区队长;除了组长,他们不得加入其他的任何一个秘密组织,也不得与兄弟小组、外地区社发生任何关系。
事情还没完呢!走出那个房间后,李茂永者到了川流不息、只敢以眼色略作示意的一群群同学。与李茂永一样,这一夜,四百余名政训班学员都经历了填写履历、宣誓入社以及陌生人训话的过程。他们也被编入了一个个复兴社小组。在二十几个小组宣告成立后,以宜介溪为书记的复兴社“华北支社”也就诞生了,它求属于刘健群的力行社“华北分社”。与此同时,在那个神秘莫测的院子里,力行社组织处的工作人员,也已把他们的身份资料制成了一张张小卡片;这些卡片不仅有一个固定编号,还留出很大一块空白,以便定期填写“考核评语”……
依据“考核评语”,他们每隔三个月就有一次升入革青会的机会。但直到此时,他们都还不知道革青会的存在,更不用说力行社了。
复兴社的《章程》很简单,只有短短六条。在此之外,他们却要接受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训练。训练分为技术训练和“特别训练”,前者包括射击、煤炸、驾驶汽车、收集情报等,它覆盖了所有的复兴社社员,并使成千上万的青年具备了基本的特工素养;至于“特别训练”,则往往只针对行将升入革青会的社员。在经历编保编甲、农村工作、学生运动、民兵组织乃至碉堡构筑的讲授后,他们往往会被告知已升入革青会,并以他们为组长,开始发展自己的复兴社小组。
接受过复兴社训练的青年,究竟有多少?这可能是个永远无法解答的历史之谜。许多人谈起过他们的受训,次年,八宝街更秘密下发了《我们的训练》一书,以便各组组长、各级书记组织训练;但,对于具体的受训人数,各方说法出入极大,有的说“一两万人”,有的说“四五万人”,更有人宣称“当在二十万以上”……
技术训练、“特别训练”之外,还有财务训练。在几个月的惨淡经营后,通过烟土专卖,邱开基的武汉缉私处已大发其财,“税金开始时每月只得三十万,后达六十万、一百二十万,最后为二百万元”(邓元忠,《邓文仪访问》)。但,在这笔巨款中,蒋介石只肯拿出区区二十万,作为力行社的月度办公经费。在有着几百名工作人员的八宝街,这只够支付工资、应付日常。这样,“量出为入、就地筹款”就成为复兴社的财务制度。按照这个制度,各组组长可以根据需要收取社费并“发动乐捐”;为此,财务训练也就成为复兴社的专项训练了。
一开始,复兴社相当纯洁也异常有力。散布在全国各地的成千上万个小组,每周都定期召开例会。按照八宝街的指令,他们活跃地进行着种种控制民间、渗透社会的工作。有时候,他们“走出去”,以秘密身份加入一些公开社团,并逐步渗透、控制这些社团;有时候,他们“请进来”,那些最活跃、最有才华的社团青年,一旦被认为没有“亲共”倾向、汉奸嫌疑,就由组长、小组骨干出面,争取发展他们入社……
这就是后来多达几十万名的复兴社社员,都经历过的入社场面、都参与过的组织生活。此后几年,由于数以万计的军人、大学生、公务员、教师、记者、华侨、小商人乃至工会领袖,纷纷涌人了复兴社,“并发展出形式多样的新型外围组织”;也由于它的触角,秘密地延伸进几乎所有的社 会角落,并震撼了蒙昧的民国,它很快被视为一场有着特务性质,并混杂了秘密会社与法西斯主义色彩的社会运动了。
从这里开始,力行社渐渐消失了,“复兴社”则被日复一日地传说着。几十年后,康泽谈到,“外界由此渐知复兴社,而不知有力行社”;干国勋则认为,这个结果与复兴社的组织状况有关。他说,“(复兴社)概无干部组织及办事处所与经费……这层分子吸收时不甚严格,人数日益加多,逐以‘民族复兴运动’之名而驰名于世”(干国勋,《力行社、复兴社、蓝衣社》)……
无论如何,1933年春天,“复兴狂潮”卷起了。
/
复兴社的第一轮发展狂潮,卷起在它的滥觞之地上海。它的一泻千里,由上海书记叶维领衔,并得益于四个后来名重一时的宣传专家,《大晚报》副刊“火炬”的编辑崔万秋,贺衷寒的同乡、中学同学刘炳藜,以及刘炳藜的两个朋友,学者陈秋云和张云伏。
崔万秋是个激进、热烈的文人。他的客厅源源不断地容纳者来自各地、寻求一夜成名机会的文艺青年。他慷慨地为这些或落魄、或狂放的年轻人,提供着食物、房租和零花钱。他的山东同乡、后来叫作“江青”的蓝苹,就是从他的客厅进入演艺界的。
加入革青会后,他先后发展了十余名复兴社社员,并与孙伯骞的中国公学直屁小组、白瑜的暨南大学直属小组,合并而为复兴社上海区社。如果说,此时南京总社尚未承认复兴社的话,那么,在不经意间,他与叶维、白瑜等人的努力,却为贺衷寒的复兴社构想提供了重大借鉴。
但,对上海复兴社最具意义的事件,莫过于不久后刘炳藜的入社,以及他与陈秋云、张云伏创办的《前途》月刊。几乎刚刚加入革青会,刘炳藜就要求贺衷寒拨给经费、创办《前途》;一个多月后,1933年元旦,在英租界五马路棋盘街宝善里5号,《前途》创刊了。此后五年,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二流文人,开始以民国罕见的手笔,经营着这份力行社的未来
机关刊物。
创办《前途》前,刘炳藜就在上海主要报纸《申报》上做了整整一周的广告,宣称这是一份严谨、以研究国家前途为宗旨的杂志。当时,无论叶维、白瑜还是崔万秋,都担心在气息浮躁、时尚而摩登的上海,这样的广告会导致读者寥寥无几。但刘炳藜却断言,这将是上海出版史上最成功的一个月刊。
果然,创刊当日,来自各个书局、零售点的电话,就源源不断地打进宝善里5号,要求继续供货;而刘炳藜的电话也一次又一次打给了印刷所,要求再次印刷。短短两个小时之内,首次印刷三千册被抢购一空,入夜时分,印刷所赶印的另外三千册也销售一空了。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前途》创刊号卖出了近两万册,创下了民国学术性杂志的销售记录。此后一个多月,该期的23篇文章成为学术界、各所大学和众多知识分子的交谈焦点。
及至复兴社正式成立时,《前途》的基本订户已达五千以上,每期零售两万余份。它与崔万秋的《大晚报》、陈秋云和张云伏兼任撰稿人的《社会新闻》,构成上海复兴社最主要的宣传阵地。邓文仪后来谈到,“该刊读者,多为文化教育界人士。凡认同该刊者,亦多认同复兴社之宗旨主张,介绍入社往往一拍即合……上海复兴社由此一日千里"。
当年夏天,在几十位力行社社员、几百名革青会会员之外,上海复兴社已拥有成员三四千人。他们多为大学教授、新闻记者和学生领袖。滕杰认为,“以各地复兴社而言,上海社员文化程度最高,宜扬主义与主张亦最为有力”。
上海之后,复兴社又一个突飞猛进的省份,是遥远、贫瘠的河南。
如果说,在繁华、近乎西方都会的上海,复兴社发展多依赖宣传之力的话,那么,在古老蒙昧、被视为中国之缩影的河南,它则主要通过权力系统的运作。几十年后,魏斐德教授写道:“在很大程度上,复兴社在河南的成功取决于省主席刘峙的支持……因为刘峙的推波助澜,复兴社在河南发展了极为广泛的网络。它扩散到省内的每一所学校和绝大多数的政府机构中。许多公职人员、小职员和学校教师都认为,不加人复兴社,便得不到晋升,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相信,若不成为复兴社成员,就会丢掉在
政府工作的饭碗”(魏斐德,《特工王戴笠》)……
在这种情况下,短短几个月时间,河南复兴社拥有了几千名成员,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它的支社、直属小组和小组,遍布于河南的各个专署、县份,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它让这么多河南官吏、地方人物趋之若鹜,以至于几个月之内,位于开封东华门附近的复兴社河南分社,一再提高着它的准入门槛:先是乡镇长、小学校长准许加入复兴社,继而,这个标准变成了中学校长、大学毕业生;紧接着,在众多县长、保安团头目纷纷涌入复兴社后,河南“忠义救国会”也就开张了。凡是被复兴社冷落的地方头面人物,一概被这个外围组织收容着。饶是如此,那些有头有脸、作威作福的河南士绅,依旧不觉得受到了羞辱,他们乐此不疲地加入忠义救国会……又何止是上海、河南?这一年4、5月间,大批力行社干部或被派遗出去,或就地发展起了复兴社组织。郑炳庚去杭州、李守维在苏州、徐中岳抵合肥、贺醒汉在长沙;紧接着,萧洒到开封、张泽宣去绥远、胡宗南在西北、冯剑飞驻贵阳……在康泽缔造、不久后由邓文仪兼管,多达百余份报刊的力行社宣传系统的推波助澜下,复兴社的组织网络,很快从省会城市、专署所在地蔓延到各个县份了。浙江复兴社书记郑炳庚后来回忆说,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浙江72县,县县都建立了复兴社组织”。
这一年盛夏到来时,在二十余个省区,复兴社组织无处不在。它的势力甚至延伸进了新疆、内蒙和西康。几十个分社、上百个支社和几千个小组,构成了复兴社的组织分布图。后来“四人帮”的师爷张春桥,就是在这一轮复兴狂潮中,以济南正谊中学学生、复兴社外围组织“华蒂社"头目的身份,得以加入复兴社的。
然后,轮到了海外留学生、华侨和妇女组织。
复兴社的第一个海外组织,究竟出现在柏林,还是诞生于东京?此后几十年,众多当事人始终众说纷纭。一个留欧学生后来回忆说,几乎是刚刚得知成立复兴社的消息,以丰悌为首的力行社欧洲分社,立即在德国发展起了复兴社小组;但时为日本书记的黄镇中也谈到,大约1933年4月,复兴社东京小组就成立了。几个月后,“在日本的复兴社社员已有一百多人,大多在东京区,并成立了日本分社”……
无论如何,此后近一年,在千余名欧洲留学生中,丰悌大约发展了三 百名社员。1934年,白瑜抵达英国、开始留学生涯时,“复兴社在柏林有分社、巴黎有支社……比利时京城布鲁塞尔有一小组属巴黎分社,罗马亦有一支社”。与此同时,在1504名留美学生中,复兴社也发展了两三个小组,成员包括何廷光、曾免、潘籾英、谢仁昭、邝广平等人。不久后担任驻美使馆武官的易德明认为,“组织在美国的发展较迟且慢,其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留美的中国学生多以修理工科者为主,二是当时的中美关系较疏远,二十三年以前的中国驻美使领馆人员,仍然是军阀时期所派出的人M(邓元忠,《易德明访问》)……
留学生之后,则是海外华侨组织。
也是1933年春天,在首都南京,以力行社社员、黄埔三期学生黄绍美为主席的“亚洲文化协会"就登记注册了。它是复兴社华侨分社的掩护机关,它并且下属“华侨共济会”、“华侨青年救国团”、“远东妇女抗日同盟会"和“亚洲被压迫民族大同盟”四个分支机构。其中“华侨共济会”以侨领为发展对象,它的主要成员,包括了泰国华侨、《曼谷日本》总编辑萧吉珊,马来亚华侨、《建国日报》社长梁华伟,菲律宾华侨施笃、方稚周等。到当年年底,该会已下设七八个复兴社小组。
“华侨共济会”之外,韦與辉等力行社女社员,领导者“远东妇女抗日同盟会”;“亚洲被压迫民族大同盟”训练了数以百计的朝鲜复国志士,并吸收了越南、缅甸、印度的若干社员。与这些机构相比,八宝街最为重视的,是“华侨青年救国团”。干国勋后来谈到,“时人无不认为华侨为中华民国至忠贞、至慷慨、最纯洁之国民,而华侨青年尤为民族未来之希望……故华侨青年救国团入社采用誓词,内容与力行社相仿,而不同于国内复兴社社员之规格’’……
在此后几年,这个分支机构、掩护机关,大约发展了千余名华侨青年。更不必说,校址位于上海、以华侨子弟为主体的暨南大学,其三分之一以上的学生都自愿地加人了复兴社。而在发展海外复兴社之外,1933年春天,贺衷寒更以“亚洲文化协会”的名义,宴请了朝鲜的李光济、崔大赫,越南的今泽民、韦正南、罗四维,以及缅甸的卢天灵与印度的泰里辛、伽兰华等人,探讨着抗日策略。南京以日本之后又一个亚洲霸主的面貌,试图以殖民主义相对抗……
全社会价值观的离散、满洲的沦陷、华北的危机,以及大量的失业青年、对政权现状深感不满的党员、急切寻找出路的学生、善于把握机会的投机者、需要接近高层或形成派系的官员,还有单纯的军人、破产的商人、控制着地下社会的黑帮头子……民国形形色色的社会阶层,都迷惘于这个混沌的年代,也都有改变现状的要求。而这,正是复兴社迅速崛起的社会基础。
当复兴社的网络遍布各地时,仅仅几个月时间,虽然他们的保密工作是做到家了,虽然他们在挑选成员方面依旧极其严格,但复兴社的成员,仍然迅猛发展到了四五万人。与此同时,在河南、在河北、在山东……在众多的北方省份,连同杜月笙控制下的地下上海,以地方士绅、乡镇官吏、民团头目乃至黑社会分子为主体的忠义救国会,也迅速发展到了几万之众。除了**童子军励进会”这个少年组织外,力行社延续到1938年解散时的组织面貌,已大致地浮现出来了。它后来的“法西斯组织”的标记,也是从这些日子开始的。
但这还不够。它还需要一个足以彰显其色彩的名称。这个春天,在遥远的北平,又一个貌似偶然的小插曲发生了。是这个事件,连同力行社不动声色、然而渐渐狂乱的嬗变,使隶属于八宝街的那些秘密团体,无论力行社、“复兴社”、革青会还是“忠义救国会”,都有了一个后来被久久流传的统称。这个统称,带有浓重的诡异、恐怖、血腥和法西斯色彩,它让那个年代的亿兆中国人闻之胆寒。
这个统称,无疑就是“蓝衣社”。